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杯》久薇

8、为谁风露立中宵

　　出了悲鸿谷才发觉天色已晚，一轮残月斜斜插在枯木枝头，照亮一方雪地，泠泠清透，倒有几分森然冷意。

　　“这么大个宫竟也找不到合适的住处，真是荒唐。”霓裳紧了紧衣衫，呼出一口白雾，“不陪你在外面受冻了，我回马车歇息去。”

　　雪庭点点头，却是自己率先转身向东面走去。

　　自打踏上来这写月宫的路上，这男人就一直不大正常，想必是毒性发作的缘故，话少了许多，也收敛了往日的调侃，却不知道在此时的他眼里，又看到了些什么呢？霓裳侧着头，目光似有深意地落在雪庭渐行渐远的背影上。

　　想了片刻，似乎仍未得出结论，她轻笑着摇摇头，唇角牵起一抹苦涩地笑意——相思毒的滋味啊，她真是已经忘记许多年了。

　　雪庭借了月色在宫内慢慢地走，一路踏碎往昔。

　　明月仍是当年的明月，楼台仍是当年的楼台，就连从前他和师兄最爱攀爬的那棵树都依旧立在那里，风雨不移，经年不改。

　　唯独当年温润如玉气质高华的那个少年人，却已经不知沦落去了何方。

　　“师兄，你……还活着么。”

　　雪庭负手望天，胸臆中的那一声长叹终于倾吐出来，心内却仍是一片寂凉如死。

　　“是……二公子吗？”身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苍老的声音随即响起，似乎有些激动，话音竟微微颤抖。

　　“容婆婆？”看着眼前这个苍老得几乎难以辨认的妇人，雪庭一时也是讶然，几步迈了过来，扶出老人：“容婆婆，你怎么还在这里？我还当真以为这宫里什么都不剩了呢。”

　　“唉！哪里什么都不剩！这楼，这月，不都还在的嘛？”容婆婆摆摆手，略带感慨和埋怨：“我这辈子都在这了，离了它又能去哪？何况我还指望着你们这些公子宫主什么时候得个空儿，想起我这把老骨头、想起这宫，再回来看看呦！”

　　“这么多年……辛苦你了。”雪庭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心头有些酸涩。想这容婆婆当年也算是亲手抚育过他和师兄，好不容易把这两个少年人盼大，却又一个下落不明一个常年漂泊在外，这些年写月宫如此寥落，也不知她一个孤身老妇又是如何坚持下来的。

　　“辛苦倒是不辛苦，”容婆婆一面拉着他便往东侧的邀月楼走去，一面絮叨开来，“这些年啊，怀月宫主可是每隔一两月就会来看看我，带些吃的穿的，我这日子过得也滋润……”

　　雪庭脑中嗡地一响，连脚步都蓦地顿了顿。

　　“怀月……回来过？”雪庭喃喃，神情一片恍惚。

　　“嘿！什么怀月，人家既是宫主又是长辈，你虽然是二公子，但也不能失了礼数！”容婆婆口中佯装微怒，脸上却是笑意盈盈：“是啊，也就怀月宫主有心了，送东西不说，有时还留下在宫里住上几日，陪我说说话……嘿，这一个人的日子过得久了，还真有些寂寞……”

　　说到此，像是想到了什么，容婆婆话锋一转，有些疑惑又有些惋惜：“那之前我也是好多年没见怀月宫主了，荆月宫主死前匆匆瞥了一眼，倒也没看得仔细，七年前她突然回宫中的时候，倒真是吓了我一跳！”

　　“怎么？”雪庭此时才微微回过神来，轻声问。

　　“唉！”容婆婆叹了一声，“她那一头乌发，都白了啊！”

　　“也不知是这些年在外面遭遇了什么，虽然模样、气质都没变，但是……但是当年的灵气却是一点没有了！”

　　“说句不中听的，现在的怀月宫主，看去比我这半个身子埋进土里的人都还没了生气！”

　　“你说……好好的一人，怎的就成了这样呢？”

　　容婆婆兀自在零零碎碎地说着，却丝毫未注意到身旁彻底僵硬的人。

　　一头乌发……都白了。

　　雪庭眼前忽地又闪出十多年前色泽明艳的桃花来。桃花树下女子转过头，轻轻对他说了一句什么。

　　话语因为相隔了太久的时光而模糊了内容和声音，但那张盈盈的笑脸、欲说还休的似水明眸，却仍是明明晰晰、分毫不差。

　　她的身后是墨似的长发，恣意散在微风里，那么浓黑、那么透亮，就像是……像是一个已经消逝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