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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中(一) 风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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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元十六年,冬。
凉州城一处别院内,桑扶风立于窗边,看着北风呼啸着卷走院中梧桐树上最后一片树叶,他提笔,于信纸上写下一句话:
[今日北风带走了我院中最后一片梧桐叶,一切安好,爹爹勿念。]
桑扶风折起信纸装进信封,准备差人送出去。
却突然有小厮闯了进来,神色慌张,气喘吁吁:“公子,京城来人,传话,老爷,老爷出事了……”
……
这是桑扶风度过的最寒冷的冬天。
他连夜赶往京城,寒风顺着马背刮在身上,刀割一般的疼,却不及他心中的半分。
正午时分,桑扶风踏进了学士府的大门。
他风尘仆仆,仪态不整,脸颊和双手被风刺得通红。
屋中,服侍在桑清林身边的,是冯翊。
“扶风。”冯翊看见他,起身,三年时间在他身上沉淀了如墨般的气势。
桑扶风没看他,快步走到床边。
桑清林瘦了许多,两鬓斑白,面容苍老,昏睡在床上。
桑扶风的泪一下就涌了出来,他惶恐不安地唤他:“爹……”
“太医说,积劳成疾,已油尽灯枯。”冯翊声音低沉。
桑扶风抹了抹泪,接连叫了几声:“爹。”
桑清林悠悠转醒,浑浊的目光看向桑扶风。
他的神智已有些不清醒了,看见桑扶风,流露出的不是喜悦,不是思念,而是一种面对孩子才会有的嗔怪:
“怎么玩了这么久才回来?天都黑了…你娘给你做了莲子羹,快去趁热吃。”
桑扶风怔了一下,随即眼泪更汹涌地流下。
桑扶风的娘,已过世十三年。
“爹,是孩儿不孝,是孩儿回来迟了,是孩儿的错…”桑扶风伏在床边哭喊忏悔着。
桑清林努力看了他许久,似是清醒了一些,扬起一抹浅淡的笑,“我儿,回啦…”
“嗯。”桑扶风抓着他的手含泪点了点头,“孩儿回来迟了。”
桑清林费力地想要看清他,却目光混沌,眼神逐渐涣散,他最后看向了冯翊,声音细微缥缈地开口:
“怎么…不见你们一起游玩啊…我儿,许久未笑了…”
老人的声音似叹息似追忆,带着他最后的遗憾,离开了人世。
……
桑家人丁稀少,桑扶风有一长姐,名桑扶虞,出嫁已八年,随夫家移居到了扬州,尚未赶回。
冯翊帮衬着,为桑清林举办葬礼。
在整理遗物时,桑扶风在书房发现桑清林的几篇随笔。
[忽顿悟,惊觉吾儿与小翊有男女之情,当如何?]
落款是半年前。
桑扶风双目通红,身形憔悴,看到这儿,他整个人呆滞了,随后发了疯似地寻找其他信纸。
[忽觉吾儿已许久未笑]
[吾儿糊涂啊,龙阳之好向来被世人排斥,况小翊已有了女儿。]
[吾儿来信,院中合欢死了一棵。]
[罢,龙阳之好又如何,吾儿开心就好。]
[吾儿来信,居于凉州。吾儿喜欢合欢花,凉州可有?]
[昨夜大风,吾儿入梦。]
最后一张时间是一月前:
[天气渐寒,自觉寿数将尽,遗憾未能见吾儿寻一人相守。]
桑扶风早已泪流满面,冯翊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他揽他入怀。
桑扶风死死揪住他的衣服,放声痛哭:“啊…”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这辈子,他再也没有机会报答他了。
葬礼上,桑扶风见到了冯翊的女儿,娇娇软软的一个小丫头,被她娘亲抱在怀里。
“爹爹,桑爷爷怎么了?”冯楠窝在念祈怀里,勾着头问冯翊。
“桑爷爷去世了。”
“去世?什么是去世?”
“就是消失了,不存在了,再也不会出现了。”冯翊的话十分直接。
冯楠脸眨着大眼睛思考着冯翊的话。
然后“哇——”一声哭了, 扑到念祈的颈窝,“呜哇…不要桑爷爷消失。”
念祈忙拍着她哄道:“楠楠乖,楠楠乖,你爹爹说笑呢,你桑爷爷会回来的。”
念祈埋怨地看向冯翊:“你跟孩子说那么多干嘛?”
冯翊声音淡淡:“她总要明白的。”
念祈不想再同他说话,只哄着冯楠:“楠楠乖,你桑爷爷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一定会回来的。”
冯楠抬起头,眼泛泪光,看向冯翊:“真,真的吗?”
“假的。”冯翊很干脆地说,“你桑爷爷永远不会回来了。”
冯楠:“呜哇——娘亲…”
念祈:“……”
念祈瞪了他一眼,冯翊面无表情,不为所动。
他移开目光,发现桑扶风正看着这边,似在出神。
冯翊心中“咯噔”一声,抬脚想要过去,却见桑扶风扯起一抹浅淡礼貌的笑,朝他点头致意。
冯翊仿佛被人按了暂停键,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桑扶风身边, 坐着一位女子, 女子面容憔悴, 挺着肚子, 是桑扶风的长姐, 年二十七, 名唤扶虞,怀胎已八月有余。
从扬州赶回时,桑扶虞哭晕过去数次,此时倚在椅子上,眼眶通红。
桑扶虞顺着桑扶风的目光看过去,而后拉了拉他,“不想笑就别笑了。”
桑扶风收回目光,脸上扯出的笑瞬间分崩离析,他的声音沙哑又涩然:“那孩子…很可爱……”
……
头七前一天晚上下了大雪。
桑扶风夜间惊醒, 望见天地苍茫一片,他起身穿好衣服,拖一把扫帚,独自一人跑出了府。
桑扶风跑到郊外坟地,在桑清林坟前清扫积雪。
他的意识似乎还不太清醒,有些迷茫地看了看飘着雪的天空,便埋下头清扫起来。
从未干过活的桑扶风笨拙地挥舞着扫帚,双手很快被磨得通红,雪还在下着,他竟不觉得冷。
不知过了多久,桑扶风的动作有些僵硬了,他听见有人朝他跑来,脚踩在雪上发出“噗”“噗”的沉闷的声响。
那人近了,一件带着温热气息的鹤氅盖到了他身上。
桑扶风抬起头,看见冯翊微喘着气帮他拢紧外衣。
桑扶风迟顿地看向他,“你怎么来了?”
“小厮说你不见了,我来寻你。”
冯翊把他手中的扫帚丢到一边,把他的双手拢在掌心,桑公子的手,是用来弹琴作画的。
“你为什么一个人来这儿?”
桑扶风缓缓回神,他抽回自己的手,收回袖中。
“头七回魂夜,我怕爹爹找不到回家的路。”
他的脸颊在寒风中冻得通红,四下无人,冯翊终于忍不住把他扯到了怀中。
桑扶风愣了一下,而后抿紧嘴唇,双拳握紧又松开,“冯翊,放手。”
冯翊抱得更紧了,像要把他揉进血肉一般,“扶风,我好想你。”
桑扶风握紧双拳,眼中聚起水雾,他紧抿双唇,没有说话。
“扶风,我忘不掉你,别走了行吗…”
冯翊在他耳边低低说,声音微哑。
“我知道这样对不起你,可我真的,真的忘不掉。我心悦你,只心悦你。”
桑扶风的眼泪瞬间决堤,他强忍着哽咽。
“三年已过,我早就不喜欢你了。”
冯翊身形僵了一瞬,复又抱紧他。
“我不信。”他的脸埋在他的颈窝,蹭了蹭,“扶风,伯父同意了。”
桑扶风瞬间破防, 他捶打着冯翊的背, 哭着埋怨他, “你为什么要让我爹发现,你为什么要让我爹发现……”
冯翊任由他打,“我在想,如果伯父允了,你或许还有可能和我在一起,扶风,我们和好吧,行吗?”
桑扶风揪住他的衣服,哭诉道:“可是世人不允,世人不允啊……”
头七那天,从郊外回府,桑扶风大病了一场,他躺在床上高烧不退,昏昏沉沉间,梦回少年时。
梦回少年时他同爹爹学弹琴,院中合欢树高大而繁盛,如火一般绽放着,入尽是一片春光明媚。
一曲终,他爹爹起身,摘掉他头顶落上的一朵合欢花,放于他手中。
桑扶风看着手中的合欢花,这是他最喜欢的花。
桑扶风的眼眶微红,“爹爹,我做错了事。”
桑清林微笑着摇了摇头。
桑扶风泪眼朦胧看着面前的身影。
“孩儿不该爱上同为男子的冯翊,不该离开爹爹,不该让爹爹烦心,孩儿,孩儿给爹爹蒙羞了……”
桑清林看着他,眉目中带着怜惜。
桑扶风捏紧了手中的合欢花,声音涩然愧疚:“爹,孩儿,忘不了他。”
桑清林轻轻抚摸他的额头,声音像是从天边飘来。
“爹爹从不在意身后名,只愿我儿开心,我儿开心就好……”
画面消散,桑扶风睁开了眼,他双眸含泪,手中握着的,只有冯翊的手。
冯翊坐在床边,关切的看着他。
桑扶风突然坐起,抱住了冯翊的脖颈。
冯翊呆滞了一瞬,随后诧异地把他抱入怀中。
泪水顺着面颊流下,桑扶风抱紧他。
“翊哥,我心悦你。”
冯翊瞳孔骤缩,眼眶竟有些发红。
“我也心悦你,只心悦你。”
自此,寒随一夜去,春逐五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