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蒋悦音 ...
-
1
蒋悦音一直相信自己会度过平凡顺畅的一生，读书、工作、结婚、生子，生老病死，庸常无为，任何意料之外、冒险奇闻都与己无关。因此在读博期间收到丁之敬实验室的邀请信时，她一连好几天都睡不安稳。
丁之敬是A国顶尖的生物学者，近年发表的若干论文接连突破了基因编辑工程的有关难题，在国际上影响巨大。她很喜欢丁之敬的文章，视角独到，观点尖锐，连笔墨也利落如刀，读起来酣畅淋漓。在来信中，丁之敬亲口声称她在国际基因编辑话题前沿交流会上的发言令人印象深刻，尽管那篇关于序列特异性核酸酶技术的文章还存在些许问题，但她的研究未来不可估量。被学术偶像肯定的兴奋感淹没了向来优柔寡断的她，同父母简单作别后，她踏上了来往小白房的航船。
迎接她的人却是一名警务人员。那人领她把行李放在宿舍，稍作介绍，带她来到了丁适的别院：“丁院要求您做丁先生的助手，有任何要求都可以提，祝您工作顺利。”
“丁先生？请问——”警卫员已经迅速离开了。一直到两年后，蒋悦音也没有适应小白楼如此雷厉风行的工作风格。
她忐忑不安地推开院门，小心翼翼跨过半人高的荒草，轻声打招呼，没有回应。而后走进丁适战场一般混乱的房间，看到那个白皙英俊的年轻人正在伏案工作。
“您好，我是新来的实验室助理蒋悦音，我想……”
“丁之敬和我说过了。”丁适头也不抬，“不要烦我，做你感兴趣的东西就好，楼上有实验室。”
蒋悦音愣住，她还没见过敢直呼丁之敬大名的年轻生物学者。她找不到坐处，只能安静站着，以为丁适的无礼只是因为正在忙碌。谁想丁适再没开过口。她只好在这座两层小楼里四处闲逛，越逛越是心惊：上千万的仪器并非每个实验室都配备得起，而丁适的设备齐全得不像话，好像都不要钱似的；地上散落的草稿纸、文章、书籍内容驳杂，有一部分她很熟悉，都与丁之敬刚发表的“天择方程”论文有关。
当前的基因编辑技术突飞猛进，但仍有许多亟待攻克的难点：基因载体的传递效率、非编码DNA序列突变检测、供体模板载量有限……其中最常见的问题是脱靶效应。利用分子剪刀切割DNA分子长链时，想要准确定位切割位点十分困难，由于“剪刀”与被人类DNA系统的缺乏配合，切割操作留下的序列并不完全由实验者控制，突变、重组、排异……种种意料之外的“脱靶”情况阻碍了编辑技术应用于临床的进程。
将这些变量纳入数学表达式，借助机器算力，尽可能准确预估，从而在实验中合理干预，控制编辑结果，是“天择方程”的研究目标。换言之，如果“天择方程”可解，采用基因编辑技术解决人类的基因疾病，乃至提前筛选消灭“有害”基因、制造“优良”基因人类，将成为不久的未来。
蒋悦音疾步下楼，抓过丁适：“天择方程是你的研究成果？！”
她不需要回答。答案显而易见。
“还有丁院之前的论文……都、都是你写的？”
眼前的年轻人看起来只有二十岁，蒋悦音从未在任何会议上见过、听过类似的年轻人，也从未在任何期刊中看到另一位有实力构建天择方程的“丁先生”。
她过于激动，被抓的肩膀有些痛，丁适抽了口气，回答说：“是。你弄疼我了。”
“你、你……真的吗？”
这问话毫无意义。丁适推开她：“这么有力气，去做点有用的事，别来烦我。”
蒋悦音不依不饶：“这是学术造假！不说欺骗了别人，本该属于你的荣誉，全被丁之敬拿走了！”
丁适只是伏案工作，对忿忿不平的女人视若无睹。
“你是不是有苦衷？还是有隐情？我没想到丁之敬是这样的人……”蒋悦音一瞬间想到了许多骇人的可能，失望和愤怒同时涌上心头，满腔热血使她冲动得脱口而出，“我帮你揭发他！你这么年轻，就有这样的成就，世人应该知道你的名字，你会在科技史上留下一笔的！”
得不到回应，她恐怕要喋喋不休下去，丁适无奈，淡淡道：“丁之敬是我父亲，我不在乎署名，你再吵就滚出去，或者我转告他你要离职？”
蒋悦音愣住，对上他的视线，意识到这并非玩笑。像是一盆冰水迎头浇来，连血都凉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问：“为什么要这样呢？即使是你父亲，他也没有权利夺走该属于你的东西。”
“我的时间很少，只能用在我在乎的地方。”指尖轻敲着桌案，丁适垂眸望着稿纸，嘴角勾起一抹级浅的笑意，好像他眼前放着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2
和丁适一起工作并不愉快。起初蒋悦音会主动给他帮忙，整理资料、准备仪器甚至提出自己的想法，丁适不仅很少道谢，还会毫不留情指出她的错误。这人好像是个共情能力匮乏的机器，除了工作，眼里再没别的事。
更糟糕的是，尽管丁适从未表露过傲慢不屑，但在他面前，蒋悦音总会生出不如人的自卑感。像是下棋，她尚对眼前的困境手足无措，丁适已经想好了五步之后该怎样走。她从未自视甚高，不曾奢想要留下多么了不得的成果，只想做寻常的研究者，毕生能推进自己的领域些许前进，已是心满意足。然而在丁适身边，她无数次自我怀疑，甚至想自暴自弃：既有天才，又何需庸人呢？
于是不久之后，她递交辞呈，坐在了丁之敬的办公室。她曾经崇敬的学者满头灰发，温文儒雅，目光沉静，像是慈爱的父亲：“小适让你为难了。”
“不是的！”蒋悦音忙道，手指不由握紧了，“丁先生很好，是我自己的问题。”
丁之敬深深望着她，许久，长叹一声道：“小适说你有能力，要加入天择计划吗？”
丁适竟会肯定她，蒋悦音心中五味陈杂，迟了两秒钟才问：“天择计划？”
“是，来我的实验室。”
“我以为丁先生那里……”
丁之敬失笑，为她倒了茶，无奈的神态更像是为人父母，而非学者：“小适自小身体不好，什么都顺着他，才养成现在无法无天的样子，那小院是专为他盖的，让他玩玩。”
蒋悦音咬牙，终是按捺不住，低声说：“……玩出了天择方程？”
“哦？你都知道了。”丁之敬笑，并没有被戳穿的窘迫，反倒以激赏的目光回应她，“那是他的意思。有天择方程这样的成果，又或是培养出这样的儿子，这两份荣誉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悦音，你知道天择方程的意义。”
蒋悦音点头。丁之敬拍拍她的肩膀，问：“你为什么想做研究？我见过许多和你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即使读了博士，毕业后因为外界或自身的原因，也未必从事科研。这很可惜。女性一生面临的困境要比男性多，机遇却更少，像你这样有才干的孩子，理应走得更远。实话说，得知你要辞职，我很惋惜，也很失望。”
泪水蓦地涌上眼眶，蒋悦音深深低下头，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我……”
“做出这个决定，一定做了很多思想斗争吧？我理解你的难处，我年轻时，也总是想放弃研究。”
他给蒋悦音递了纸巾，起身站在窗边。从这里可以看到广阔的海面，一直眺望到遥远的天际线。趁他背对着自己，蒋悦音迅速擦了眼泪。大概有意给她整理失态的时间，丁之敬没有回头，陷入回忆：“你在一个领域深耕越久，就越会谨小慎微。人类在无垠的宇宙面前是如此渺小，生而有涯，未知之物却无穷无尽。由此会生出敬畏科学之心，想要向它下跪，而非征服。这倒不可怕，毕竟是不可视不可闻之感。可怕的是……你越往上怕，越会遇到高手，意识到原来我们竭尽全力才抵达的天花板，不过是他人脚下的一块不起眼的青砖，连垫脚石都算不上。”
蒋悦音不可避免地想到丁适。
“……您怎样克服这种恐惧呢？”
“悦音，”丁之敬回头，睿智的目光中饱含期待，“回头想一想，你为何要做研究？”
“我、我只是……只是觉得可以借此谋生……”蒋悦音面红耳赤，踌躇着，忐忑着，吞吞吐吐的，“要是，要是有一点、有一点可以留下的东西……”
丁之敬抚掌高声道：“正是这里！”
“什么？”
“可以留下的东西！”丁之敬因兴奋而双目微红，热切地看向她，“能向那片未知之地踏出一小步，哪怕只是一寸，留下半点足迹，不也足够了吗？现在，我邀请你和我、和那些志同道合的人一起，来留下我们共同的足迹！”
大脑因丁之敬的话灼灼发烫，蒋悦音热泪盈眶，似逃兵找到了原谅她、接纳她、使她重生的军队。
这支军队的目的，正是天择计划——
人口爆炸、资源不足，贫富差距加大、局部战争不息，生态链断裂、物种灭绝加速、气候危机严峻，伴随科技飞速发展而来的，是人类有史以来最糟糕的生存处境。天择计划正是A国以丁之敬为首的科学家与政府合作提出的救世方案。
该计划分为三个研究阶段，一是突破基因编辑难题，精准、高效把控基因变异方向，天择方程的发现为此提供了可能性；二是研发天择“程序”，把该程序植入全人类体内，诱发人体基因突变，从而开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自然选择”进程，调控人类种群数量与结构；三是在生存危机减缓后，合理控制“程序”变异方向，推动人类种群优化与进化，以适应可能到来的新问题。
“伦理委员会不可能通过的！所谓‘程序’，其本质是——”
“基因武器。”
丁之敬微笑着说出这四个字，望向大惊失色的蒋悦音。这个面色如纸的女孩，有一张相当优雅美丽的脸庞，丁之敬原想让她成为孙子的妈妈，想到这里，他不禁满怀怜惜，以父亲的身份上前拥她入怀，慈祥地安抚她：“悦音，你要加入我们吗？”
蒋悦音感到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越过丁之敬的肩膀，她可以看到小白楼的院落、波澜起伏的海面，甚至还有一架正向此地飞来的直升机。她敏锐地觉察到，她不能拒绝。
于是她点了点头，温顺地回答道：“谢谢丁院信任我，我会努力的。”
3
脱离天择计划的研究者，会遭受怎样的对待？
蒋悦音从不敢想这个问题。在她加入之后，再没有新人来过，也不曾有人离开；或许之前有过，但她没有问。研究所人际疏离，她不善言辞，总是惶恐不安，没有朋友。天择计划是机密任务，她和父母往来的通讯都要存档，新年也没有回家。在这座远离大陆的孤岛上，她时常相信自己已与人世隔绝。
丁之敬要她继续博士阶段关于基因剪辑载体的研究，这将有利于更高效地构建“程序”——却并不触及天择计划的核心。她的实验磕磕绊绊，将近一年，几乎没有进展。没有人指导，也无法和人商量，每次组会她都如履薄冰。
于是丁之敬给了她在岛上教学的任务：“你聪明、有分寸，我信任你。”
她听懂了弦外之音，笑得勉强；扪心自问，又如释重负。
天择计划的目标和她接受过的教育背道而驰，她答应留下，更多是出于恐惧。在惧怕什么？她说不清。时不时来访的直升机、缠绕在围墙上的高压电网、无处不在的摄像头、沉默寡言的同事，甚至平静无波的黑色海面，也如同深渊巨口，沉静地等待着要吞噬她。
也许每天能到岛上散步、工作，要好得多。她带着盼望，开始给孩子们上课。
出乎意料的，连孩子也让她惧怕。
这座孤岛上的居民靠捕鱼、种菜为生，衣上常有白色的盐渍。他们大多是寡言的老年人，双目污浊，嗓音低哑，皮肤是干枯如树皮的黑褐色。孩子们约莫二三十个，赤膊赤脚在泥土地上奔跑，浑身是泥，看到她来，都睁大了眼睛，死死注视着她。她干净、体面，和此处格格不入。不可避免地，她瞬间想到了一次落荒而逃的“旅途”：在叛逆期，她曾经偷遛去贫民窟，逼仄的街道上流淌着腥臭的污水，三两〇女在暗处百无聊赖地抽烟，孩子们围坐在地上玩石子，好奇而麻木地看向她稚嫩的脸，如同在看被汽车碾死的猫。
她硬着头皮上课，尝试记住每个孩子的名字，耐心地教他们拼写。大多数孩子并不领情，对于他们来说，识字与否对人生不会有任何影响。
丁之敬看出她的沮丧无措，说：正因为现今世界如此糟糕，人类才需要天择计划。
是这样吗？她在学校不曾学过这个问题，想不出答案。
等到春天，班里来了个不一样的学生，叫闻越。看身形打扮，他和其他孩子相去无几，都是骨瘦如柴、衣着脏污；但目光却有云泥之别。闻越的眼睛很亮，和她想象中的孩童一样，眸中满是对世界的好奇，想要装下所有星星似的。他很珍惜学习的机会，从不翘课，按时完成作业，待她恭敬拘谨，上课时总目光灼灼凝视着她。
蒋悦音没有告诉闻越，他的到来，是这两年灰色生活中唯一炫目的色彩。
放学后，她请闻越喝冰水。两人坐在小卖部门外的长椅上，她看着闻越摇来晃去的双腿，心脏柔软如绸缎：“小越怎么会来岛上呢？”
“我妈要来，她被老头包养啦。”
“……不懂的话不要瞎说，你爸爸呢？”
“老师不要小看我，我懂的可多了。”闻越把冰凉的玻璃瓶贴在脸上，坦率地说，“我没有爸。我妈是〇女，我们之前一直住在地下室。不过你知道，她年纪大了，现在生意不好做咯。能来岛上我可高兴了。”
他雀跃地摊开双手，在空中划了个圈：“老头给我们的房间可棒了，有这么大一个窗子，每天都能晒太阳。”
蒋悦音不知如何接话。她不了解闻越的生活，连去想象都感到困难。她只能摸摸闻越乱糟糟的头发：“你妈妈一定是个很了不起的人，能把你养成这样好的孩子。”
闻越很自豪：“那当然，我妈识字哦！识字的〇女可不多，她能多赚十几块钱。现在我也识字了，以后我也要赚很多钱，她就能好好在家睡觉了。”
蒋悦音笑：“她很喜欢睡觉吗？”
闻越摇头，放下汽水，肩膀垮了下来：“以前不是，现在总是睡，也不爱吃饭。我问她是不是生病了，她也不理我。”
蒋悦音想说大概是天气原因，却在开口之前，脑海中蓦地涌现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夕阳洒在小白房上，从远处看，那会变成一座血色的房子。同样的夕阳也洒在这与世隔绝的孤岛上，洒在他们每一个人的身上。
作者有话说第6章 蒋悦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