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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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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有宫婢来盥水奉茶。
悠然的茉莉茶香仅只诱得她啜了小小一口,尔后便将杯盏不放心上地推到一边。她仿佛贪恋窗外的天淡云清,风姿如花,于是如若无人地素手一抓,也不知在空中捏到了什么,放去鼻子底下,有一丝儿没一丝儿地闻。这么袖口一带,杯子险险摇摇,几欲坠落。亏得那宫女眼明手快,在杯子底下一托,送了上去。杯子是被救起来了,茶水没了,散了一地,满室凌乱的香。宫女不敢明目张胆地责怪,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无言地看了她一眼。宫女掸尘的时候,她也不得安分,房间里四处地走和看,摸了摸青花瓷瓶的描纹,梳了梳床檐佩饰的流苏,一律显出浓厚的兴趣。宫女无意识地动作着,对她的侧影一昧地看,突然说道,“您长得,可真像……”
“嗯?像什么?”
“哦,没什么……”
宫女又盯了她好一会儿。
“姑娘是不是觉得无聊?宫里得趣儿的地方可多着呢。”
她想也没想就往门边走。
“那我得去看看。”
“啊,不行,姑娘,稻香嬷嬷不允许……”
她顿住脚步,“稻香嬷嬷是谁?”
“嗯,是皇上派来服侍姑娘您的人。”
“她听皇上的话吗?”
“那是当然的啦。”
她春风一笑,“我敢打赌,就算皇上知道了也不会阻止我。”
“那倒是,听说您是皇上的新宠……”
她一脚已经跨过门槛。
“还是不行!”宫女摇头,“您会迷路的。”
她眼珠儿一转,想了想,点点头。
转身快速回房,一把抓住宫女的手,“所以,你陪我一起逛,不就得了?”
宫女被她拉着,脚步不迭,踉跄跟上。
我撇撇嘴巴,在两人之后,疾步过去。
月亮门外,一条小径,两株樱树,三重叠影,四个碎瓣,五指柔风,六种花香,七堆落叶,八只小虫,九九弯弯的脚印,一长串的心情。
甜的壳,涩的馅,酸酸的回味,不想承认却非得承认的美丽的感动。
落英缤纷里,两个女孩放慢了脚步。
她依然跳在前面,伸手过头顶,拿到一片绿叶,不知作了什么手脚,一会儿后,她把树叶放在嘴唇之间,居然吹出了灵动的音乐。
空气受了触动,也不由自主地跃舞起来,走在我耳旁的风,呼呼地响。
被树叶分割后的斑驳光影,洒在我心头,明媚一角。
我顿然,沉然,幽然。
缓缓,缓缓,缓缓,再缓缓。
脚步停住。
看着不远处那个活泼的影子。
还是不要……
可是,她们的目的地,已经到了。
这是一座与月光院相仿的独门院落。
不是华丽的殿阁,不是繁簇的楼榭。
在皇宫内院,显得简陋却特立独行。
她摸一摸门扉,勾了勾柳枝,眼神好奇。
我……
却像脚下生出了钉柱,深深扎根在土里,再也走不过去。
如若此时有人看我,一定会毛悚于我眼里的毛悚。
无可掂量的森然。
她铃铃地问,“这是哪儿呀?”
宫女的声音也变得虚无缥缈,“沾星阁。”
她偏着脑袋,抿着嘴巴,一忽儿这样说道。
——君为女萝草,
妾作菟丝花。
轻条不自引,
为逐春风斜。
百丈托远松,
缠绵成一家。
谁言会面易?
各在青山崖。
女萝发馨香,
菟丝断人肠,
枝枝相纠结,
叶叶竞飘扬。
“姑娘你……”
她一笑,声音像浸在风里,“有些物,有些人,是必须依附彼此而存在的,纠缠致死。甜蜜而残酷,甜蜜而残酷……”她的脸转向我这边,眼睛很亮,“就像,这处的房子和那座房子,还有,房子里的人……”
对她的解说,宫女骇然。
“是啊,这座沾星阁是月光院的附属,就像,那人是公主的附属一样,姑娘您怎么……”
“那人?”她随意附和。她的手臂正被一条长长的柳丝缠住了,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与这条柔软的小东西的战斗中。
那人的故事,我也知道……
三年前,这个国家最鼎盛繁荣的时候,新帝登基,紫气初拂,上上下下,一派欣欣。淳有个唯一的姐姐。公主也有个唯一的侍女。虽是侍女,地位待遇却也和公主差不多。那个女孩叫作隽,是太子太傅的独生女儿,官家小姐,从小就是公主的陪读,冰雪聪颖,讨人喜欢。后来,太傅病逝,隽的母亲早在她出生之时也已过世。隽一家没落后,隽便成了伶仃的孤女。有幸,公主将隽招进宫,放在了身边,曾说过要照顾她一辈子。其后的日子,公主也真的对她很好。公主住月光院,淳就为隽另造了一座沾星阁。公主不舍得让她端汤端水。相反,公主爱的茶点她也有,公主爱的胭脂她也有,公主爱的纱料她也有,公主爱的书籍她也有,公主爱的园子、流水、花草、心愿,她也有。后来,公主大了,有了爱的男人……
“那时候,公主已经和大贺国的王子嘉订亲了。也是三年前的清明前后吧,对了,那一年,也举行了国祭,各国的使节,甚至王公贵族,也前来观礼。那是祭礼之后的晚上,皇上在起舞殿大宴群臣,欢歌笑舞,非常热闹。”
宫女像憋闷了许久的样子,对着眼前这个初来乍到、毫不知情的女孩,喋喋不休起来。
女孩却不大感兴趣的样子,在门槛处跳进去,又跳出来,不知又在玩着什么莫名其妙的游戏。
那晚的故事,我也知道……
淳喝醉了,公主在仔细地照顾他,公主的未婚夫被撇在了一边。三烛泯灭,明月高照,宫里到处,是白白的颜色,露水层出,花香暗放,墙影微打,呼吸沉寂。
公主等淳睡熟了,留恋一笑,走出了大殿。回去的路上,公主的心情很好,满满期待,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公主来到和王子嘉约定的樱花树下,左等右等,不见人来。三更却响,寒意沁肤。公主耸耸肩头,心里有微微的怨,准备明天见到他要好好责问一番。
公主走回月光院,一路上被风儿劝着,埋葬了埋怨,还是决定要原谅他。
公主经过沾星阁的时候,停顿了脚步,想起今晚的隽喝了不少,不晓得她怎么会那么兴奋,有些反常。于是,公主绕进去看看她的情况。
“隽儿……”公主轻轻地喊。
除了虫声唧唧,没有人应答她。
公主上了台阶,撩起门帘,身后的月光大幅地照在屋内地板上。
房间正中,是一张圆圆的床。
纱帘垂下,身影模糊。
公主的脚步很轻,可是在很静的房间里响来,却是那么的重。
公主走到床头,拨开床帘。
隽躺在那里,嘉,躺在她的旁边。
嘉沉沉入睡。
隽却睁开着眼睛。
瞳孔放大,已然无神。
嘴角却往两边大大的掀起,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不,说错了。
应该是——
死前,定格在这样一副恐怖的表情上。
“啊!然后呢?”她不在玩柳了,终于现出认真的神情,盯着宫女问道。
“最清楚看见隽的尸状,最清楚看见凶案现场,有可能甚至最清楚看见凶手的,是公主。只不过,她后来并不能告诉我们什么。”
“为什么?”
宫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说道,“第二个在凶案房中出现的,是我。”
“怎么,你?”
“我是三年前,沾星阁里的打杂丫环。”
“哦……”
“隽的死状凄惨,脖子一边,裂开大口,汩汩喷着鲜血。血把她的脖颈,枕头,床单,被褥,还有她身旁的王子嘉,全都染红了。红色的床,红色的人,红色的地板,红色的月光,红色的公主的眼睛。”
“请你,不要说了。”
已经来不及了。
宫女的叙述充斥在我耳里,像阴毒的蚊虫撩起它屁股后面的那根针,从我耳朵里面进去,直刺心底。
那时候的事……
在公主和宫女后面进来的,是淳。
淡淡的酒气,淡淡的踩着血色过来的步子。
他立定在公主面前,看了看公主满把是血的双手。
对着公主愣愣的表情,欲言又止的嘴唇,重重快快的一巴掌。
公主从血案房间跑了出去。
回眸一刻,眉色黯淡。
让人分不清她到底是悲,是痛,是悔,是恨。
淳的指关节僵硬纠结,促心一顿。
然后,也跟着追出去。
宫女从她身边擦肩而过,率先跨过门槛,并自顾说道,“好久未来这里清扫了……”
她不知在想什么,愣怔呆立,突然对着柳荫嵌影的门内喊道,“追到了吗?”
“什么……”宫女仿佛走进里面很深了。
“他追到她了吗?”
宫女也不知有没有听懂,传出来这样的话,“喏,就是在皇上发现你的那个悬崖边,那时候,皇上赶到的时候,只看到了悬崖下、突枝上,悬挂着的公主的尸体……”
院墙上绵延的阳光,被一阵猛风赶跑了,有薄薄的阴影盖在她身上。
她静默了一会儿。
然后,声音泠泠,潺潺。
“也就是说,她,终究成了他的去骨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