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归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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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的风总是萧瑟，惊扰了沉沦深渊的古林，万物的窃窃私语便从四面而起。只有老椿树哆嗦着为枯槁的野蔷薇盖上一叶温暖。
哪怕他的花枝早已零落成泥，根茎早已辗作尘埃。
听风夜翛翛，念木春葆葆。
淫灭在黑暗的山，在寅时金光乍现，似春日百花齐放的璀璨，却又无比凌厉地撕开寂静。
四处逃窜的不幸的叶，瞬时碎尸万段，也抚不平他一丝凄切。
世人都说，花朝剑指，魏紫姚黄尽开颜，浪蕊浮花亦婀娜。
可它此刻正嗡鸣着，凄然如垂髫啼哭。
指向近在咫尺的，一袭黑袍空对月的背影。
剑刃之上，浮现出最昔昔相知的他。
他想起他的蓦然回首，他的嫣然浅笑，他的骁勇，他的虔诚。
他曾意气风发，跪拜堂前，他曾说：“畴昔提携小公子，救我于悬崖之峭；今朝弱冠少年郎，举我于倾轧之众。公子待我恩遇百世不忘，朝夕情谊万世长存。”
他曾金相玉质，行于红尘，他曾说：“公子，看中元长灯，愿相与共赏；揽四时尘俗，愿生死相随。”
他曾满目情愫，指着寰宇，他曾说：“月与星枕星河，花与叶共枝桠，椿与薇也常相伴。”
——走马的过往随水流去，残影苟喘。
故人依在，却不再。
“薇。”
音同剑齐落，直逼所唤之人。
刹尔，数根荆藤从地中暴起，以身驱挡开剑刃。
“薇！”
撕裂心腹的呼喊，穿透冷凝的空气，惊起鸦雀掠林飞。
“公子，我在。”
柔情似乎一如异日，却少了往常的坚定，更像是偷抹胭脂的垂髫小儿，只要一点雨水，笑颜就会分崩离析。
“公子，家规修身篇第五则：为人君子，不可高声语。长老们又该训斥你了。”
山谷回荡熟悉的话语，与无数个过往交织。
他想不起那是什么时候，那是第几次，他为他抗下妖兽的利爪，淌着血唤他的名。
唤他的名。
那么清晰。
那么深刻。
却愈发模糊。
又渐行渐远。
最后连那作为生辰礼的蕙纕也沦入椿的怒火，付之一炬。
金光肆意填充黑夜，锐利的剑迎面而来。
薇似乎早有所料，微微偏了偏头，便与剑刃擦肩而过。
椿一个空翻，又刺出数剑。
花朝绝浮云，薇只得步步后退。
可他的身前身后，总有毫无生机的荆藤义无反顾地挨下一剑又一剑。
在这漫漫长夜里，利剑与藤蔓彼此纠缠、互相撕咬。像一场不甘的诀别，誓要割下对方的心头肉作为纪念。
败叶乱飞，模糊了视线。
椿才看清。
薇的笑早已汩没在剑影横飞、残藤漫山中。
只有荒山萧索被全部塞进他的眼眸。
花朝熠熠的剑芒更甚耀眼，横向一劈枯树倾倒，纵向数刺擦着皮肉划过，撕开了薇整洁的黑袍。
薇没能躲过，又被一剑刺穿肩膀。
风止，唯见云浮覆明月，万籁俱寂。
声不止。
“薇！”
“公子，我在。”
“是你吗？”
“是我。”
“何至于此！”
“为仇恨。”
椿的梗咽声中掺杂着丝丝言语，在风里飘飖。
“那我问你......你跟着我的这些年间，我爹、长老们，可曾对你薄言苛刻？可曾发难刁难？”
“不曾。”
“那你......你可曾回头看过他们被你以荆棘穿心的尸首，血流肉烂，死不瞑目？！”
薇不语，双瞳剪水，剪不断是仇是愁。
子规还在哀啼，叫得椿只剩期期艾艾的，不能也不可以在黑夜里消融的声音。
“你可认罪？”
“认。”
被紧紧握住的花朝随着椿颤抖的声音觳觫不已。
椿跃身而起，锋芒势不可挡，花朝直指要害。
却在他的身边，像跌跌撞撞的小孩脚滑了一下，摔在他肩头之上。花朝深深扎进大树之干，只有不散的楚切气息侵到怀着的人，在未飘雪的穷东里徒增寒怯。
椿一手支剑，一掌撑树，想要锁住他，想要把他从汶汶的夜里拉回来。
他就在薇的眼里站着，再无当年酾酒高歌的霞姿月韵。
滴答滴答，鲜血从肩头滑落。
薇只垂头看椿涕泗交颐，任凭月色滥潵，落在原本苍白的面颊，恍然血色全无。
“薇！”
“公子，我在。”
“你可知罪？”
“不知”
椿似乎从来没想过薇也会说不。
一愣，花朝竟在薇的肩头再度撕开裂缝，汩汩的血扑向大地。
薇没有皱眉，只是又露出浅浅的笑，牵住了身后窜出的荆棘。
椿还在从口中一字一字地挤出词句：“家规国治篇第一则：生而为人，抱德炀和，人命非草芥，非极恶勿杀。”
“那么，公子，难道草芥就该杀吗？”
一语既出万荆起，被磨利的尖刺焕发幽幽的暗红色。
椿下意识后撤，有些狼狈地斩断几根藤蔓，而素袍破败不堪，自己周身布满细小伤口。
他轻身跃上一杆竹子，大口大口地喘着。
天轮晧晧杜鹃啼。
黑衣背对蟾宫，提剑而上。
暗红的剑芒为肃杀黑夜点缀上哀恸。
向下斩，折了空心的竹；向上挥，破了风碎了云。
椿在多次躲避后再无处闪躲时轻踏剑尖，借力腾空。白衣飘飘，再次莅临竹尖。
椿感觉似乎有截鲠骨卡在了咽喉里，使他再也发不出声。
他想起这柄棘心多少次地为他出鞘。
他也从来没想过，有天棘心剑锋也对着自己。
薇的声音也不再是令人心静的那种平淡。
“公子，你还记得这儿吗？”
薇似遗落的蔷薇花瓣飘向断崖边，面朝竹林上的故友，背对万丈的天堑。
脚旁的石子滚下，在被黑暗吞噬之前没有任何遗言。
“这是......”椿幡然地环视着，后知又后觉，道，“后山？”
椿自门内第一场命案发生便开始追查，无果。而惨案还在陆续上演。
椿与凶手在两年前交过一次手，面对只想撤退的凶手，无数剑锋也只留下他一束头发。最后在束手无策中看不见他逃之夭夭。
他将其发祭灵盘，用以追踪。可是这灵盘一会小幅度摆转不停，一会又指东。
现在，他好像知晓了。
摆转不定，指向的是常伴左右的薇。
而东，也就是昨日自己拉着薇追寻的方向，竟兜兜转转地指回了后山。
为什么？
无数荆棘从地下钻出，或粗壮，或细嫩，菉菉地摇曳着，回答着薇喃喃细语的轻抚，就像又活过来一样。
椿闭上了双眸，世界只剩薇陌生的声音，而自己像个等待判决的人。
“十三年前，你们拓疆圹域，一眼相中了这灵气充沛的山涧，于是你们想把它划为后山。”
“不仅如此，你们还为了个‘披荆斩棘’的好兆头，一夜屠尽漫山蔷薇花！”
薇瞬间闪现到椿的跟前，将其从空中打落。
荆藤便趁势拎起椿，捆住双手。棘刺扎入身体，他的手腕点点地渗血。
也许红色沾上他素淡洁白并不好看。
薇把棘心剑扔开，一步，一步，走向他。
他扬起手，抚摩着刺儿，握住了荆棘和椿。
这使他的手心也涌下鲜红，顺着椿的臂膀流走，再也流不回心窝里。
薇轻轻靠上对方的前额，满是血渍的手又抚上他的脸。
“很荒唐，不是吗？”
沙哑的声音回荡在山间，不断反复回响。
“我们确实是弱小的草芥。开始你知道吗，那时候，大家都毫不吝啬地献出自己那一点点的灵力，让我娘化了形，去与你那爹你那长老们商榷。”
他低笑了片刻，又骤停。
“最后呢？利剑穿心！”
面前狰狞的躯壳，警醒着椿那个温柔的薇啊，早已在漫山枯藤，荆丛疮痍中下出殡。
“他们都不愿闭眼，所以我带着他们的残魂，站在了这里！”
“我是薇。我是深埋在这片土地的万千蔷薇!”
看着被召回的棘心，椿才知晓。
棘心，荆棘本无心，因怨而生，为爱搏动。
再生的荆丛野蛮生长着，开始披上了叶，笑出了花。
也许这才是原本的模样。
春季本会到来，野蔷薇也本该绿叶满枝，遮盖了他的荆棘。
怎奈猿声躁躁，心惶惶，暗示分离。
额间残留的温度，被夜蚕食殆尽。
水雾稀稀，是谁最后的呼吸？
花朝回到了手中，只是剑的彼方，或许不再有花团锦簇。
曜灵自山头而来，晨曦渲染他心口的剑锋，昤眬辉映他颈间的剑刃。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归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