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三嫁》越三春

4、少了一个新郎

　　第三章

　　翌日，刚过了鸡鸣时分，许知鱼被唤起来，梳洗打扮，作新娘妆，穿新娘衣。她洗去昨日的脏污，一张干净乖巧的脸便现出来，一双黑而有神的灵动双瞳，在大红的映衬下显得更加清亮。

　　虽然自小无拘无束地长大，为非作歹惯了，但此时此景，许知鱼还是心里有些发怵，只是穿上了嫁衣，还未上妆，她就凑在白青碧的身边，托着腮道：“白姐姐，你看我好看吗？”

　　白青碧正在由着人上妆，闻言瞟了她一眼，笑着说：“傻知鱼，你自然是好看的。”

　　许知鱼“哦”了一声，低头去拨弄簪子上的流珠，珠子晃晃荡荡的，如同她的心跳，良久又嗫嚅问道：“他......他会喜欢我吗？”

　　许知鱼自知自己是耍赖才赖上沈舟山的，因此十分心虚且理亏，恨不得新婚当晚给他连磕三个响头。

　　白青碧见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握住了她的手，白青碧掌心的温热传递到许知鱼掌心，温言道：“这桩婚事怎么说也是他默许了，大丈夫一言九鼎，若是他待你不好，你就当他不是个男人。”

　　这一番话逗得许知鱼咯咯笑起来，她说：“是呀！也是他自己让仇将军做主的，他要是对我不好，我逃走就好啦，偏不跟他绑一辈子。”

　　两个女孩又是一阵嬉笑打闹，直到喜娘按住了许知鱼说：“姑娘再不上妆，可来不及了！”

　　许知鱼这才乖乖地端坐好，从铜镜里窥着粉刷子在自己的脸上轻柔地扫来扫去，又用唇脂将本就殷红的双唇染得鲜亮，流苏稳稳地落在她的鬓间，和少女的柔光相映生辉，喜娘妆成，笑着将铜镜推至许知鱼的正跟前：“姑娘看看，老身的这手艺可还满意？”

　　许知鱼捏着镜子左看右看，又凑近了细细地看，镜中人清泉杏眼，灵气纤毫毕现。

　　她不禁想到自己被乡绅强娶那日，只缠了两挂红头绳，决意先将这段往事深埋心底，不再叫人知道；脑海中蓦地又闪过白日里惊心动魄的一瞥，刀尖差点就透过衣服划破她的皮肤，还有抽签时他立在天光下的身影，许知鱼也知道她的未来夫君生了一副英姿堂堂，于是有一层浅浅的欢喜绕在心头。

　　不由得又央求喜娘在她眉心点一朵并蒂莲。

　　岭南那一带的女子出嫁时，都会在眉心点上一抹嫣红。

　　彼时她不过十七岁，有普天下少女都有的英雄情结，既然结为夫妻，就想着把最美好的自己给他，比翼鸟，连理枝，夫妻蕙，并蒂莲，从此同心同德，最好白头永偕。她也有少女心中的骄傲，就算沈舟山是被逼无奈娶的她，过个一年半载的光景，他还会讨厌她么？

　　这厢，沈舟山在城内的校场勘察，因着今日是几位一起成亲的大喜日子，李盛作为新郎，并不跟在身边。沈舟山一心扑在公事上，承诺了仇青云准时赴宴，仇青云这才放心让他去校场。

　　校场的士兵见到他都热络地贺喜：“沈都司，恭贺新禧呀！”

　　沈舟山不咸不淡地应下来，有人的马步并不稳，他眉头一皱，正要过去纠正，却有人气喘吁吁地凑到他耳边：“沈都司，洛江乱石滩上果然发现了一封信。”

　　飞云将一个牛皮袋呈到沈舟山面前，沈舟山蓦地想起昨日许知鱼说在乱石滩丢了东西的话来，他打开朝里一看，不动声色地收下：“这件事你还报给其他人没有？”

　　飞云恭敬答道：“没有，因为是沈都司秘密吩咐要留意的，我不敢再告诉旁人。”

　　“牵马来，我们去乱石滩，看是否还有其他东西遗漏。”

　　两人一前一后往城门的方向飞驰。

　　云闷闷地低垂在江面上，空气逐渐稠密潮湿起来，洛江上的小渔船们相互吹着哨子，加快收网的速度：“看样子要下雨咧！快收网回家去！”

　　一迭声的响应，一叠的小船摇起桨，水波涟涟，像微小的蚁群误入笔迹未干的水墨画，漾出一圈色晕。

　　惟独这片乱石滩静悄悄，被暂时封了起来，还有善后的人用白围兜捂住口鼻在清理尸体。

　　沈舟山回忆着许知鱼和倭人打斗的场景，绕着死人堆走了两圈，突然发现在还没来得及火化的倭人身上露出一截深色，他心有感应一般上前将那东西抽出，竟然又是一个牛皮小袋？

　　沈舟山打开这个信封，里面却空无一物，他抬手：“飞云，你看这两个牛皮小袋，有什么不同之处？”

　　飞云闻言，将两件物品拿起来细细观察，良久道：“沈都司，这两件是一样的。”

　　“怪了。” 沈舟山妥善将两个牛皮袋放入衣内。

　　一大片乌云飘来，他抬头望了一眼，此时还是白日时节，天色已然昏暗起来，甜腥微湿的江风钻入鼻腔，使他突然记起来一件事：“现在什么时辰了？”

　　飞云答：“已是申时了。”

　　“！”

　　沈舟山暗道不好，策马朝城门飞驰而去。

　　申时，迎晖楼将宴席已然布置妥当，窗外骤然响起百鸟朝凤，紧接着是锣鼓喧天，喜娘喜气洋洋地推门进来，唱到：“新娘出阁——”

　　语毕，有两个小丫鬟上前将许知鱼和白青碧的喜帕盖上，顷刻间，许知鱼的眼前只剩下满目红色，耳听一挂又一挂的鞭炮炸开。

　　有丫鬟搀着，吹吹打打之间，她和白青碧被带到了一间宽敞的大堂，所到之处皆有祝贺之声不绝于耳，热闹非凡。

　　大家都少见六位新娘同时出嫁的大场面，都挤在门口伸长了脖子往里看，两个小厮在门口维持纪律。

　　六位新娘坐在一列，只待新郎官入场，礼仪唱诺，仇青云证婚，再拜天地，敬贺郎酒，这六对新人就算礼成了。

　　钟声敲响，礼仪唱道：“新郎官入场——”

　　李盛带头，新郎们鱼贯入场，一一坐在新娘的对面，很快有人发现不对劲，窃窃私语起来：“怎么少了一个新郎官？”

　　李盛也感觉到不对劲，迅速往周围一望，果然少了一个！沈舟山并未到场！

　　人群的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许知鱼坐在最里边，此刻也听到了，她嘴角的一抹笑意犹挂在嘴角，心却不由得突突跳起来，有种不好的预感蔓延上心头。

　　此时，沈舟山到了城门前，城门却紧闭着，飞云大力拍了门，却无人应答。

　　有刚挑着担子卖货出来的农人，眼见天马上要下雨，索性就地搭了个简易凉棚歇歇脚，他见二人布衣威严，又面露焦急之色，便对飞云道：“莫敲哩，城门已经关了。”

　　“城门子时下值，现在不过是日落时分，正是出城时分，如何现在就关城门了？”

　　“两位官爷不知道么？今日徽州城内办大喜事，都早早喝喜酒去啦。”

　　沈舟山脑袋蓦地炸开，这下怎么跟仇青云交代？

　　天色已昏，乌云再也兜不住一心往下坠的雨滴子，顷刻间，大雨倾倒而下。

　　这厢，有多事的人嚼舌道：“这新娘子可怜呀，鬼门关走一遭，成亲当天相公还缺席。”

　　另一人紧跟：“听迎晖楼里的丫鬟说，她本来是死乞白赖扒上人家的，人家还不一定愿意娶她呢，这下果然没来吧....”

　　“啊？还有这事？哎呦…可了不得…”

　　许知鱼已经基本上断定是沈舟山缺席，她脸上烧得厉害，又努力不让自己生出一点异状来，淡淡的失落消散了，一股无名的怒气混着委屈霎时冲上天灵盖。

　　就在众人茫茫然不知如何进行下去的时候，许知鱼一把掀开自己的盖头，站起身预备转身就走。

　　堂内龙凤烛高燃，一派喜气，堂下众人却脸色各异。

　　许知鱼环顾四周，见仇青云已在正堂上座，便上前两步，朝他深深做了一礼：“仇大将军在上，民女言行无状，自知配不上沈都司，自请离去。”

　　许知鱼野草一般地长大，这个礼行得甚是怪异，白青碧急着道：“妹妹！你这是做什么？”

　　仇青云脸上乌云密布，他也倔，咬牙道：“沈舟山一人做事一人当，军法在上，岂有变通之理？” 他一拍桌，震得桌上花生掉落几颗：“来人呐，把他的盔甲取来！”

　　仇青云早已从李盛的口中得知许知鱼在营帐的前因后果，自然便晓得了她奋力反抗倭寇，又是如何冒着掉人头的风险救下了沈舟山，在抽签的时候又见许知鱼如此有主意，心中早已将她与寻常的娇弱闺阁小姐划分开来。

　　只可惜她不是个男子，若是个男子，定要将她招至麾下，用心栽培。

　　沈舟山一向有主见过了头。他武艺高强，谋略得当，在仇青云的麾下，不失为一颗冉冉升起的明星，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可沈舟山几次三番不按军规行事，昨日一人突击已是在仇青云的计划之外，如今又公然逃婚，简直罔顾军中法纪！仇青云虽爱才，但也正好借此机会敲打一番。

　　要做一代名将，不是胆识过人就够了的。

　　很快，有人托着一副鸳鸯战甲并一顶红缨兽纹铁盔进来，放在许知鱼的对面，和李盛他们一列，仇青云对许知鱼温和道：“姑娘，你且回去，本将为你做主。”

　　许知鱼见仇青云言之凿凿，低着头不吭声，却还是倔强地一动不动，李盛示意喜娘赶忙上前去，重新为许知鱼盖好喜帕，仇青云不容置喙道：“本将既坐了高堂，自然是能做得了主的。战场之人岂有临时折返之理？来呀，扶她坐下。”

　　在回到红色世界之前，许知鱼扫了一眼那副战甲，在张灯结彩下依然散发幽幽寒光，如同那日她在马背上见到的沈舟山。

　　行军之人，甲胄如同第二个自己，哪怕战死沙场，哪怕只剩下一片铜铁片，也要将其甲胄残骸好生运送回乡，立一座衣冠冢，彰显其最后的荣光。

　　李盛心领神会，便示意司礼继续，司礼回过神来，忙清了清嗓子。

　　“别懵懂儿郎，营家室安康。荣光共度，患难同尝....”

　　“关雎之声长颂，悠悠龙凤呈祥.....”

　　“值此新婚，宴亲朋，贺结鸾。今成婚以礼，见信于宾。三牢而食，合卺共饮。天地为证，日月为名。此证！一拜天地——”

　　许知鱼的绣球牵着那副战甲，行了天地之礼，拜了高堂，再被一起送进了准备好的新房。

　　喜婆见许知鱼可怜，知道她一个人没法喝合卺酒，在交代新婚夜的时候，对此只字不提，入洞房洒花生干果的时候，又多带了盒牛奶酥搁在案上，又带着丫鬟们说了好些热闹话，方才离开。

　　门被关上，许知鱼陷入一片安静，白日里天气热，窗户没关紧，一缕风溜进来，惹得烛焰跳动，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哔檗声。

　　窗外有丫鬟嬉闹着跑过：“今晚好几个闹洞房，赏钱给的肯定多，你去哪个？”

　　“去哪个都行，最好不要碰上那个掀了盖头的，刚刚去洒吉利的姐姐说，别的新娘子都喜气洋洋的，唯独她一句话也不说呢！也难怪那军爷也不来，我们可不去挨晦气…诶…她是哪间房？”

　　“不知道，我也没注意…别管那么多了，快走吧，这会子估计杂耍要上了，走吧走吧！”

　　嬉闹声渐行渐远，许知鱼默默坐了一会，感觉眼角有些莫名湿润，她暗自哂笑道：“有什么好哭的？”

　　抬手在红布下悄悄地揉了揉眼睛，她低头瞧了好一会儿自己身上喜服的绣纹，上面绣了双活灵活现的鸳鸯并几株莲花，一、二、三、四，拢共四株，每株有…她摇了摇头，将手肘撑在膝盖上，托着腮端详了一会儿绣鞋尖尖的角，无意识地叹息一声，一双素手忍不住掀开喜帕的一角，偷偷往窗外长长的回廊上瞧。

　　风从外头吹起柳树枝，长长的枝条敲到了窗棱上，许知鱼一惊，忙规整坐好，又等了一会儿，才发现门并未被打开过。

　　从鸡鸣时分到现在，许知鱼也折腾累了，困倦乏力从四面八方朝她涌来，索性仰倒在床上，合上眼睛沉沉睡去。

　　雨渐渐停了，守卫喝够了喜酒，醉醺醺地回到城门，在最后交值时惊愕地发现城门脚下竟有一点亮光。

　　他忙大声喝问道：“现已入夜，不许进城！哪来的哪回吧！”

　　沈舟山和飞云在农人的凉棚里歇了半天，又买下了农人自带的风灯，沈舟山正在灯下研究徽州城防图。

　　两人都没料到会被关在城外，没有带干粮，飞云早就饿了半天，听闻此声，他跳起来，怒气冲冲地嚷道：“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胆，光天白日之下擅离职守！”

　　守卫闻言，也怒气冲天：“小兔崽子，跟你爷爷说话，放尊重点！”

　　飞云还要说什么，沈舟山放下手中卷，提着风灯缓步踱出凉棚，递出一块令牌，凉声道：“你且看看我是谁。”

　　那人站在墙头，借着酒劲，倨傲得很，他往下一招呼：“大虎，你看看是个什么玩意儿！总不能是玉帝的鞋拔子吧！”

　　说罢他哈哈大笑起来，大虎连忙小跑几步，接过了令牌一看，见其上刻有虎头并“仇”一字，忙行礼道：“原来是骁虎营的军爷！”

　　飞云从鼻孔里憋出一声冷哼来，那守卫听见了，登时涔涔地冒冷汗，骁虎营，天子直授，奉君命剿匪，官大一级压死人，这位军爷不知道能压死多少个大虎？

　　守卫连滚带爬地下了城墙，酒意也没了，连忙招呼着人开了城门。见眼前的男子只简单高束了头发，却自有一股神采风度，风灯摇映，他的脸半隐半现，不露悲喜。

　　守卫忙不迭地打千作揖：“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沈舟山大步流星地走过他身边，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意，皱着眉头问：“谁人准许城防守备喝酒？”

　　守卫讨好地谄笑：“军爷肯定晓得的，今天是骁虎营的大喜日子，六对新人成亲呢！同知大人和小的们说大家一起去贺礼，所以小的才多喝了几杯。”

　　末了他又借口道：“军爷有所不知，今天小的回来迟了，也是成亲的时候发生了事，小的要看护现场纪律不是？” 他眯笑着蹭到沈舟山身边：“今儿个拜堂的时候，有个新娘子，嘿！她那相公偏生不来，这丫头也是个气性大的，当场掀了盖头就要走.....”

　　沈舟山本来无意听他唠叨，抬脚准备走，听见守卫的后半句，又停住了脚步，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守卫见得了沈舟山的兴趣，越发眉飞色舞起来：“那丫头在喜堂上说自己言行无状，配不上那个沈...沈都司，说什么都不肯留下来，得亏是仇大将军为人春风和睦，才将事情压了下来.....” 说到兴起时，他贴近沈舟山的耳朵，压低了声音道：“要我说，谁娶了她，以后可有的受咯！”

　　飞云听到这里，偷偷地瞟了一眼沈舟山，沈舟山脸上没有表情，却有意多问了一句：“若是你家娘子，你如何？”

　　那守卫连忙摆摆手：“不不不，我可不娶她，粗野得很！军爷别说笑了。”

　　沈舟山眼底却倏忽漫起一抹戏谑的笑意，朗声道：“那我可要好好看看这粗野丫头，是怎么个言行无状，飞云，走了！”

　　飞云清脆地应声：“知道了，沈都司！”

　　守卫听见飞云的称呼，呆愣在了原地，眼看着这二人走远，狠狠地打了自己几巴掌，自己莫不是在做梦？他在人家的耳边说了半天风凉话，没想到竟然就是那逃婚的新郎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