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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3章 长恨春归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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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之猗猗,扬扬其香。
脑海中忽然冒出一句话来。
身下的人发出一声闷哼,极轻的声音里溢出一丝难以察觉的隐忍。
有那么一瞬间,似乎有什么东西轰地炸开。
耳边嗡嗡声萦绕,什么也没办法思考。
呼吸溢出口鼻,沿着看不到的轨迹扑在对方柔软的绸衫上,那些微小轻盈的气体撞击着绸缎四逸开来,拂在脸颊上,是让人窒息的温热潮湿。
“抱……抱歉!”
慌乱地舞着手臂,试图寻找支点撑起身体,却忘了自己根本无法使力,以至于再次扑倒。
“你……”脸颊贴着的胸膛不断地抖动,头顶上传来一阵清朗的笑声,“正准备去找你,你倒自己来了,且是……这样投怀送抱。”
身上的血液一瞬间逆流而上,往脸上涌去。
我咬牙切齿:“我腿脚不方便,被绊倒有什么好奇怪!”
“是是。”他抿唇而笑,扶着我慢慢地站起。
阳光穿透浅绿窗纱,在他身上投下细碎光影,斑驳明灭。
竟是无端地……潋滟雅致。
突然远远地一阵歌声传来:“……酒不醉人人自醉,千杯饮尽刘伶愧。举杯邀月唯影伴,何妨愁绪酒中会?”
似与曲中所唱呼应一般,歌声慵懒且醺然,曲调承转至高昂处却又透出无限豪情,响遏云霄,声凌九天。
那歌声一瞬间近在耳畔了。
“稍等。”苏青蘅扶着我,让我在黄花梨木曲背椅上坐下。
“怎么了?”
他抬头笑了笑:“为你引见一个人。”
我蓦然发现他唇边那缕清浅笑容,竟……濯濯如春柳。
“青蘅……”慵懒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扭过头去,一个玄衣男子斜倚在门框边,薄唇微勾,笑容优雅而不羁。一袭墨衫半敞半敛,露出大片小麦色皮肤。
“你来迟了。”
“途中被些肖小绊住而已……怎么,你这是在关心我?”他抱着双臂懒散地笑起来,褶皱的衣襟上暗红云纹光华流转,炎炎如火,灼灼如血。
“我不过担心我的诊金,”苏青蘅抿唇一笑,转身至角落里拿出一瓶酒,冲他摇了摇:“年前埋下的春迟。”
那男子挑眉:“今次怎地如此开门见山,难道不打算请我进屋坐坐?”
对面的人露出一抹极淡的笑容:“算来,你也喝了我不少酒罢?不妨这次来猜猜这壶酒名的由来,如何?”
他摇了摇头,无奈地苦笑:“我且猜猜,《诗经》有歌言道‘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不知对否?”
苏青蘅但笑不语。
“……果然。”
“……对或不对……于酒本身而言又有什么差别?”他忽地粲然一笑,“酒还是酒,不会因为一个称呼而改变。”
他青绿色宽袖轻拂,侧过身来:“这位是我师弟。”
墨衫男子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方才转头:“……老头子新收的徒弟?”
他眸中竟是打量货物的目光。
我无谓地笑了笑,直视他的眼睛:“莫怜君。”
莫怜君,先前苏青蘅看见那玉佩时提起的名字。如果这是我原先的姓名,那么即使前尘尽忘,莫怜君也仍旧是莫怜君。
“……莫怜君么……”他看我的目光变得有些玩味,“在下尹千醉。”(向千觞大叔致敬。)
“不知是尹千醉还是饮千醉?”他眨了眨眼,似是在说“但凭你猜”,我顿了顿继续道,“莫某人曾听闻‘愿逢千日醉,得缓百年忧’一说,忽然想起,发现竟是与千醉兄的名字相映衬的紧……只不知千醉兄要缓的是何忧愁?”
他的眸子闪了一闪,唇边笑容逐渐加深。
“素闻阁下为人玄妙,吾辈之人神往久矣,可惜竟一直无缘得见。有幸得今日一见,莫兄为人……果真妙哉妙哉。”
“千醉兄说的哪里话,怜君不胜惭愧,”我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我想你不会同一个什么都忘了的废人计较罢?”
不知为何,我直觉地觉得,千醉这个名字里一定有一个有趣的故事。看他的反应,竟是被我侥幸猜中了。
“阁下是在说笑罢?”他接过苏青蘅手中的酒瓶,拔出瓶塞,低头嗅了一嗅,“楚云散尽,燕山飞雪,江湖入梦,从此忘机……吾辈之人歆羡还来不及,不知莫兄何作废人感慨?”
我耸肩一笑。
从此忘机么……看起来这个人有一段不太美好的过去呢!
他双眼微眯,嗅着酒香,面上神色陶醉无比,竟似未饮先醉。
苏青蘅拿出一只瓷杯,另取了一个酒瓶置于桌上,斟了一杯推给我:“怜君也饮些罢,于温经散寒有很大好处。”
“好。”
他笑了笑,眉目淡雅似兰。
我小心翼翼地拿起杯子,杯沿贴着下唇传来冰凉的触感,酒香扑面而来——似是穿行在错落有致的花荫下,行一步,花落满身——轻啜一口,舌尖之物清甜甘润,却是一点酒味也无。
“你这……倒不像酒了。”
他抿唇轻笑,并不言语。
我低头,又喝了一口——像是清泉滑入喉间一般清澈甘冽,似有微香。
“用了泉水……?”额头又隐隐抽痛起来,有什么隐在水面之下的东西就要呼之欲出,然而思绪却仍旧杂乱一团,看什么也不分明。
心底依稀响起一个微冷如朝露的声音:“……这便是古井泉了……”
是谁的声音呢……
对了,我记得,我记得……
我记得什么?
记忆复又变得朦胧一片,只剩下头颅间更加清晰而强烈的疼痛。
口中残余的酒液忽地泛起一丝苦涩,伴随着滑入喉间的清澈甘冽之感,愈发明显起来。直至最后,这份苦涩竟然盖过了最初的甘甜,向五脏六腑奔腾而去。
“你只说对了一半。”
和煦的阳光下,苏青蘅身上斑驳的光影层层叠叠欲乱人眼,我瞪大眼睛想看清楚,却突然发现他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模糊起来。
“怎么……”
肺腑间,俱是难以言喻的苦楚。
无法形容的异样感觉,四肢百骸犹如在温水里浸泡着,空气里弥漫着融融暖意,忽地一阵寒风吹来,幽冷贯穿四肢直透心肺。
“青蘅……”我拼命地眨眼,奈何眼中的他已成了重影。
看什么都晕晕乎乎的。
“你醉了。”
他的声音,远远的传过来。
似是在梦境里,却又比梦境更遥远。
“你怎么……”甩甩头,“怎么,有两个你?”
“……这么点酒就让人醉去了?你酿的酒是愈发地好了啊……”
我已经没办法看清眼前的东西,只能凭借慵懒而醺然的声音,猜测是那个人。
“……蘅……我回来了。”
他又说。
低沉的,一字一顿的声音。
“千醉……”
这样无奈似有万语千言的,是那个温文尔雅却始终让人觉得有疏离之感的苏青蘅么……忽然间觉得是阶前的兰花一夜间开了,幽冷的清香在晚风中飘散开来。
晚凉天净月华开,一任阶前浮光惹。
我却无法遏制地,觉得悲凉起来。
眼前世界越来越模糊,渐渐地归入黑暗,那些声音,那些比梦境还要遥远的声音,如潮水般退却了。
于是一切,回归至寂静与黑暗。就像是在夜里掌一只船,看不见来处,亦不见去路。
沉沉浮浮,沉沉浮浮。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感到一丝温暖。
缓缓地睁眼,微弱的光亮一点一点浸入黑暗,给眼中世界染上一层黄晕。
“你醒了?”苏青蘅的声音淡如清泉。
我揉了揉眼睛,浑身酸麻,头又胀痛——自己仍保持着趴在桌上的姿势,面前是一碟油灯,如豆的火光将室内映照得隐隐绰绰。
黑暗里一只莹白如玉的手从背后伸过来。
我扭过头去,看见苏青蘅的脸半隐在黑暗中,火光照亮了他手上的褐色外袍,他正在给我披上。
我只依稀记得,有个叫千醉的奇怪男子来过,苏青蘅给我喝了一杯春迟……然后剩下的事……剩下的事却朦胧不堪,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了。
想来是吃醉了酒罢。
入口时不曾觉得有什么,现在回想,方才生出感慨,这“春迟”的后劲可真大。
“千醉呢?”
“他走了。”
他递给我一杯茶,送到我唇边。
浓茶的苦涩稍稍减缓了头痛,我抓着他的袖子站起来:“青蘅……”
“怎么?”他扶着我。
“这‘春迟’……”
口中的酒香已经淡去了,胸口却似乎仍被那一缕苦涩紧紧缠绕。
闷得慌。
他的动作稍稍停顿了一下:“……你是想问它的名字罢?”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摇了摇头:“不,只是我不得不说,它害我睡了那么久,后劲可真大。”
下意识地,绕过了这个话题。
他浅笑出声。
“对了,晚上我睡哪儿?”
他抽出一只手举灯,那火光一阵摇晃,室内景物随着灯火摇曳而改变,映照在墙壁上的阴影飘忽如同鬼魅。
“还未来得及添置一张床,你且同我睡罢。”
“……啊?”
他好笑地看我:“怎么?”
“和……和你一起睡?”
我被他领到床边,怀里是充斥着阳光味道的棉被,夹杂其间的还有一丝若隐若现的兰香,忍不住想着怀中棉被是被他贴身用着的。
他解开外袍,熄了灯,躺在外侧。
我抱着棉被靠墙躺着,不敢动弹分毫。
就怕自己一个不小心碰到他。
有一根神经一直紧绷着,半点睡意也无,不知道过了多久,身边的人呼吸逐渐绵长平稳起来,我才敢扭过头去。
星光透过窗纱倾泻而下,给他的眉眼镀上一层银辉。朦朦胧胧地,像是月色中的玉石。
……出神许久,猛然间反应过来——居然一直盯着人家看了那么久。
翻身低头的那一瞬间,忽然又闻到清幽的兰香。
……恍恍惚惚地……直到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几乎已经贴着他的脸……
“别闹……”他忽然说。
我吓得一缩脖子,偷偷打量他——他蹙着眉,双眼紧闭,长长的眼睫在眼睑上投下大片阴影。
“醉……”他喃喃地说。
春迟……春迟。
我隐隐约约地,像是抓住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