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末日七日谈》却枝

1、七日谈（上）

　　这是如此阳光明媚的世界末日。
　　一
　　这是世界末日来临的第七天，宋虔吃掉了家里的最后一点粮食。
　　窗外阳光明媚，蜂蜜色清透日光顺着窗台倾泻而进，地板洒落一片浅金。尽管阳光如此正盛，雨水却正淅沥。那些镀了一层金的丝线正带着几分慵懒的意味，稀稀疏疏而连绵地下落。难得看见一场太阳雨却是在这样困窘的时刻，宋虔不禁叹了口气。
　　就在一周之前，一场突如其来的病毒风暴席卷了全球。这种病菌比人类以往所面对的任何一种细菌都要强劲——它不仅拥有足以在两天之内杀死一个青壮年男性的威力，还拥有让感染人员以指数级增长的恐怖传染性。短短几日，科研人员还没来得及对这种病毒进行什么研究，人类数量就在以难以想象的速度锐减。
　　病毒大规模爆发前三个小时，宋虔正好刚结束一周一次的大采购。此时家中的食物不多不少，刚好够他撑一个星期。
　　三小时后，房间外的世界突然变得寂静。从窗口望去，大街上空空荡荡，没有人烟，仿佛这里是什么与世隔绝的地方。
　　几分钟后，宋虔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短信以从未见过的紧迫口吻提醒广大市民病毒爆发，不要出门，同时安抚人心，让大家等待救援。
　　但七天以后，世界彻底陷入了寂静。
　　没有车鸣，也没有商店叫卖声，更没有行人谈笑声。
　　此时，宋虔恍然意识到，世界末日来了。
　　二
　　沈芩来到便利店。这是她自病毒爆发以来在外辗转的第七天，肩上轻便的背包装着她所需要的所有物资。街上除了淅淅沥沥的雨空荡一片。偶尔能听见零星鸟鸣，看见一些默默爬着的昆虫，唯独不见人的踪影。
　　从便利店外边的玻璃向内望去，只能看到排列整齐的货架，似乎没有人。然而，尽管街道上雨声连绵，沈芩凑近却还是听到了店里传来的争执声。
　　她悄悄靠近敞开的玻璃门，放轻呼吸，向内走去。
　　“我不跟你抢……冷静一点……！”
　　在被柜台遮挡住的狭小空间里，看上去和自己一般年纪的男生被一个中年男人掐着脖子按倒在地。中年男人从背影看很激动，右手中握着的反光的东西大概是一把水果刀，直直指向男生毫无防备的脖颈。
　　“我怎么可能让你回去搬救兵！”男人情绪激动，“谁让你自己跑过来的，谁都不许和我抢，谁都不能和我抢……”
　　倒在地上的男生挣扎着，表情显露出几分痛苦，生理性泪水浸湿了他的双眼。他在挣扎的间隙似乎看见了沈芩，却一言不发，
　　沈芩怕再下去出事，撑着收银台翻进了柜台内的空间，趁对方尚未反应过来、毫无防备，握住男人的胳膊向后一扯，使其失去平衡，再一把夺走他手里的水果刀。对方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阵打了个措手不及，掐着男生脖子的手早就松了力气。男生终于暂时摆脱困境，反应迅速地向后退去，一边面色涨红剧烈咳嗽，一边大口呼吸以获取氧气。
　　男人虽然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准备反击。就在他想要动手反抗的瞬间，沈芩将水果刀抵上男人的脖子，道：“不许动。”
　　男人动作一顿。他想要凶狠地反抗，却在感受到脖子上冰凉的触感后，又被迫停下了动作。他的语气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暴怒与不甘：“你是他的同伙是吧？”
　　另一边，刚刚逃脱的男生尚未从缺乏氧气的情景中脱离出来，他一边平复呼吸，一边谨慎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他小心翼翼地打量沈芩，等待着她接下来的回话。
　　但沈芩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只是微微拧眉，问道：”如果我松手你会杀了我吗？“
　　”我当然……！……不会。“他似乎本来是想说会的，但又想起了什么，中途改了口，“不仅如此，我还要分你点物资，怎么样啊？”
　　沈芩将男人的反应收尽眼底。她似乎在末日这样的环境里觉醒了冷血的本能，一边低声自言自语了一句”抱歉“，一边毫不犹豫地将水果刀插入了男人的喉咙。鲜艳的红霎那间飞溅开来，伴随着男人痛苦的惨叫声。
　　对面的男生没来得及避开，衣服上绽开了朵朵血花。沈芩低头用男人的衣服布料将水果刀擦干净，微微叹气，已经做好了被对面的男生谴责或是他吓得尖叫逃开的结果。但出乎意料，对方抬起头，目光与她相触，却神色如常。他的声音略微带着点苦恼：”这套衣服我还挺喜欢的……“
　　就在这一刻，沈芩的耳畔响起了轻微的声音。她怀疑那是幻觉，却清楚地知道那不是幻觉。
　　咔哒。
　　那是命运之轮开始转动的声音。
　　三
　　宋虔原本只是想到便利店随便拿点能充饥的食品，却被占领了便利店的男人袭击。
　　从便利店深处地板上蜿蜒的血迹来看，这个男人想必为了食物经历过什么残酷的事情。而且看他那幅狂躁的模样，估计对方精神状态也大概已经不太正常了。为了震慑一下男人，防止他动手，宋虔随口扯了个自己还有个同伴的谎。谁知道这反而激怒了男人，将他向死亡的深渊推去。
　　有着极大力气的手触上脖颈。氧气在不断抽离，意识有了几分模糊，心中涌起奇妙而难以言喻的悲伤与不甘，世界在脑海中逐渐解体。
　　但，仿佛命中注定一般，在意识将尽的时候，他看见门口有一个人影正向这里靠近。
　　凭借着雨声的掩饰，她的到来并没有被男人发觉。
　　救救我吧。拜托了。
　　内心如此祈祷着，片刻之后脖子上的力度消失了，氧气如潮水般涌回。宋虔剧烈咳嗽起来，白净的脸因为缺氧而涨得通红。在他被救下后，突然出现的女生与男人并没有对峙多久。他们似乎讲了几句什么，只是突然之间那个男人就被割开了喉咙，动脉破裂后飞溅的鲜血弄脏了他身上的衣服。宋虔却只是看向女生，对男人的死不甚在意，抑或是毫不意外。他只是神色如常向对方表达了衣服脏了的苦恼，仿佛弄脏衣服的不是鲜血，只是油渍之类的寻常污渍。
　　女生微微一愣，与他目光相触片刻后回应道：”抱歉。“
　　宋虔浅浅地弯了眼：“没关系。谢谢你。”
　　四
　　“我们接下来要去哪儿？”宋虔拿出手机，打开离线地图，偏过头询问沈芩。
　　沈芩想了想，答道：“S市。”
　　就在便利店事件之后，沈芩正要离开之时，却被宋虔叫住了。他语气有些紧张，但又带着点坚定。他说：“请问，你可以带我一起走吗？”
　　沈芩不明所以，却也没有拒绝。她略微考量片刻后，答道：“随便。”
　　于是二人就此结伴。在这孤独凄清的世界末日里，宋虔终于有了能够交流的伙伴。在宋虔一路叽叽喳喳的问话中，他得知沈芩今年21，比自己大一岁。她从相对更繁华的隔壁市徒步流浪过来，一路上见过的活人除了透过居民楼玻璃窗看到的寥寥几人，就只有自己和便利店的男人。沈芩一路走走停停，看到了便利店就进去随便看看，拣点物资补充后就离开。
　　只不过没想到这次碰到了宋虔和那个男人。
　　大概是因为有人相随作伴，宋虔颇为开心地回到家收拾了一下行李。虽然沈芩今天就想启程离开，但是宋虔看向窗外迟迟未停的太阳雨，挽留沈芩留宿一晚，明日再动身。沈芩看今天大抵没有停雨的机会，便同意了。
　　所以此刻，两人正在规划出发线路。
　　“S市离这里稍微有点远……你有车吗？”宋虔咬着笔头观察着地图，标注出S市和他们现在所处的N市的位置。从地图上来看，两地的相距说不上短。一个位于海的边界，另一个则位于大陆腹地。
　　“没有。”沈芩摇摇头，“我没有收入买车。”
　　”我也是。”宋虔顿时犯了难，“那我们怎么过去啊，走过去吗？”
　　沈芩点点头："我们走过去。”
　　“……啊？”宋虔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自己的耳朵，直到对方声音温柔，语气却斩钉截铁地重复：“我们走过去。”
　　沈芩似乎觉得他的反应很好玩，弯着眼笑了起来：“这么惊讶干什么？世界末日都来了，有的是时间。而且以前我一直想尝试一下徒步旅行，你就当作我是在完成梦想吧。“
　　宋虔望着她浅笑的面庞，点点头，说好，那就走过去。
　　而在谁也不会知道的世界之外。
　　命运齿轮严丝合缝地贴合运转，将世界推动运行下去。
　　五
　　当天晚上宋虔做了一个梦。那是一个并不冗长，没有开头、亦没有结尾的梦。
　　他在梦里看见自己将沈芩的手腕紧紧握住，听见自己的语气近乎哀求。
　　“别去。求你了。”
　　声音却那么微弱，仿佛就这样散在了风中一般。
　　沈芩似乎是听见了，却不为所动。
　　她只是像往常一样对他笑着。
　　她转身踮起脚轻轻地拥抱他，声音在风中飘忽不定，又那么清晰。她说：“好可惜啊。我真的挺喜欢你的。”
　　宋虔霎时感到胸口一闷。余光里，沈芩轻轻吻——倒不如说碰了碰他的耳垂，随后伸出双手讲他推开，自己则转身向前方的断崖之下跃去。
　　与此同时，世界开始扭曲。心脏一阵抽痛，宋虔想要呼喊她，却发不出声音。
　　窒息般的感觉快要把他淹没。宋虔猛然醒来，眼前是熟悉却莫名陌生的天花板。他花了四五秒从方才的场景中脱离，才恍然发现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只是心口的闷痛，与耳垂被对方触碰的感觉，就好像真的经历过一样。
　　宋虔在意识到了自己究竟做了个什么梦的瞬间，灼烧感从耳朵开始蔓延到脸上。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太不礼貌了。人家才和自己认识一天都不到，大脑就已经开始幻想生离死别了。
　　宋虔拍打脸颊试图降温，在心情平静下来之后若无其事地走出房间。
　　虽然沈芩问道他脸上为什么有红色的印子。宋虔一脸淡然地解释这是睡出来的。
　　沈芩看着宋虔脸上巴掌形的印子若有所思，几秒后似乎理解了对方的睡姿般点点头。
　　六
　　这是世界末日的第二个七天，宋虔和沈芩已经走了整整一周。他们路过了很多居民楼，而那些地方大多已经空掉，没有人居住。病毒似乎就在带走了无数生命，将他们吞噬得一干二净，连尸体都不曾留下之后，自己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只要宋虔想，他可以在任何一栋居民楼停泊。任他挑选的房子，和楼下并没有被带走多少的生存物资，每一样都是末日里巨大的诱惑。跟随着沈芩流浪太过危险，谁也不知道下一栋建筑里会不会有像最初的便利店的那个男人一样，潜藏着并摧毁一切威胁的人存在；也不知道病毒是否就在下一个目的地蛰伏，在悄无声息之中摧毁他们的□□。
　　但宋虔却不假思索地跟随着沈芩一路前行。沈芩问他，不论是最初还是现在，你为什么要跟着我呢？
　　一个人太无聊了。这是宋虔的答案。他们走了整整七天，途中遇到的人少之又少，大部分窝藏在家中，等待着似乎遥遥无期的救援、和病情结束的喜讯。大家都不太敢出去，因为病毒究竟如何传染无人知晓。
　　如果宋虔当时没有选择和沈芩一起走，那么他现在头顶大概可以长蘑菇了吧。那个小区是那样寂静，没有交流的日子里，他无法确定自己会不会疯掉。
　　沈芩闻言笑了笑，说：“那其实我也要感谢你。如果不是你，这对我而言也将是一趟漫长而孤独的旅程。”
　　是的，他们是彼此短暂的末世生活之中，唯一的慰藉与温暖。
　　七
　　日光流淌，橘黄色浅透暖阳在空旷的草坪上占据了相当的面积。大概是因为有些日子没有人来了，这里的花草稍稍杂乱，但也因此少了采摘的痕迹，星星点点的浅淡色彩遍布了绿幕，平旷的视野之下，显露出盎然春意。
　　这是世界末日的第三个七天。末世中的旅人们走到了隔壁市的一所公园。轻轻拂开积了些灰的铁门，金色的花纹在阳光之下熠熠生辉。他们走过公园的草地，决定稍稍驻足。
　　沈芩的目光被草地上一棵稍显纤细的树吸引。她望着上方开得正盛的粉白相间的小花，走近去牵了一段枝条下来，细细端详半天，才回头对着宋虔得出结论:“这是丁香。”
　　宋虔坐在不远处的草坪上，没作回应，只是举起手比了个方框，有模有样地眯起一只眼，仿佛手里拿着相机一般将沈芩的照片定格在屏幕里。沈芩微怔，随后清清浅浅地笑起来:“任命宋虔为沈芩御用摄影师。”
　　宋虔看着手中框住的画面有一瞬出神。金黄色的日光垂落，那一树粉白相间的小花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一段枝条被少女轻轻牵引下来，妍丽不输那些花的面容转过来正对着他，充满笑意的双眸看向他、也只看向他。
　　但宋虔很快又回神应声:“遵命——”
　　有模有样地“拍”下了照片后，宋虔起身。为了掩饰自己刚刚微妙的一顿，以及对这里的花草确实充满了好奇，他说:“我去看看别的花。”
　　沈芩点点头，低头静静观赏了手中的丁香片刻，一时起意做了个决定。
　　等到宋虔转悠完、观赏遍草坪上的植株回来后，沈芩将双手藏在身后，表情认真地要求道:“来，闭眼。”
　　宋虔不明所以。他大脑高速运转，闪过很多胡思乱想，对方不会要上演那种经典言情小说里的闭眼亲吻吧？可是他们好像还没到那一步诶……不对不对，沈芩怎么会是这种人，倒不如说自己上次做梦居然还梦见两个人生离死别亲吻……不行，越想越觉得是自己不对。
　　最终，宋虔对自己丰富的内心戏一阵拳打脚踢再踹飞后，乖乖地闭上了眼。
　　闭上眼的一瞬间，日光仍不减存在感，橙黑色占据视线。宋虔感受到对方的气息靠近，夹杂着一股浅淡的花香。他知道他们离得并不近，却还是因为视线的阻挡而感觉气氛平添了几分暧昧。他不禁有些莫名的紧张，耳朵微微发热。随之而来的，是头顶兀然增加的一点微不足道的重量，和对方唤醒他视野的话语。
　　“好啦。现在你可以睁眼了。”
　　宋虔睁开眼，明明灼灼的阳光还是没变，微微有些刺眼。他抬手摸索着对方放在头顶的东西，柔嫩的触感和并不浓烈的花香让他明白了，这是一顶花冠。
　　沈芩也用双手比了个方框，声音甜柔。
　　“咔擦。”
　　伴随着她的声音在空气中缓缓落下，花冠也松散瓦解。零碎的花朵从上方开始滚落，掀起略微的痒意。宋虔有些怔愣，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沈芩看着他不明所以的样子，感到有些好笑，动作自然地帮他拂去头顶剩下的花草。因为动作轻柔，所以头顶愈发酥麻一片，宋虔微微缩了缩，沈芩也正好完成动作向后退去。
　　宋虔终于有时间那些掉下来的东西了。他看着地上熟悉的奶白旋着点柔粉的小花，反应过来了。
　　“是丁香。”
　　“嗯。”沈芩指了指草地，“从地上捡的，不过并不脏。”
　　“没关系。”宋虔连忙回应，表示自己并不介意。随后他问道:“花冠怎么那么快就散开了？”
　　“一般来讲，制作花冠的话要有铁丝才行，否则就很容易散，或者根本弄不成形状。”沈芩解释道，“但是我手头也没有铁丝，就随便捡了点草什么的打结弄成环，再塞点丁香。本身就并不是很紧，你碰了之后自然更不紧了。”
　　原来如此。宋虔恍然大悟般点点头。
　　又在别的地方逛了逛后，他们就从公园东门离开了。黑色铁门被轻轻掩上，装饰的金色花纹光波流转，又重归平静。
　　七
　　世界末日的第五个七天，天气愈热，距离目的地大约还有两周路程。
　　他们站在高楼的一户人家的阳台上眺望着远方，视野的尽头是辽阔的平地，没有高大建筑物的遮挡。但也看不到海之类的边界。
　　但落日尚且分明。缓缓逼近地平线的赤轮没有再释放太过炙热的热量，此刻只是无言地散发温和的温度。
　　“我们快到了。”沈芩注视着远方，语气似乎带点微微的寂寥。橙红色光线之下，空无一人的街道、寂静的城市，让鸟叫虫鸣在此刻分外清晰。
　　“嗯。”宋虔没有看下方，而是看向沈芩的侧脸，问道：“S市是个怎么样的地方呢？”
　　让你我跋涉这么久想要抵达。
　　“我也不知道。”沈芩给了他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我只是随便定了一个目的地。在这样的世界里，不去定一个目标，很难有希望地生存下来吧。”
　　宋虔将视线移到远方，缓缓地点了点头。
　　“……你说得有道理。但是，现在告诉我不就没有意义了吗？”
　　“我还我以为我们现在就是彼此生存下去的希望呢。”沈芩转过头，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宋虔被这句话杀了个措手不及，原本对于自己其实还是在漫无目的地走的失落，瞬间转换成了被认可的雀跃。
　　……在沈芩的心里自己居然已经有了这么高的地位。突然从委屈变成了愧疚是为什么。
　　沈芩转过头来，笑着看向正在进行丰富的内心戏的宋虔。
　　远方，日轮下沉，白昼被拖下地平线，夜色缓缓覆盖大地。
　　八
　　命运的齿轮仍在不停地运行着。
　　一场微雨过后，末日的旅人们随便选择了一座居民楼，登上了天台。
　　这是世界末日的第六个七天。由于人类活动的长时间锐减，城市中的绿意在不知不觉中扩大蔓延。从高楼向下俯瞰，微雨过后，视野便被提亮了一个档次。
　　“原来绿化程度提高以后，会这么好看。”宋虔由衷地感慨。但他随后又看了看自己手臂上微红的小包，苦恼道:“就是虫子比较多。”
　　沈芩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她静默着站在栏杆边，出神地望着远方的场景，神情极为认真，就像是要将所有景色深深刻进大脑一样。
　　“……沈芩？”宋虔望着她的侧脸，突然没由来地一阵心慌。
　　对方好似刚刚从另一个世界抽身回来一般，神情逐渐恢复成往日模样。她转过头，对他甜甜一笑，就像是知道了他心中所想，在安慰他一样。
　　沈芩轻轻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长发，抬头看向天台之外，夕晖金光之下浮动的白云。
　　她轻飘飘地说了一句:“真可惜啊。”
　　神色似有惋惜与不舍。
　　“……？”这句话好像在哪里听过。心慌的感觉再次侵袭了宋虔。他将目光牢牢钉在她身上，暖金色光线照耀在两人身上，可宋虔觉得自己的血液都有些发冷了。
　　沈芩没有回头看他，只是平缓地说道：“我还挺喜欢你的。”
　　宋虔为这突如其来的“表白”而感到一阵慌乱。虽然他很清楚，沈芩的语气里并没有那种意思，但还是不由得感到脸上一阵发烧。发冷的血液开始回温——尽管那十有八九是错觉。
　　但片刻之后，整句话的逻辑让他又陷入了困惑。
　　——真可惜啊，我还挺喜欢你的。
　　……这是什么意思？
　　宋虔想要追问，却不敢追问。他张了张嘴，话语却尽数被咽下肚子，气音消散在风中。
　　九
　　世界末日的第七个七天，旅人们终于走到了他们的终点。
　　这是一个海滨城市。沈芩和宋虔都是从小在内陆长大的孩子，谁都没有见过真正的海。
　　于是他们决定，去沿岸看看海。
　　景点的海并没有成为两人的选择，他们一致选择去断崖边的海看一看。
　　此时地平线处才终于可以看见海天相接的情景。浓蓝的天空连着深蓝的海水，阳光下粼粼的海面波涛起伏，仿佛拼接的破碎玻璃块一样向着岸边移动。
　　他们离海不远了。越是逼近海，宋虔越有种似曾相识的心慌感。那或许是到达目的地后就要失去方向的空虚吧，他安慰自己，却还是没办法平复那无端的感觉。
　　心跳越来越快，却不是激动。
　　慌乱，他愈发慌乱。宋虔无法控制这种慌乱感，在无意识之下，他牵住了沈芩的衣角。
　　沈芩微微一顿，回头，神色有些疑惑。她问他:“怎么了？”
　　“……”宋虔一时不知从何开口。但好在对方也耐心地等待着他的回应，两人一时无言。海风从不远处吹来，咸腥湿气钻入鼻腔，宋虔艰涩地开口:“能不能……别过去？”
　　沈芩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我不舒服……越靠近海就越不舒服……”
　　沈芩仔细打量他。他没有说谎。少年的呼吸有些不易察觉的紊乱，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打湿，潦草地贴在皮肤上。
　　他看起来不太好受。沈芩有些担忧，迟疑片刻后，伸出手轻抚着对方的后背。
　　宋虔身体微微一僵，有些别扭地接受了沈芩的安抚。心慌的感觉没有消退，却比之前稍微好受些。宋虔也不想打扰二人看海的兴致，觉得差不多平静下来了便道:“我好多了。我们继续走吧。”
　　沈芩说好，牵起他的手往前走。
　　两手交叠处，肌肤相接，向对方传递着自己的温度。尽管他们一起走了很长时间，却鲜少有这样的肢体接触。宋虔脸皮薄，还是没忍住红了耳朵。他在内心再三对自己说道，我们是纯粹的友情，纯粹的友情，纯粹的友情，这只是出于友情和人道主义进行的援助，不许胡思乱想，不许思维发散！
　　心中的慌乱缓缓平复。他们终于走到了矮崖边，看到了广阔的海面，他们为之跋涉六个七天的目的地。
　　沈芩默默松开了两人牵着的手。
　　今天的太阳很烈。波光粼粼的海面几乎占据了整片视野。两人注视着远方，寂静的世界里，耳边只有涌动的海浪声。
　　然而就在此时，海面上的光点一寸一寸地暗下来。
　　宋虔抬头。
　　太阳正一点一点地被黑色吞食，日光逐渐在世界消弥。与此同时，眼前波浪起伏的大海，从中间开始排开，露出黑不见底的深渊。
　　宋虔立刻后退了两步。他看向沈芩，以为她会和自己一样远离那片深渊，却发现对方并没有跟随过来。
　　沈芩定定地站在紧靠着深渊的矮崖边沿。她回头看了一眼宋虔，神色平静。宋虔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伸出手去抓住她的手。
　　“……沈芩？”宋虔握住她的手腕，语气有些颤抖，“这就是你一直在找的东西……？”
　　沈芩回头看他，神色如常，声音平静无波：“是。”
　　十
　　世界末日来临前七天，沈芩突然知道了自己所在的世界是一个虚假的、根本不存在的世界。身边的所有人都不是真实的——就连她自己也不是。他们只是由一个意志创造出来的虚拟投影，让那个意志活在自己想要的世界里的工具。
　　这种认知并不是通过什么方式告诉她的，而是当她从睡梦中清醒、睁开眼时，就突然深深地扎根在她的脑海中。
　　从那一刻起，沈芩就突然与这个世界剥离了。她拥有了自己的意识，并且清楚地知道这个世界是虚假的。这个虚假的世界诞生了一缕真实。
　　同时盘桓在她的脑海中的，是几个破碎的词组。
　　——世界末日，第七个七天，海边。
　　沈芩猜想这是逃离这个世界的方法。虽然只是一些破碎的词组，但很容易就能拼凑出它想要表达的信息。
　　只是，世界末日什么时候到来，沈芩并不知晓。
　　但她没想到，这个日子来得那么快，就像一阵风吹过大地一样轻易。
　　在沈芩觉醒意识的七天后，末日降临。
　　世界突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曾经人满为患的星球，一下子空旷了许多。
　　虽然末日来临的理由是病毒，但末日之后，那些人连尸体都没有留下——大概是那个意志厌烦了人太多的世界吧。那么，被挑选中消失的人，是随机的吗？
　　沈芩猜测着，脊背一阵发寒。
　　……假如，被挑选中的是自己呢？
　　自身的真实性尚且被否定，命运被掌握在他人手里的感觉更让她如临深渊。
　　此刻她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逃出去。
　　十一
　　沈芩是在世界末日的第七天遇到宋虔的。
　　对方是个让她有些捉摸不透，但又意外地很好懂的人。在便利店杀死男人的时候，她知道自己杀的不过是那个意志所创造的世界的一部分——而且是极微小的一部分。但宋虔并不知道这一切。对方出乎预料地对她的行为没有作出负面评价，只是视若无睹地苦恼地倾诉自己的衣服脏了。
　　……原来这个意志还会创造这么有趣的人格的吗？
　　但最初沈芩只当他是个过客，即使耳畔响起了世界的某个部分被唤醒运转的声音。她只当这个人是世界的什么关键部分之一，其余的和自己无关。
　　直到他提出想和她一起离开。
　　鬼使神差地，她同意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一起走走停停。海边是个挺远的目标，好多天之后沈芩才意识到，如果没有宋虔，她恐怕走到半途就会走得失去方向，抑或在这偌大而空旷的世界里忍受无尽的孤独。
　　当然，她也发现对方对她颇有好感这件事。但很可惜，他只是一个由意志所虚构出来的人物，就像尚未觉醒时的自己一样。他们只是那个意志身边的人所创造的投影罢了。她对他们没有什么兴趣，不论是凶恶还是善良，都只是虚假，与她无关。
　　但沈芩忽然想起便利店的那个男人。她本来没想要杀了他的，现在回想时也完全没有杀意——可是，她为什么会杀了他呢？
　　便利店的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争执的声音、疯狂的男人、被压倒在地生命岌岌可危的少年……她走过去，本来只是想多管闲事救个人，谁知却结束了另外一个人的生命。
　　回过神来，男人手上的那把刀子、和少年的眼神，都像是一个信号，在告诉她：快杀了那个男人吧、杀了他吧、杀了他吧、杀了他吧——
　　于是，在她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她就像被魔力操控了一样，理所当然地、毫不犹豫地杀掉了那个男人。
　　是那个意志操纵了这一切吗？
　　被操纵的感觉再一次让她感到如置冰窖，难以言喻的战栗自骨髓将她侵蚀殆尽。快点离开这里，她要逃开这不可控的一切——哪怕代价是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