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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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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婆子口齿伶俐,能言善道,几句话就将该交待的交代清楚了。庞老太爷在世的时候主张把庞氏许配给柳父,主要就是看中柳父家资甚多,能供养的起庞氏,能出得起他们家开的巨额彩礼钱,这彩礼钱后来便留给庞氏的弟弟庞麟年作娶妻的聘礼钱了,毕竟他们身处乐籍,又干得是勾栏瓦舍里的营生,哪家良家子都不稀得来这种人家当冢妇。
庞氏虽然家资颇丰,也因迎来送往结交许多权贵,但干得营生遭人白眼不说,生的孩子若无恩典,世世代代都得被人随意打骂侮辱,赓续亲代的乐倡之职不得脱籍。
而贱籍女子又多数不得自由,往往被父兄亲人送去风月场里卖笑,古有白居易叹道:“为人莫做女儿身,百年苦乐由他人。”,今亦如此。而庞麟见惯勾栏里的逢场作戏的情事,打定主意要娶一个身家清白的姑娘做妻子。
这可就难办了,身家清白的好人家女儿何必往这火坑里跳,如果不是万不得已,哪怕嫁与邻家农夫也好过嫁进乐倡之家。
谁承想这庞麟年不知是哪儿撞了大运,一个快病死的穷秀才的女儿郑氏听媒婆说了此事,便被这高额聘礼迷了眼,纵有乡里乡亲们劝阻,她也是铁了心要嫁给庞麟年。
不为别的,就为治她父亲的病,这病需要名贵人参养着,吊着一口仙气,治病就需要花钱,钱从哪里来呢?本就家产微薄,为治这病也已全花了出去,如今已是入不敷出,每天就吃些干饼米汤度日了。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媒婆听说了穷秀才家里的情况,便受人所托天天来献殷勤,庞麟年指使媒婆送些新鲜的鱼虾来给郑姑娘补身体,隔几天又送几支名贵的人参给郑父聊表心意,这么一来二去,天长日久,郑氏以为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纵使再铁石心肠也被庞麟年的糖衣炮弹消磨殆尽了。
半年后,郑氏嫁入庞家,做了庞麟年的贤内助,执掌中馈。而穷秀才不知为何,或许是悲喜交加,对女儿所作所为心境极为复杂,他没能多在尘世逗留,在女儿结婚三个月后就撒手人寰了。
郑氏本来是个秀外慧中的娴静性子,不知是父亲的死对她打击大,还是为麟年生下女儿后再难怀孕对她打击更大。总之,郑氏性子不像刚嫁过来时那么柔顺温婉了。
而这位表妹虽是独女也不怎么受父亲宠爱,柳朝烟拿自己与她一比,都觉得自己过的是神仙日子。庞麟年此时又觉得娶妻要不要身家清白不重要了,他忽然觉得风月场上的女子也别有一番风味,便频频去勾栏瓦舍里寻找慰藉。
庞老爷子本以为庞麟年娶妻生子之后就能稳定下来,找一门相对正当的手艺吃饭,不去干那些不三不四的败家勾当,结果事与愿违,庞麟年整日寻花问柳,与人赌钱喝酒。
不消几年,家产也败得十成去了三成,老爷子爱财如命,是成都府有名的一毛不拔铁公鸡,在多次训诫庞麟年挥霍无度且屡教不改之后,庞老爷子抱着自家的一箱金银跳河自尽了。
自此,败家子不孝子庞麟年才收了手,将家业重振起来,他用父亲死的代价换来了自己的重生。
浪子回头,但有些事已经无法挽回了。老太太不再管家里的事,一心放在延年益寿、颐养天年上,每日在自己的院子里待着,闭门不出。郑氏也对他心灰意冷,二人各怀鬼胎、同床异梦。
话至此处,却被庞氏截住了。
“爹人去了,却也不和我说一声?这也是庞麟年的主意?”
庞氏本就苍白的脸此刻更是泛出幽幽的青光,柳朝烟忽然感到自己的手在被阿娘紧紧地握住,甚至握的她有点吃劲发疼了。
张婆子见庞氏柳眉倒竖,满脸铁青,像是忍无可忍,要发怒了。连忙堆出满脸褶子,小心赔笑。
“大公子说这是家丑,家丑不可外扬,大娘子已是柳家的正妻,便算不得我们庞家的人。再者说,大娘子那时是双身子,如果孕中动了胎气,怕是对胎儿和孕妇都不利。”
庞氏这时已经不是形容枯槁能形容的了,她的身体像风中被吹破的纸片,不住得颤抖着。她先是浑身僵直而后又重重地吐一口浊气出来。
“你……你们竟一起瞒着我,瞒了足足五年,每年我寄送节礼时还给阿耶包了他爱吃的糍糕。这五年你们可曾告诉我一丁点儿消息?真够虚伪的,下作,恶心!”
说完,庞氏便涕泪纵横地哭起来,张婆子连忙跪下来磕头求庞氏不要动怒。柳朝烟揣着手无助地望着母亲,又看着张婆子那参杂着精明的老实模样。
这场好戏,是谁给她们这对孤儿寡母下的下马威呢?便宜舅舅?还是舅妈?难不成是老太太?她不清楚,毕竟她只有五岁,还不懂得多少人情世故,只知道他们已经无处可去了,无论是谁要作贱他们,都得咬牙忍着在这里继续待下去。
庞氏看着张婆子那副委屈求全的样子就更怒火中烧,格格地咬着后槽牙,恶声恶气道。
“你装什么,你先故意惹了我哭,我既如了你愿,你倒好装起了信女,将我当做菩萨,在这儿又叩又拜,我可不是你正经主子,这礼我受不起!”
看着是个老实人,但没点儿恶毒的心思却听不出她话中的弦外之音,如同夹一筷子鱼被刺卡住,如鲠在喉。
“老婆子我年纪大了,头昏了才说了方才那些胡话,大小姐不要与小人置气,老奴侍奉庞家上下多年,还请大小姐多体恤。”
张婆子一提资历,底下的仆妇也跟着跪下,倒像是拦住二人不让走,庞氏不得不碰上这个软钉子。
“你……我……”
庞氏其实待字闺中时和出嫁后都有人爱护,没受过什么大委屈,心性也比较柔弱,之前有丧夫之痛,现在又有丧父之痛,再加上张婆子言语激化,逼得庞氏一时间不知该从哪儿论起。
“老奴斗胆说一句,老太太在您还未出阁的时候最是疼您,但出了这道门,就不再是庞家的人。您以后埋的是柳家的坟冢,冠的也是柳家庞氏。这远近亲疏,您觉得……这是不是自古恒理呀?”
庞氏闻言却也不吭声了,她打小生活在这种三从四德的环境里,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此刻她张开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浑身无力,天旋地转。
砰——
柳朝烟本想为庞氏辩驳两句,却不想这张婆子很会玩弄人心,三言两语就气得庞氏七窍生烟,不动声色地让人吃了暗亏。
张婆子见庞氏晕过去,满脸惊诧,高声呼唤着其他仆妇。
“快来人,去请蓝大夫,说有妇人惊厥昏倒,请他来瞧一瞧。”
本是惨事却好像在办一件天大的好事,众人张罗起来。随着张婆子的招呼,几个仆妇架着庞氏走了。柳朝烟本想拿出暹罗嗅药给庞氏闻一下,但张婆子没给她见缝插针的机会,就吩咐众仆手脚麻利地风风火火架着人走远了,柳朝烟心中着急,也要随着去。
“绒儿,你带柳小娘子去见老太太,外祖母还没见过外孙女呢。”
张婆子吩咐完一个穿青衫的丫鬟,一摆手扭着腰匆忙走远了。那丫鬟力气蛮大,扣着柳朝烟的手掌心,不让她抽出去。
“你放开我,你们要将阿娘带哪儿去!”
柳朝烟本来还谨记庞氏要规矩些的教导,行事作风都求一个稳字,但现在她最信任最能保障她人身安全的人下落不明,她怎么能不像惊弓之鸟一样呢?
绒儿并不理会她,只是掉着张脸,不咸不淡地看着她恼,柳朝烟没受过这种委屈,她向来不怎么爱哭,觉得哭是最无用的东西,但真到了绝境,无计可施,退无可退,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之时,也只好用放声大哭直面自己的脆弱。
“柳娘子,庞府这么大,你又不知道方向,万一迷了路出了事情,我怎么向老太太、太太交代。”
她哭的时候脸皱起来,像一只被打了一拳的小奶狗,一缩一缩的鼻子让你觉得又可怜又好笑。
“绒儿姐,我知道了,我乖乖跟你去见外祖母。”
柳朝烟抽噎着,迈着小短腿和绒儿同去老太太屋里。她边走边琢磨,方才是有点被张婆子搞乱了心态,哭过之后便冷静下来。
目前来看,庞氏性子太傻白甜,根本靠不住,只希望她能照顾好自己,她尚且不想刚死了爹又没了娘。丫鬟月儿倒是很稳重,但身份低微,能力有限。五岁的柳朝烟要想在古代活下去,就得学会抱大腿的技能,背靠大树好乘凉,她需要一个靠山。
二人自游廊穿过一道垂花门,便到了庞宅后院,老太太住在中间的三间厅大小的主屋,旁边有两间上房。廊下挂着几只鹦鹉画眉笼子,朝烟自廊下走过,就听见它们叽叽啾啾的叫声。
“老太太,柳家小娘子来了。”
绒儿领着柳朝烟行至老太太房前,伸手打帘,侧身待朝烟入内。看来在老太太面前绒儿还是懂得做奴才的本分的,想来外祖母在庞府颇有威信。柳朝烟心里一凛,故意将方才雨打梨花的容色又放大几分。
“给外祖母请安。”
双鬓微霜的老妇人坐在主座,见了这奶声奶气的小女儿,眼圈儿红着,像是方才哭过一场,心中既是哀愁又是疼爱,伸出双臂一把将这心肝儿搂在怀中,目中尽是哀怜。
“不必多礼,让祖母好好瞧瞧你,这世道艰难,命运多舛,你一个小娃儿怎能承受的起?”
外祖母的拳拳爱护之心天地可鉴,不由得让柳朝烟松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着的弦儿也可以松下来了。她满是泪痕的粉腮上露出一对儿比蜜还甜的梨涡,藕颈一歪,如乳燕投林般将脑袋埋在老妇人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