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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我被杀掉了。

      杀掉我的是一个穿着女士和服,有着四只手臂的人类。

      当然,也可能并不是人类。

      不过这不重要,因为我也不是。

      1

      神明也会死亡吗?

      再次从空无一人的神社中醒来时,我发现天上开始飘雪了。宛若飞絮的雪花慢悠悠从天穹落下,化作银妆将神社裹出一片苍茫之色。

      上次离开还在春天,山中的早樱次第绽放,我带着信徒的祈愿去寻找一个叫做两面宿傩的怪物,并且杀掉他。

      最终被杀的是我。

      但神明可能不会死亡,所以一段时间后我又出现在了我的神社里——人们为我修建了神社,然后虔诚地参拜。我要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倾听并回应他们的祈愿。

      早春的时候,我收到了一个满含憎恨的祈愿。

      人的愿望纷纷杂杂千奇百怪,一般情况下那些怀揣恶意的愿望并不会被回应。但面前的少年怀着极深的愤恨向我诉说他惨死的家人,以及叫做两面宿傩的杀人凶手。

      他不知道我其实就站在他面前,看他声嘶力竭,连灵魂也在哭泣。

      少年的灵魂洁白而轻盈,是个善良的人,我应该回应他的愿望。

      2

      怪物,诅咒之王,两面宿傩,人们总是这样称呼他。

      但他似乎是一个人类。

      之所以说是似乎,是因为我之前没见过长着四只手的人类,但我确实可以看到他的灵魂,只有人才会有灵魂。

      两面宿傩的灵魂是一片血色,猩红到几乎成为黑色,这是我见过的罪孽最为深重的人类——姑且称为人好了。

      “想杀我?”被拦住的诅咒之王眯起眼,笑得漫不经心:“那就来试试看啊。”

      神明的力量来自于人类的信仰,受了伤也很快就会恢复,而宿傩使用的咒力则是一种完全相反的力量,它来自于人的负面情绪。

      负面情绪总是要深刻得多,这来源于人类本身的避害机制,记住伤痛的人往往活得更加长久。

      最开始拦住他的时候,宿傩并没有把我放在眼里,他足够强大,有这个资本。后来我的刀在他的胸膛上留下了一道长而深的伤,他才稍微提了点兴致。

      “你的力量很特别。”宿傩瞥了一眼身上正在缓慢愈合的伤,看向我:“用反转术式也难以完全修复。”

      “呐,给你个殊荣,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是最短的咒,我并不想告诉他,于是摇摇头含糊地答:“是山神。”

      “哈,原来是神明啊。”他看起来有点意外,咧开嘴露出尖锐的犬齿笑得邪戾乖张:“我还没杀过神明呢。”

      “骄傲吧!你将成为我杀死的第一个神明!”

      3

      那个时候,我以为自己消失了,心里还有些遗憾没能完成信徒的愿望。结果一睁眼,我又出现在了神社里,而且看样子时间过了很久。

      消失的这段时间,神社里堆积了大量的祈愿和事物没有处理,我大致扫了一眼,都是些很平常的事物,时间从今年春天开始,到现在已经少了一些。

      估算一下,大概消失了十个月左右。

      我花了一天的时间来处理这些累积的愿望,因为很多已经错过了时效,实际上需要回应的祈愿并没有那么多,等到月挂中天的时候,我又看到了那个少年的祈愿。

      愿帖上写着:“神明大人每天都要收到如此众多的祈愿,想必已经十分忙碌了吧。这样看来,明知凶手十分强大,之前还妄图将自己复仇的心愿全部寄托在您身上的我,既胆小、卑劣还自私。请您允许我收回祈愿,我会担起我应尽的责任,斩杀夺取我家人姓命的恶鬼,望您珍重。”

      因为是从后往前处理的祈愿,所以这份愿贴的时间相当早,就在我刚离开神社不久的三月,之后那个少年再也没有来过这里。

      被杀了吧,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怎么可能对抗得了诅咒之王呢?

      我决定再次去寻找两面宿傩。

      4

      这一次找到两面宿傩的时候,他正在被人围剿,成百上千的人类咒术师设下阵法,前赴后继地试图封印他,却反而被他随手杀掉。

      我接住一个咒术师,治好了他身上的伤,然后看向两面宿傩。他正坐在尸山血海之上,单手撑着脸,看上去肆意且悠哉,丝毫不在意自己身上的伤。

      我注意到他的灵魂已经全然变黑了。

      “嗯?你竟然还活着啊。”宿傩看我的眼神有些稀奇,他的手放在膝盖上点了点问:“你也是来杀我的,他们的一员?”

      没有人让我杀他,之前的少年收回了自己的祈愿,我手里的咒术师也只是祈祷我能救救他而已。

      “我来问你一个问题。”我摇摇头,努力地描述道:“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少年?十三四岁,黑发黑眼,想要找你报仇。”

      “啊,我想想。”宿傩摩挲着下巴,露出一丝兴味,问:“他是你的什么人吗?”

      “是我的信徒。”我回答道:“你杀了他的家人,他曾向我祈愿杀掉你。”

      “你见过他吗?”

      宿傩“哈”了一声,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你是为了这种无趣的理由来找我的啊,神明大人。”

      随后,他眯起眼睛,嗤笑道:“可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我又为什么要问他呢?我忽然意识到我做的事情全无意义,我听不到那个少年的心声,他可能是死了,也可能是放弃信仰我了,但不管怎么样,他已经收回了自己的祈愿。

      我现在应该做的事是带着我手上的咒术师离开这里,他在濒死之际看到了我,然后向我祈祷自己可以活下去。

      面临非自然死亡的人,求生的愿望是被允许实现的。

      “我让你走了吗?”宿傩拦下了我,他仍然坐着,一脸不虞之色。

      “需要你允许吗?你又不是我的信徒。”即便是我的信徒,也不是全部的愿望都能被满足。

      宿傩挑了挑眉梢,嘲讽道:“好大的口气,凭你也配让我俯首?”

      不,我没有这么想过,我也不太想拥有一个灵魂是黑色的纯恶信徒。可能是我的表情出卖了我,宿傩以为我很瞧不起他,于是我们又打了起来。

      经过大规模的围剿,宿傩应该是受了不少伤,但和上次相比,他变得更强了。

      “你比上次弱了不少啊。”

      他“啧”了一声,有些嫌弃:“是因为差点死过吗?”

      与这个有关系,真正的原因应该是我罢工太久信徒数量变少了,也没有以前那么虔诚,所以我的力量才会变弱。

      这没必要告诉他。

      “不过,我还挺感兴趣的。”宿傩完全没想过从我这得到答案,他自顾自地说道:“你上次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5

      时值盛夏,我的神社长满杂草,看上去破败了不少。距离第二次消失时隔两年零五个月,醒来的时候我还有点神思恍惚。

      不知道是不是宿傩对自己太过自信,他上次没下死手,像挑逗猎物一样戏耍我,想看看我的“保命技能”。

      我没忘记还有一个信徒等着我拯救,所以在最后关头,我选择用我剩下的力量把那个仅存的咒术师传送到了安全的地方。果不其然,力量用尽之后我就消失了。

      我把神社简单打理了一下,然后开始处理积攒下来的祈愿和事物。因为上次冬天一次性回应了很多愿望,祈愿短时间内增加了一些,不过后来又罢工了很长一段时间,导致神社最近几乎没什么人来了。两年多的事务比之前十个月的还少一些。

      但信仰这种事情不能强求,所以我开始闲了起来。

      人一闲起来就开始想东想西,神也是这样。我确信现在的自己根本打不过两面宿傩,可我也没有非要杀他的理由。

      神明没有愿望,人才有愿望。

      诞生于愿望中的神明只需要回应人的愿望。

      我在神社里无所事事的时候,有一个信徒找了过来,是上次我救下的那个咒术师。

      他说自从上次被救之后就一直对我心怀感恩,因为不知道我的名字,所以这两年一直四处游历参拜各种神社,希望能找到当初救下他的那个神明。

      其实没有必要,只要他信奉我向我许愿,我就能聆听到他的祈愿。但我还是收下了他的感恩,然后告诉他我的名字——这也算是他的愿望。

      咒术师的表情很夸张,他喜极而泣。

      6

      我第三次见到两面宿傩,是在一个秋天。他沿着参道,穿过朱红的鸟居,一路闯进了我的神社里。

      宿傩变得越发强大了,已经脱离了人类的范畴,可以直视神明的存在。

      也可能是我太弱了。

      见到我的一瞬间,宿傩笑了起来,用那种看待猎物的口吻呼唤我的名字,问我:“神明为什么不会死亡?”

      我皱了皱眉,问他:“你想做什么?”

      没得到答案的两面宿傩不愉地眯起猩红色的双眸:“变得更弱了。”

      “你在和我讲条件吗?”他伸出手,轻而易举地制住我:“弱小的神明大人?”

      “我也很好奇,宿傩。”我动了动被卡住的脖颈,面不改色地问他:“你打算用什么威胁我呢?”

      神明不惧死亡,也不会感到痛楚,只要我不想回答,他就得不到答案。他如此费尽心思找到我,绝不会是为了“我”。

      宿傩猩红色的眼睛蒙上一层阴翳,然后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松开卡在我脖子上的手,眉头微挑带着一丝兴味。

      “做个交易吧,你上次不是问我见没见过你的一个信徒?”

      “你很在意吧?”

      “我们可以定下束缚。”两面宿傩勾起嘴角,语气十分愉悦:“你回答了我,我就告诉你。”

      我确实有些在意,那是我第一次被人收回祈愿,但这个条件不足以用来束缚我。

      “回答你的问题之后,可以请你离开我的神社吗?”我为束缚增加了一个条件。

      他这时倒是很好说话,单手撑着下巴懒洋洋地撩起双眸说:“可以。”

      “所以呢,你们神明为什么不会死亡?”他问。

      我给出回答:“神明诞生于人类的信仰之中,只要他们记得我的名字,只要他们还有愿望,我就不会消失。”

      这个问题我在第一次醒来时就想过,只有这一个答案。

      “那还真是可悲,神明也要依托人类而存在。”他轻嗤一声。“和咒灵没什么区别了吧。”

      我不理会他。

      很快,他的眼里又流露出几分好奇,态度散漫地继续问道:“但是,咒灵新生每次都是不一样的个体,为什么你不是?”

      这又是另一个问题了,我顿了顿,还是回答了他:“因为名字也是一种束缚,绝大多数咒灵没有名字,也并不会被铭记。”

      “现在轮到你你回答了,那个少年。”

      “不记得了啊。”像是逗弄我一样,宿傩扯开嘴角理所当然地说:“主动送死的家伙那么多,谁会特意去记尸体的样子。”

      “你……”

      我早该想到的,究竟是杀了多少人才会把灵魂染成黑色。

      “那就遵照契约,请你离开我的神社吧。”

      兴许是我哪里取悦了宿傩,他的笑容渐渐扩大:“别着急,看在你刚才多答了一个问题的份上,我可以告诉你一些别的事情。”

      “你知道我是怎么找过来的吗?”他低低地笑着,说:“你上次拼了命救得那个咒术师,是他告诉我的。”

      “我随便威胁了他几句,他就诚惶诚恐地跑出来四处找你的消息,然后毫不犹豫地出卖了你。”

      “这就是你救过的人。”

      7

      我被两面宿傩暗算了,并非指打斗方面,而是他竟然钻束缚的空子,把我一起带离了我的神社。

      理由是“改主意了留你一命”“有趣”“缺个神明宠物”?

      我不明白他的“有趣”在哪里,也不觉得自己会被“驯养”。

      宿傩之前说的有关那个咒术师的事情我并不意外,不如说我其实早就知道了。宿傩问我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不试图救救那个咒术师,反而还要告诉他我的消息。

      “你是在报复他背叛了你吗?”宿傩问。

      我想他肯定对我有什么误会,我为什么要报复我的信徒?我是因愿望诞生的神明,能做的就是回应愿望。那个咒术师来到神社里只期望得到我的名字告知宿傩,我回应了他。如果他向我祈愿去拯救他,我会竭尽全力为他实现。

      但是他没有。

      仅此而已。

      我话说的太多了,后果就是被忽然认为“有趣”的我成了宿傩“驯养中的宠物”。

      8

      被带离神社后的日子很无聊,虽然之前在神社也无所事事,但两者略有差别。具体点就是我既听不到信徒的祈愿,也感受不到神社本源的力量。

      我觉得我应该快消失了,被遗忘的神明理所应当地会消失。

      神明也会死亡吗?

      答案是会的。

      我之前也钻了束缚的空子,宿傩问神明为什么不会死亡,我告诉理由,但没告诉他神明其实是会死亡的,而且死得很彻底,什么都不会剩下。

      里梅见我整天一副恹恹的样子很是烦躁,告诉我不要耍什么花招,宿傩大人很强,不论我逃到哪里都会被抓回来。

      里梅是宿傩的忠实部下,宿傩跟他交代过要看住我,他也知道我是山神不会死亡,所以他只是疑心我是不是在偷偷搞些小动作伺机逃跑。

      他冤枉我了,我只是很坦然地在等死罢了。不干实事的神明不太合格,没有信徒的神明则没有存在的必要。

      我的咸鱼态度似乎惹到了两面宿傩。

      宿傩平常基本上不在,他好像有一个很宏大的愿望,有生之年恐怕实现不了——毕竟他还是人类,寿命再怎么延长也不能永生。

      所以他正在寻找一种让自己在千年后还能拥有自我意识的方法,之前找到我也是因为这个理由,后来把我带回去则纯粹是一时兴起。

      就在我以为他已经忘了自己曾经掳走一个弱小神明的时候,里梅板着张脸说:“宿傩大人回来了,你跟我一起去见他。”

      里梅不是我的信徒,宿傩也不是,我想不出这么做的理由,于是告诉里梅如果宿傩要见我,请让他自己来。

      “你好像一直认不清自己的位置,”宿傩抬起我的下巴,左右摇晃两下,眼神稀奇:“还端着神明高傲的架子。”

      他说的不对,我一向对自己的实力很清楚。第一次面的时候我和宿傩六四开,但是我输了;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我和他三七开,输的还是我;第三次见面的时候我和他一九开,他要把我带离我的神社,我知道很难赢却还是动手了,为此我的神社变成了废墟。

      “高傲吗?”我不觉得:“我只是不做没意义的事情。”仔细回想,我做过的唯一一件没意义的事情就是去问宿傩有没有见过我的信徒,从此惹上了个麻烦。

      “你还真敢说啊。”宿傩俯身靠近,温热的鼻息喷洒在我脸上,低哑的笑声从胸膛传出来,他说:“那就给你找点有意义的事。”

      9

      我的信徒突然增加了很多,他们为我修建了新的神社,献上虔诚的信仰,因为“我”从两面宿傩手下救了他们——在我不知道的时候。

      故意降下灾厄夺走他们亲人性命的是两面宿傩,救下他们的明明也是两面宿傩,他却让里梅去宣扬“我”这个神明护佑了他们。

      然后我就听到了他们的祈愿,他们向我祈愿祓除两面宿傩。我不清楚他们到底算不算我的信徒,只感觉如鲠在喉,有种说不出来的恶心和愤怒。

      在外力干预下的虚假信仰,我竟然还从中受益,我为此感到恶心。

      我确信我的反应取悦到了宿傩,当我冲进他的寝居,质问他的时候,宿傩竟然没有发怒,还饶有兴致地打量我:“这不挺有活力了吗。”

      “我会祓除你的,两面宿傩。”

      “哈?”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至极的事情,扬起的唇角充满了不屑:“又是回应你信徒无聊的祈愿?”

      “不,”我召出太刀,平静地看着他:“是我想杀你。”

      不是什么光正的理由,只是神明的私愿而已。

      10

      从新的神社睁开眼睛时,我听闻两面宿傩被封印了,他的灵魂被拆分成二十分,贮存在已经变为特级咒物的手指中。

      咒物不能被净化,无法销毁,信徒将其中一根手指镇压在我的神社中,他们传言是“我”封印了宿傩,我不知道这个“我”是谁,但最大的可能其实是两面宿傩自己。

      他大概找到了能让自己千年后现世的方法,用名字定下束缚,加上人类消之不去的恐惧,再留下咒物确保他的存在,只需要一个容器他就能重获新生。
      我不再回应信徒的祈愿,却比以前更强了,因为人们对于类似于天灾的两面宿傩的恐惧已经到了只能依靠信仰的程度——传言里我封印了他。

      可我从来没赢过他。

      上一次输之前,两面宿傩说:“好好体会这愤怒吧,神明。”

      “你可是不死的。”

      我因他而不死。

      我要祓除他,哪怕等上一千年也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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