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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巍巍庙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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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圻昭帝叶元嗣,登基已然十五年。继位之初前太子余党作乱,被他以雷厉风行的手段镇压了下去。没有人愿意提及那一段过往,有人回忆,当年宛京阴雨绵绵接连三日都不能洗尽街市的血红。
这也是王道。作为成帝不甚喜爱的儿子,他深信着这一点。
凭着出众的才能和谢轩祈、江远遥两位义弟的扶持,他斗败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率京畿的天机营逼宫,最终迫使成帝传位于他。
十五年来,昭帝恩威并施知人善任,另有丞相谢轩祈可称朝内顶梁,将一干事宜打理得清楚得当。除去边州一带频频被玉凉侵扰,朝内总体可谓百姓安居。然而朝臣们忧心的还有一事,昭帝年将半百却一直迟迟不肯册立太子。
昭帝后宫,有子嗣的不过一后二妃。皇后周氏静珊,为太傅周雳之女,诞叶君修,排行在二,封恭王。贤妃卫氏雨绸,靖宁侯卫桓之妹,诞皇长子叶君泽,封英王。贵妃白氏芷凝,最受昭帝隆宠,昭嘉元年病故,诞三皇子叶君镆、瑞和公主绾卿。后因永康侯叶浠无子,帝以叶君镆继之,叶浠于昭嘉十一年病故,叶君镆袭永康侯。
帝宿有旧疾,近二年来身体似乎每况愈下,册立之事不得不被提上日程。
恭王为皇后嫡子,虽才学平平,但有周氏幕僚为之出谋划策。英王为长子,且年轻有为,颇受昭帝器重,靖宁侯府握有兵权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朝中众臣对于究竟立嫡还是立长分成两派,各执己见互相僵持不下。昭帝倒似不怎么上心,一直放任他们争执不予理睬也不曾表示过自己的态度。
今日朝堂之上,众臣又为到底册立何人吵了个水火不容,不可开交。
“长幼有序,自古常理。英王乃圣上长子,聪敏好学,能为出众,当是众望所归。”礼部尚书赵彦第一个动本。
“赵大人,嫡庶有别,礼不可废。恭王为皇后嫡子,孝悌朴实并无过错,焉有舍嫡立庶之理!”谏议大夫陈悌出列反驳。
有他二人这一牵头,朝堂之上如炸开了锅般,支持恭王的和支持英王的大臣们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争执不休。
昭帝向下看了看几乎官仪尽失的臣子们,以袖掩面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来呀,孤乏了,起驾,回宫。”说罢,竟再不看殿上一眼,径直离去。
一干大臣留在殿上,闹了个摸不着头脑,两拨人互相嗤哼了几声,渐渐散去了。
待人几乎走尽,靖宁侯卫桓喊住举步欲离的谢轩祈:“谢大人。”
谢轩祈回头见是他,微微一笑:“卫大人有事吗?”
卫桓与谢轩祈、江远遥、叶浠几个同是当年明王府旧人,昭帝登基后这几人自然比旁人多受重用,彼此关系也更是近密。
“卫桓只是好奇,自朝上有册立之争以来,谢大人似乎从未开过口。平日里谢大人理事果断,这回如此犹豫究竟所为何故?”
“那么卫大人以为谢某当支持哪位王爷?”谢轩祈淡淡问道。
“卫桓不敢揣测谢大人的心意,只是想提醒谢大人一句,此事拖延日久,不利朝里和睦。”卫桓拈了拈须髯,“再者,我风圻北有强敌,立嗣,不得不以干练为重啊。”
“是吗?卫大人,你我同殿之谊多年,谢某也要提醒你一句:圣上英明,自有决断。”
卫桓一愣神间,谢轩祈已施然而去。
守在殿门口的一个小黄门见谢轩祈出了殿,忙几步赶上他一哈腰:“谢丞相,圣上有请。”
谢轩祈应了声“头前带路。”心中暗自计较:或许,他曾经托付自己的那件事,是时候了。
清和宫内,昭帝正闭目养神。凝芷清和,这清和宫是当年他亲自为贵妃白芷凝设计的。因她最爱芷萱,故而他命人寻来栽在宫中只为博她展颜。到如今伊人已逝,故宫犹存,那些细小剔透的白色花朵仍在风中摇摇曳曳。许是真的年纪大了,他的感伤常常不能自已。她去了,留他一人和一双儿女。这十四年来他浸在对她的刻骨思念中,只要一走入这清和宫,他便感觉到她的气息缠绕着他渗入他的骨血。他试图去寻找。每一根柱子,每一个回廊,他多希望忽然间她娟秀的眉眼就出现在他眼前。一次次落空的心,一次次变成绝望的希望。十四年,他起初气她怨她,却仍那样真切地思念着她,忘不了她。他怨她到了最后才发现该珍惜的还是他,他怨她那样轻轻巧巧地许他来生后撒手而去。他……还是爱她的呀!他永远记得那个清晨,风和日朗,她笑着从远遥身后闪出,脆生生地叫他“叶大哥”。那一刻,万丈光芒中的她是那样明媚夺人。或许,就是在那天,埋下了他们纠葛的种子 。
沉水香在香炉中静静地燃着化成细细的灰,淡淡的香雾包裹住鬓角已斑的君王。
谢轩祈边走边想心事,不妨小黄门停下脚步,回头冲他一笑:“谢大人,到了。皇上吩咐了不让我们进去,您直接进去便可,皇上一早就候着了。”
谢轩祈回过神来道:“你下去吧”,小黄门应声而退。定睛一看,雕梁画栋明瓦飞檐,正当中赫然“清和宫”三字,乃是昭帝御笔所书。
谢轩祈眼中泛起复杂之色,他已经完完全全明晰了昭帝召见他的原因。
再不犹疑,举步入内。宫中弥漫着淡淡的沉水香气,谢轩祈皱了皱眉,他一贯不怎么喜欢香。迎面正看见龙书案后端坐的昭帝,脸上疲倦的表情是他近几年来越来越熟悉的。
这时的昭帝,不像是君王,只是一个累了太久需要休息的普通老人。哪怕是在闭目时,他也紧锁了眉峰,像是身上压着太过沉重的过往让他不得心安。
一种久违的柔情一点一滴地回到谢轩祈的心里,带着一丝悲悯和感伤。“大哥……”不知为什么,他不觉出了声。
谁知貌似睡着的昭帝猛然睁开眼,眼中闪着几分不可置信和激动的错愕:“轩祈,你叫我什么?”
谢轩祈垂了眼帘固执地沉默着。
等了许久没有回答,昭帝的声音平添了几分失望的暗哑:“轩祈,你已经十四年不肯这么叫我了。你一直怨着我甚至恨我吧,当年是我……”
“皇上不必说了!” 谢轩祈有些激愤地打断了昭帝。似是发现了自己太过失仪,谢轩祈平静了一下心神:“皇上,微臣不想听。”那声音幽若寒潭,毫无温度可言。
“轩祈……”昭帝张了张唇,欲要说些什么却终究有些颓然。
谢轩祈似是没有听到,一转脸又是公事公办的语气:“皇上今日召臣可是为永康侯之事?”
昭帝黯然。他终究没有原谅他。十四年来,单独召见谢轩祈时,他固执地对他称“我”,谢轩祈也固执地自称“臣”。他明白,有些事情已不可挽回。他们已不是当初打马放歌、纵横天下、不拘世俗的快意兄弟。如果不是谢轩祈放不下风圻百姓,怕是早就辞官归隐了。谢轩祈当这个丞相,为的是天下而不是他叶元嗣啊。
诚然,这也是他放心放权给他的原因。
叹了口气,平复了心情:“不错。轩祈,君修性情敦厚,只能做个太平王爷。君泽锋芒毕露,性子焦躁贪功,日后不知道会生出些什么事端。你难道不见这些年他们明争暗斗,只当我什么都不知道罢!”眼中厉芒顿现:“还有朝上的那些个臣子,只怕都盼着我早些撒手而去,他们好作了拥立的功臣!”
“皇上迟迟不立太子,二位王爷都想在皇上面前表现一番也是自然,皇上不必动气,保重龙体要紧。”谢轩祈只是淡淡。
龙体?昭帝终是苦笑了笑:“不说别的,君镆这孩子劳你多费心提点了,我不能全为他包办了,他必须得学会如何担起这天下。”
“臣明白圣上的意思。”谢轩祈躬身一礼,“容臣告退。”
永康侯府坐落于宛京城南。叶浠本是昭帝族弟,早些年一直跟随着昭帝出生入死,深受昭帝信任,故而昭帝登基后封为永康侯。天下既定,不再受鞍马劳乏之苦,本应与家人共享天伦之乐,谁想侯夫人梁氏早些年操劳伤本不能诞下子嗣,叶浠与之结发情深亦不欲另娶。昭帝体恤族弟,时值贵妃白氏病故,便将皇三子君镆过继给叶浠,以续其血脉。一时宫里宫外议论纷纷,白贵妃在世时皇三子因聪颖活泼深受昭帝喜爱,有传言说昭帝不欲立嫡立长皆是为这个孩子的缘故,昭帝也不曾解释。好在叶君镆亦深得叶浠夫妇疼爱,叶浠于昭嘉十一年病故,叶君镆遂承袭了永康侯之位。
梁氏这些天身体不适,故而叶君镆告假在家照顾继母并未上朝。外间立嗣的纷争越来越激烈,他的永康侯府却似伫立在纷争之外,他也依旧只是与司空沈骥之子沈式微、执金吾纪勋之子纪翔这几个自幼时起便交好的世家子弟闲看云卷、醉卧庭芳。
谢澜钰迈进侯府后花园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秋意萧索,落木绵绵,旧时明红快绿都暗淡了些许,唯有零星的芷萱花依旧淡淡地开着,细嫩的白色花瓣倒是有几分晶莹的味道,与世无争般落落出尘,让人心生怜惜。芷萱。二弟素来不喜。那是几年前,自己奉旨带了一双弟妹入宫陪瑞和公主玩耍,清和宫中四处俱是开得繁茂的芷萱花,小妹与瑞和公主腻在一起笑闹,二弟却冷着脸静静站在一边。许是闲着没趣,看着芷萱花出神伸手欲抚,恰巧瑞和公主眼尖看见,遂道:“原来清哥哥喜欢芷萱花呀,那可是母妃最爱的花呢,父皇特地命人载的。”二弟的手如触电般缩回,寒声道:“我才不喜欢。”瑞和公主被驳了面子下不来台,小嘴一扁就要哭,自己忙呵斥二弟要他给瑞和公主赔礼道歉,小妹也跟着解劝,事情才算平息下来。那之后,二弟进宫的次数越来越少,只有小妹和卫谦还时常入宫陪瑞和公主玩闹。芷萱花也好,瑞和公主也好,何尝有什么过错,只是这其中曲折又怎是三言两语能解开?
谢澜钰叹息着回了神,定睛望去,只见小石桌上青瓷雕花的酒壶与酒盅摆放得极为错落,几碟小菜早见了底,银箸有几根已从桌上跌落在了地上,而叶君镆、沈式微、纪翔三人则横歪在青石凳上,醉眼迷蒙,纪翔还微微发出鼾声。不由心下好笑,摇了摇头,在叶君镆身旁俯下身子:“侯爷,侯爷,醒醒,是我。”叶君镆迷迷糊糊地看了他一眼,偏过头又睡了过去。
谢澜钰哭笑不得,架了他起来穿庭院过回廊,欲将他扶到屋内,偏生叶君镆醉得不浅,一路上嘴里仍嘟囔着:“酒,酒”,身形摇晃东倒西歪。谢澜钰本是一介文弱书生,架着个不肯老实的大活人,倒折腾出一身的汗。
好容易到了房中,放下他转身插了门,再回头只见叶君镆端坐在床上笑吟吟地望着他:“子澈,委屈你了。”哪里还有半分醉态!
谢澜钰掸了掸被压出皱折的衣服,闻言只淡淡道:“委屈不敢当,烦劳侯爷下次再演戏别忘了给我备套戏服。我家勤俭持家,怕是没那么多衣服给侯爷折腾。”
“我倒不信堂堂谢相公子没几件多的衣服。” 叶君镆朗声笑道:“便是没有,外间愿意给谢公子作衣服的人可是一抓一大把,只是怕入不了子澈你的眼罢了。”
谢澜钰懒得和他打嘴仗,拽过把椅子在他身边坐下:“这回是为的什么?”
叶君镆见他不起波澜,心知打趣他也是自己找没趣,收了嬉笑样,正色道“有人记挂着我,往我府上派了人‘做客’,这会儿约莫还在花园附近吧。”
“哦?”谢澜钰微微皱了眉:“是恭王的人呢还是英王的?大抵都少不了,看见我来找你怕是又要生出什么事端。”
“也是这两位兄长对我记挂得紧。” 叶君镆含了一丝嘲讽的轻笑:“纪翔他们还能再拖一会时间。不打紧的。抓紧时间说正事吧。”
谢澜钰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子递给叶君镆:“朝里早分成两派,可大抵都是些难上台面的人,那些奸猾刁钻的重臣们几乎都还是没有表态的。”
“谢丞相不会乐意你的评价的。”叶君镆翻着册子忍着笑道。
“只要你不说。”谢澜钰面色一僵闷闷作答。
“这些是?”叶君镆指着册子上作了圈点的问。
“这一部分是目前还保持中立的人,我爹圈画出来的是你可以拉拢的。过了这个年,就要有大变了呢,早做准备为好。”谢澜钰指着册上的部分详细地解说着。“至于对两王府你只管把你的戏好好演下去就是。”
叶君镆将册子从头到尾翻看一遍,末了揣入怀中。
“时候不早了,我去给梁老妇人诊诊脉。”谢澜钰起了身。
“烦劳你了。还有子澈,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问你。”叶君镆亦起了身,“按理说式微、纪翔、澜清、卫谦、你我是一起长大的兄弟。卫谦与我没有深交是因他卫家的缘故 ,我倒是一直很欣赏他这个人。你弟弟跟他要好也并不奇怪,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他对我总是很疏离?还有他自小对绾卿的态度……莫不是丞相……”叶君镆微微眯了眼。
莫不是谢丞相觉得一边辅助英王一边辅助我才是最保险的?
谢澜钰在心里叹息,二弟的夙怨他叶君镆如何知晓?纵然从小要好,他还是放心不下自己和谢家。谢澜钰有些心寒,这就是帝王家的情谊啊!掩饰住有些黯然的眼神:“我二弟从小性格有些孤僻,除了对家妹疼得紧对谁都是清清淡淡,也是他与卫谦投缘,侯爷莫要放在心上。爹无意让他牵扯进这些纷争,故而他并不知道爹与圣上的约定。还望侯爷不要见怪。”
叶君镆也就势笑了起来,拍了拍谢澜钰的肩:“子澈,代我谢过丞相。对了,再有六天就是你妹妹的生辰了吧,她倒和绾卿是一天,到时候我一定过府祝贺。”
谢澜钰忙答谢道:“侯爷能记着是家妹的福分,澜钰替她谢过侯爷。公主生辰我们一定前去拜贺。”
叶君镆点点头,谢澜钰走出房去。
不一会,外间响起谢澜钰的声音:“侯爷睡着了,快来人侍侯。”
叶君镆折回床边躺下,发出微微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