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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少爷与仆从(一) ...


  •   靳家后院乱成了一锅粥。

      老管家守在院门口焦急地张望,一张老脸愁得皱成一团,愈发像一块经年的风干的树皮。

      “银奴呢?银奴怎么还没回来?”

      他擦擦额上细密的汗,低声催问着身旁的小厮。

      小厮也是一脸苦相:“小的不知。起先少爷闹的时候,银奴是哄着的,把人哄好了才出了府门。谁想到这才半刻钟……”

      “唉……”老管家无奈地叹口气。

      少爷是出了名的小霸王,发起脾气来整个靳府都战战兢兢提心吊胆。

      平日里有老爷在,好说歹说,少爷心情好了也能听上两句。再不济还有个银奴顶着,有他在,少爷是从不动真火的。

      今儿实在是个倒霉日子,能压得住和能劝得住的都不在府上。

      听着房里传来的接连不断的破瓷碎玉之声,老管家心头都在滴血。少爷房里的东西全是最珍奇的宝贝,这一摔……

      不能想不能想。

      老管家捂着胸口,又叫来一批小厮,喘着气吩咐道:“去找银奴,快去!”

      话音刚落,有小厮穿门过院飞奔而来,话音里是掩不住的欣喜:“回来了回来了,银奴回来了!”

      在他身后,一个男人快步行来。

      身形健硕,高大英武,五官立体,轮廓分明,一身的俊朗与沉稳。

      他在满院的焦急慌乱中跨过院门,向着当啷作响的房内走去。

      一开房门,一只天青色瓷杯飞出,擦着他的颊边摔落在院里,碎开了。

      他面不改色,径直进屋,合上了房门。

      院内众人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各自散开去。

      房内。

      少爷见又有人不怕死地凑近屋来劝他,想也不想就要拿起手边的杯盏摔过去。等到看清来人是谁,又重重地把杯盏掷回几案上。

      他偏过头,胸口还在喘着粗气。

      “少爷。”银奴走上前。

      “你还知道有我这个少爷?我不过是打个盹儿的功夫,这就不见人了!”他凤目含怒,一张玉白的小脸因动气染上了一抹嫣红。

      “是银奴的错。”银奴不作分辨,在少爷身前跪下,手却从袖中掏出了一个精致的面人递过去。

      那面人小巧可爱,以油面糖蜜捏成,一张脸上笑意盈盈,栩栩如生。

      少爷顿时怒气全消。

      他睡前不过提了一嘴,想起上元夜东街阿公捏的面人煞是有趣,没成想银奴这就去找了来。

      “你该先告诉我,害我平白生一通气……”少爷接过面人,心中见喜,嘴上却还是不饶人,“下次可要机灵些。”

      “嗯,银奴听少爷的。”他顺从应下。

      少爷终于转嗔为喜,眉眼舒展,朝着银奴伸出手。

      银奴起身,娴熟无比地抱起眼前人,向着床榻走去。将人放上床榻,他挽起外袖,用柔软的内衬擦着少爷的足底。

      “少爷要爱惜己身。”他沉声道。

      靳少爷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不足之症,十多年来,靳府遍寻名医,经年药石不断,只为了调养少爷的身子。

      少爷从小到大听着劝他珍重的话,最是不耐烦,但话从银奴口里说出来,他也闷声应了。

      此时他闹过喜过,便难免带了疲态,先前喝下的汤药有安神的功效,他就又有些困倦了。拽了银奴的衣袖,有些粗糙的外袍让他眉头微蹙。银奴立刻褪去了外袍,只留一身棉绸内衫。

      少爷这才安心睡去。

      银奴坐在床边,沉默地深深注视着睡容恬静的人。

      *

      少爷一直是少爷,是靳府的珍宝。

      银奴却是八岁以后才成了少爷的银奴。

      *

      癸酉年北地大旱,流民四散,一路饿殍。

      一批家破财尽的北地流民,拖着半条贱命到了渝州。渝州富庶,城中大户慷慨解囊,设了粥棚接济难民,置了田地予人生息,救下了流民的命。

      但光亮之后总有阴翳。

      瘦弱年幼的孤身孩童容易被欺,他就被夺了衣食。七八岁的孩子,做不动活计,难以谋生。他就成了渝州的一名乞儿。

      那日长街热闹繁华,行人如织,车水马龙。

      朱家酒肆的酒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门前还支着个朱家娘子的包子摊。

      新鲜出炉的包子尚升腾着热气,因为主人家的不小心掉落了两个,滚在地上沾了泥水。他忙奔过去,捡起脏污的包子往怀里揣。

      那掌柜的不知是哪里来的火气,抄起门边的棍子就朝他挥打,骂道:“哪里来的不长眼的臭乞儿,坏了爷爷一早的运气!”

      一边骂着,手下的力气愈发大了。

      棍落如锤。

      忽然,一道清脆的稚嫩声音传来:“掌柜的好大的火气,这是不长眼,要坏了我一早的兴致么?”

      棍棒立刻停下。

      朱掌柜矮着身子上前,谄媚讨好那锦衣华服、眉目如画的小小少年。

      少年却不去管他,反而走向那蜷在泥水中的乞儿,他踢了踢乞儿的腿,问:“死了没?没死就起来,往后就跟着少爷我。”

      乞儿挣扎着缓慢起身。

      少年朝着朱掌柜掷下一颗碎银,带着乞儿回了靳府。

      于是,渝州少了一个将死的乞儿,靳府多了一个银奴。

      *

      晚间用过饭食,小厮来报,老爷回府了,要来看看少爷。

      屋内霎时一静。

      小厮偷偷窥一眼少爷,果然少爷面色渐沉。

      靳老爷把这个亡妻留下的独子当作眼珠子一般爱护,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儿子病弱,常年用药,靳老爷为此愁白了半头的发。好在苦心天不负,儿子这些年总算不再是风一吹就倒了。

      但近些日子,两人因为一些事,闹了些不快。

      靳老爷走进屋内,先是问了些儿子的琐碎日常,然后挥退了其他下人,看着儿子身后沉默伫立的银奴,到底还是没再赶人。

      他苦口婆心地道:“儿啊,我欢哥儿,爹爹年纪也大了,这些日子啊,总是梦见你娘……”

      “哦?我娘说什么了?”

      靳欢接过银奴递过来的茶,温度正好。他低头啜饮一口。

      靳老爷抬起袖子,擦了擦并无半分湿润的眼角,叹道:“唉,你娘,你娘……她说想要个孙儿……”

      “呵……”靳欢扣上茶盖,清脆的声响让靳老爷身子一颤,只听人又接着说,“想孙儿?我娘想什么样的?爹你说,我待会儿给我娘多烧几个。”

      靳老爷闻言,擦眼角的袖子也放下了,无奈叹气:“我的儿,是爹爹的不是,不该拿你娘作筏子。可你今年已经十七,也该是娶妻生子的年纪了。爹爹还想着含饴弄孙呢……”

      “爹,我早说过,我身子不好,你要想要孙儿,去育婴堂选几个养在膝下就是。”

      靳老爷忍不住出声:“哪里不好了!你身子好着呢,可不能胡说!”他微微偏头,声音嗫嚅,“再说,咱们也不骗人,跟人家都说清楚就是,又不亏待人家小姐。”

      靳欢将手上渐凉的茶杯往桌上一放,面容冷肃,话声冷沉:“爹,你当人家愿嫁我就愿娶么!你一定要逼我,是非要看这靳府明日红绸进喜,后日白幡出棺么!”

      说完,他胸中气息翻涌,大口咳喘起来。

      靳老爷连忙起身要安抚儿子,身旁却早有人上前,一手为少爷抚背顺气,待人气息平稳,另一手已经端着热茶递到唇边。

      是银奴。

      “好好好,我欢哥儿,爹不说了,爹往后再也不提了,你缓着些,缓着些……”靳老爷连连告饶道。

      比起还看不见影子的孙儿,还是眼前的儿子才是他的心肝儿。

      唉,儿女都是债,他供着这一个就罢了。等再过几年,儿子要是真不娶妻,他自去抱两个孩子来,养在身边,到时候也有人照管他欢哥儿晚年。

      “是爹爹的错,爹爹想岔了。只要我欢哥儿开心,不娶就不娶吧……”他长叹一口气。

      靳欢也缓了语气:“爹,我活一天,享自己一天自在,何苦非要找一个不明心思的人陪在身边。不过你要是想自己房里热闹些,我是同意的。”

      靳老爷佯作嗔怒,数落儿子:“没大没小惯了,怎么能开爹爹的玩笑!”

      父子二人几番言语来回,又重归于好。

      靳老爷带笑而归。

      这厢,送了父亲出院落,靳少爷抬头遥望着天边的一弯新月,轻声道:“银奴,少爷做得对么?”

      银奴不看月,只看月下的少爷。

      “少爷永远是对的。”

      靳欢回头,左颊映着皎皎月光,问:“银奴,你想过将来么?”

      “少爷就是银奴的将来。”

      “若是少爷死了呢?”

      “少爷若去了,银奴相随。下了黄泉,银奴还是少爷的银奴。”他直直看着少爷澄澈黑亮的双眸,话语在夜色中清晰笃定。

      靳欢笑了,恍恍然若月下神仙。

      *

      银奴身无长物,单一条贱命。

      银奴心无挂碍,只一个少爷。

      生时如此,死后亦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少爷与仆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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