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桃花，一世香》一本少爷

2、绿叶

　　【那一刻，在一片恭贺声中，我浑身冰凉地堕入了这片华丽虚伪而深不见底的沼泽，不复翻身……】

　　那一年，我十六岁，第一次进宫。
　　我的家在远离都城的一个小城市，父亲在年初时刚刚晋升五品，也恰巧在那一年的年中，朝廷颁文，令五品以上官员，十四至十八岁之间家中待闺的女子进京选秀，我碰巧刚符合这个规定，于是我便不得不告别父母，上京参加选秀。若干年后，我回想起，觉得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命运，不可规避的命运，无论如何努力，逃不过的终究逃不过。
　　掺杂在众多秀女中，跟着嬷嬷和公公在宫中兜兜转转，皇宫富丽且庞大，一不留神，我掉队了。我十分慌张，生怕不懂规矩惹来什么麻烦，我明白在皇宫内一切都是讲究规矩的，也明白在这里做错一件事就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不想让宫外的父母担心，我要活着回去，我想回家好好孝敬二老，一直好好侍奉他们到晚年。我很着急，我到处寻找大队伍的踪影，但是皇宫太大太大，就像一个庞大的迷宫，一旦陷入便很难脱身。我需要找人询问一下，至少我还记得我住在哪里，也许我可以不知不觉地悄悄回去，将麻烦降低最低甚至是没有。
　　于是，我见到了他，在一棵无花果树下。
　　迤逦黄昏，景阳钟动，临风隐隐犹闻。他着了一身白衣，紧闭双眸依树而坐，白衣冰洁柔韧、无欲无情，衣上无任何装饰，身上无任何配饰，松散青丝洒满地，酒香四溢。我很着心慌，我不清楚此处是哪里，我无从判断他的身份，我只希望在没被人发现之前悄悄回到住处，我心慌得未曾仔细思索与探究，我开口向他问路，“请问，落霞宫在哪里？我迷路了。”
　　时间就如停止般缓慢，我仿佛推开了一个光阴的大门，在大门内，我遇到了他。当他缓缓地睁开眼睛时，我后悔了，我想这个人一定是一个了不得的人。他有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眸，原本就极为姣好的鼻嘴在眼眸睁开的霎那，突然如染墨般生动起来，他是一个长得极好的男人，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男人都长得好，只是那一双眼眸平静不带有一丝波动，我看不到任何东西。他静静的看着我，又似没有在看我，没有表情，没有回答，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这种眼眸不是一种空洞，不是一种注视，它想表达绝对不是我能够知道的东西，我感到心慌，我知道自己闯入了一个不该闯入的地方，我迫不及待地想离开。可命运就是如此，往往就在分秒不差的时候发生。正当我准备转身离开时，他说，“出了这个门，右拐走到头再左拐走到头，差不多就到了。”
　　那一年，我十六，他二十六。那一年，我很诧异，我以为他不会回答的，但是，他回答了。

　　我原本以为，即使我来了皇宫选秀，我也会很快回家。我的父亲只是一个五品官员，朝中没有什么靠山，我不愿也没有多余的钱去打点。我的长相算是中上，不是那种讨人喜欢的性格，琴棋书画虽拿得出手，但与京城大官家精养细作的美女和才女们相比，必然还有一段距离。可是，出乎我意料，我既然待到了最后的一关。我明白，在这个利益关卡，我能走到最后绝非幸运使然。于是，我从嬷嬷的只字片语中打探到，最后一关中，无论是比出身还是比才艺，甚是比长相，我都算是倒数的角色，美丽的鲜花再美都是需要绿叶承托的，我便是那几片绿叶之一，从开始便注定的那一片绿叶。
　　绿叶也有绿叶的开心，就在各个秀女们小心翼翼期待着面圣的日子时，我却在快乐地数着回家的日子。我离回家的日子越来越近，我很高兴，我甚至早将自己的行李收拾好，只等面圣一过，便回家。家中也来信说，父亲已挑中几位青年，待我回家后看看，看中了，便挑个好日子出阁。我开始憧憬——不知道，我的良人会是什么样子？我很期待。
　　离面圣的日子越来越近，秀女中也发生了许多的事情，但是这些事情都没有波及到我，秀女中的种种争斗，我像个旁观者一样看得真真切切，她们也丝毫不会避忌我，因为大家都知道，我是那一片绿叶，最不具有威胁性的一片绿叶，也让我彻彻底底、清清楚楚的明白，皇宫就像是幸福的埋葬地，它是一片华丽而虚伪的沼泽，它吸收了所有的美丽，诱惑着人们不断情不自禁的陷入，这里是天下最华丽的坟墓。皇宫——不是我所想要的归处，我很高兴我能平安地离开。
　　纷纷争争中，我安好的待到了面圣的那一日。面圣的那一日，有秀女十六人。

　　按照事先排练好的，众人行礼后，秀女们跳一支集体舞，接着十六名秀女便分成两排站着，每排八人，第一排从中间依次向左右，站的都是这次秀女中最热门的，出身最好的秀女，后一排则站着出身没那么高却有所长，或是像我这样作为陪衬的秀女。而两排秀女们的正对面的台子上，中央端坐皇上和皇后，两侧按级别分坐着各宫贵人，皇上和皇后的台子下，则坐着此次选妃的几位皇子，皇子们正中央坐着的便是当今太子——曦。太子曦的太子妃前几年病逝，这次选秀的其中之一便是太子妃——未来的皇后，也是秀女们争夺的重要位置。
　　我安静地站在最后的一个角落，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个角落，我如岸边人一般静静地安心观看这河内的大戏。正中央坐着的男子，便是那天的白衣男子，皇后嫡子——太子曦。今日的太子曦穿着一身酱紫色朝服，头发整齐贴服地收理在金冠内，挺直的鼻梁，微微翘起的薄唇，比上次所见时更加俊朗不凡。原来，这真是一个了不得的人，只是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我看到了他眼中的感情，那感情是一丝冷冽，一丝不满，一丝烦躁。我想，他定是十分不喜欢这些秀女，不喜欢被人摆布的感觉。
　　太子曦首先开始选妃，按照规矩，他手中拿着一只玉如意，他的玉如意给哪一位秀女，那一位秀女便是未来太子妃，飞上枝头变凤凰。全场十分安静，只听到太子曦轻轻的脚步声，秀女们都低着头屏住呼气期待太子曦的选择。我低着头，留意着太子曦轻摇的酱色衣摆，大戏中的高潮总是让人期待的，我期待着太子曦的选择，不知道他会选才艺上佳的宰相之女，还是会选倾国倾城的太傅之女？不知道会有几家欢快，又会有几家愁？可惜我不能抬起头看，不然一定很精彩，众人皆醉我独醒，所捕抓到的每个人脸上表情，在这一刻将会是人性最真实的一面，也将还原这皇宫最原始的一面，怎会不精彩呢?
　　可最后，我没能捕抓那精彩的一霎那，因为命运在这个时候带着我转了个弯。这个没人留意的角落，在太子曦的衬托下变得夺目，太子停在了我的跟前，停在了最角落秀女的跟前，停在了一个并不出色的秀女跟前，把玉如意给了这名秀女。这个弯来的太急，转得我心慌，我全身僵硬，手中的玉如意更是冰凉渗骨，明明是盛夏的八月，我却感觉好冷，好冷，冷入心扉，我甚至感觉到所有血液都在慢慢冻结。我连忙抬起头，试图抓住太子曦眼中所想的，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是，我没有看到，我只看到了他毫不眷恋的背影，和皇后毫不赞同的眼眉。
　　那一刻，在一片恭贺声中，我浑身冰凉地堕入了这片华丽虚伪而深不见底的沼泽，不复翻身……

　　那一年，我穿上那从未见过的华丽衣裳，从此穿上了一个不可脱去的枷锁，我成了太子妃吴妃……
　　厚重的枷锁折断了我的翅膀，斩断了我的自由……
　　我知道，我再也不能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