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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讹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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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身长满傲骨的裴倾砚竟会登门致歉,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沈昔妤不由多看了他两眼,恰对上他冷清无波的墨色眼眸,撇撇嘴反问:“你说的是哪日?”
他们两个拌嘴也是常事,她又忘性大,一时半会儿的,她委实不知他所说的究竟是哪桩事。
“既不记得,那便罢了。”裴倾砚不冷不热地道了句,瞥了眼她苍白的脸,抬手示意她坐下。
“欸,那可不成。难得你主动认错,我不该讹你一笔吗?”沈昔妤狡黠一笑,兀自托着腮苦思冥想。
见她神色郑重无比,似是真要借机讹诈,裴倾砚悠然地微勾嘴角,淡然道:“随你高兴。”
怎会不高兴呢?沈昔妤搜肠刮肚许久,终于回想起了那次早被她忘到九霄云外的莫名争执。
那日,宣平侯一家四口来相府拜会。正值小雨初歇、疏风清凉,两家父辈来了兴致,索性挈妇将雏,同去乐游原登高望远。
他们几个小辈闲来无事,便即兴作诗解闷,起初也称得上是其乐融融。
直到沈昔妤眺望着殿宇楼阁,随口念了句:“宫阙峥嵘山色青,怀江波平烟雨晴。”
在她看来,这两句话平平无奇,怎知裴倾砚莫名其妙就恼了。
她犹记得他负手而立,凉飕飕地讥讽道:“诗词歌赋,合该被你用来献媚取悦他人?夫子教的礼义廉耻,你都忘了?”
闷葫芦竟破天荒说了这么多字,又严词厉色的,连他的小妹都被吓傻了,一时忘了接腔调解。
沈昔妤只当他找茬,气得回敬了他几句。不外乎说他成日挑她的错处,比学宫那秃头老夫子还凶,活该当一辈子鳏夫。
只这一句话,裴倾砚如同被戳中痛处,冷笑道:“是啊,还未及贺你觅得良婿。可惜人心叵测,不得不防啊。”
彼时,沈昔妤总算反应过来,大抵是她胡诌的诗文中恰好有“怀峥”二字,才生出这场龃龉。
可她不懂,裴倾砚对她说教作甚?有这工夫,倒不如去劝陛下给怀江池改个名,岂不更好?
二人皆非愿意低头的人,他们就这样为两句打油诗硬生生怄气一路,大有要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
父母们规劝无果,干脆顺其自然,只说他们一贯如此孩子气,过几日便好了。
当时,沈昔妤余怒未消,还在心里暗暗发誓:过几日?就算裴倾砚他日负荆请罪,这事儿也没完!
如今,念着前世的他于沈家有恩,沈昔妤佯装大度地摆手一笑:“小误会而已,我是那么小气的人?”
为表明诚意,她弯了弯双眼笑得柔婉,神色是少见的温柔缱绻,倒像是想起了什么温情脉脉的郎君。
裴倾砚微眯眼眸,低头收拾棋子:“沈昔妤,你生气也罢,可你得明白‘欲壑难填’。他是皇子,若因权位而生纷争,动辄伏尸千里。”
他话锋转得太快,沈昔妤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总觉得他们气的并非同一件事。
她只得敛去笑意,无奈地点头道:“我明白,可即便是在我家,你也得慎言啊。”
还不知家中的细作是何人,若碰巧被那人偷听了去,再将宣平侯府牵扯进来,真要叫她良心难安了。
“做贼心虚”似的,沈昔妤转身四下看了看,见左右无人才松了口气。
“嗯,我早知道你不爱听。”裴倾砚似是平静地望着她,将未说尽的话咽了下去。
沈昔妤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是,是我不想嫁他了。皇室纷争与我无关,他心思叵测也与我无关啊。”
言罢,她发觉老冤家有一瞬愕然,只沉默着望向她,眼角微扬,带着股调笑的意味。
不信就不信,他还偏要写在脸上。沈昔妤嗔视他片刻,没好气地补上一句:“玩弄权术、诡计多端之人,我可看不上。”
听到这话,裴倾砚眼神黯了黯,若有若无的笑意霎时消散,只淡淡问道:“所以,想讹什么?”
他若不提,她都快把这句玩笑话忘了。正好也想转移话题,沈昔妤便笑着扳起手指:“百味羹、桃花酥、条头糕、糖葫芦、龙须糖……”
尽管他这会儿仿佛心情不佳,但谁知道他脑瓜子里在想些什么?不讹白不讹,谁让他理亏。
满脑子都是吃,倒是个好哄的。裴倾砚略一颔首,一口答应:“明早就给你送来。”
“那么多呢,你都记得?”沈昔妤问罢方想起他从来过目不忘,便讪讪道,“可是一样都不能落下的。”
“自然。我看你胃口不减,想来不日便能痊愈。”裴倾砚略顿了顿,垂目低语,“母亲记挂着你,如此她也好安心。”
原是伯母记挂着她。眼前蓦然闪过前世伯母哭得双眼红肿的模样,沈昔妤心中一痛,泛起阵阵苦涩。
朝政大事,她所知太少,只知沈家如今能全然信任的唯有宣平侯府,毕竟雪中送炭难。
可世家大族把持朝政已久,连陛下都不得不忌惮三分。即便相府与侯府同仇敌忾,便能撼动世家盘根错杂的势力吗?
万事皆从急中错,不到万不得已,还是莫要贸然行事,否则会害了两家人的性命。
眼见裴倾砚说着便要起身,她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待我好了就去看伯母。话说回来,这点儿小病小痛,哪儿用得上灵芝人参?”
老冤家如此暴殄天物,长此以往,便是侯府有金山银山,都得被他败空家底。
裴倾砚似笑非笑地“哦”了声,反问她:“是吗?我倒觉得这些药材不够名贵,还入不得你的眼。”
这话怎么听都像指桑骂槐。沈昔妤疑惑地打量他两眼,蹙眉挖苦道:“还不够名贵?难不成你还想出海求仙药去?”
“有何不可?求仙问药,想是比烧香拜佛管用。”裴倾砚说罢,对她一拱手,转过身道,“明日再会。”
沈昔妤:“……哦。”
这就错不了了,他果真是在含沙射影。
回房后,她越看那小木匣越不顺眼,随手将它交给春兰,沉声吩咐:“药材送去库房,我可没那么娇贵。明早咱们悄悄出门一趟,赶在爹下朝前回府。”
“可您的身子还没好。”春兰左右为难,试探着问道,“小姐要出门做什么?”
“浑水摸鱼,想法子退婚。”沈昔妤答得模棱两可的,给自己斟了杯茶,神神秘秘地笑了起来。
世家大族不是喜欢散布谣言,搅和得她沈家不得安宁吗?那不如大伙儿一起搅浑水,谁也别安生。
退婚事大,她没有十足的把握,但前世的裴倾砚便是借流言蜚语摆了陆怀峥一道,足见人言可畏,是可以加以利用的。
他有七窍玲珑心,想出来的法子一定管用。这么一想,沈昔妤盯着春兰怀里的木匣看了良久,不觉莞尔:“罢了,放着吧,明儿拿来泡茶喝。”
看她一会儿皱眉沉思,一会儿面露微笑,春兰表面不敢多言,心里急得发慌:她家小姐,好像真的烧坏脑子了。
次日辰时末,城东泠泉茶肆。
大堂内七弦琴音悠扬,此处一早便已客满。
相熟的彼此招呼着坐下闲话家常,不熟的独自品茗听琴,顺带听上一嘴新鲜消息。
五大三粗的汉子豪饮一口温茶,重重揩了把嘴,高声嚷嚷:“昨儿打西域来了个高僧,当真玄乎!我请他算命,他竟样样都说中了。”
听到这种神神叨叨的言论,闲得发慌的众人顿时来了兴趣,扭过身来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还有这种人?这是什么路数?”
“他既那么灵验,可有给自己算过命?”
有信的,也有不信的。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登时吵开了锅,气氛如火如荼。
唯有坐在靠墙那桌的两个矮瘦男人一声不吭,似是对此事漠不关心,生得白些的只顾闷头喝茶,皮肤黝黑的一心摆弄自己的络腮胡。
大伙儿越说越来劲,那大汉一拍桌子:“还有一件事!你们可知沈家二小姐?高僧说她和四皇子命格相冲,强行婚配必将子嗣凋零、盛年而亡,甚至影响国运呐!”
相府与皇家这桩令人眼热的亲事早已人尽皆知,他这番话一出,众人顿时议论纷纷。
众人各抒己见,都笑这沈小姐当真无福,好容易有福气嫁入皇家,可谁知还没过上好日子,竟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到头了。
数年前,天资最高的二皇子英年早逝,陛下至今痛心扼腕,定不愿再白发人送黑发人,更不可能让女人的命数动摇国本。
是真是假有何要紧?风声总能传到宫里去。届时,四皇子与沈小姐再是如何情深似海,终究敌不过一道圣旨。
脸上蓄满络腮胡的男子抬起黝黑的脸,若无其事地向大汉点了点头,以示钦佩和赞扬。
他身边的白面男子忍不住出声相劝:“小姐,您的名声要紧啊!”
“嘘,都说了要叫我公子。”沈昔妤凶巴巴地剜她一眼,直到春兰不敢吱声了,才满意地继续看戏。
这大汉果真是造谣的一把好手,极其擅长煽动气氛,这二两银子花得不亏!想来退婚指日可待!
嫁入皇家算什么福气?这福气谁爱要谁拿去吧。
沈昔妤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鬓角汗水,生怕不慎蹭掉脸上碳灰,捋着假胡子,在心里暗叹:“好热哦。”
大堂内吵得没边,喧闹人声随风飘向八方,引得街上白衣青年驻足不前,望向门上牌匾,嘴角溢出一丝浅笑:“谁的地盘都敢来,你可真不让人省心。”
茶肆二楼雅阁内,本与人谈笑自若的俊朗公子五指微缩,面色幽寒地侧目望去,连微倾的盏中茶水打湿了袖口都恍若无觉。
他难得这般毫不掩饰戾气,对坐之人吓得不轻,开口时不免带上惧意:“殿下,这……”
茶盏落地,摔了个四分五裂。他冷声轻嗤,拂袖而起:“随我下去,看看是谁在这里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