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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吾之余年(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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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过去,简芜依然能清晰回想起那个明媚的午后。
繁华商场里,熊熊火焰无端生起,黑色浓烟肆意腾漫不止。无辜顾客乱作一团,四处慌张奔走寻找逃生通道。咒骂声,尖叫声,啼哭声,此起彼伏。热浪猛然追逐,大门却已被紧紧锁上,尚未得知的人们无瑕顾他,只晓得提起脚尖一个劲儿往前窜动。
瞬间,大门处堆积的冲撞人群愈发的多,双手紧抱着毛绒娃娃的小女孩不慎从母亲怀里狠狠摔落在地,好几道乌泱泱黑影即将从她身上践踏而过……
绝望中,一股清凉传来,似是一面宽厚有力的掌心,支以无限源泉。
透过薄衬衫,直达燥热紧弦的内心深处。
“快来人呀!救命啊!”
“阿芜,站起来!”
四周围嘈杂不断,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混乱、恐惧充斥着每一处角落。
头脑撕痛不已,像是被人灌进千斤重的泥沙,思绪难展。
“同学,醒一醒!”
某个时刻,简芜感到混沌内壳之外,有人正柔声召唤着自己。
梦里她循着声音,踉跄着站起来,如获新生。
再之后,她拼尽全力睁开双眼,终是战胜了这场无休止的循环噩梦。
幸而,这次是与梦中截然相反的美丽世界。
图书馆的落地窗外,片片暖黄银杏叶在秋风的鼓舞下尽情嬉闹,行人步履迟缓,驻足赏析,自成风景。
午后阳光如约而至,倾斜柔洒,经玻璃折射至室内,平铺于米白色地板之上。
男生隔一臂距离,静静站在她身旁,微笑着给她递上一张纸巾。
一寸耀眼光束不经意偷偷照拂在他发梢上方。
清朗,洁白如斯。
简芜仰起头,不知所以,稍愣神片刻。
他无声指了指额头,随即放下手。
一滴冷汗倏地自额间滴落到桌面上,简芜顿时领悟,接过纸巾朝他投以感激的神情。
待她擦干额上汗珠时,男生仍未走,伸手把一捧东西放至桌面上。
这次,他递的是一张便签纸。还有,一颗薄荷糖。
简芜疑惑掀开米黄小纸条,一段飘逸劲瘦的行楷浮现眼前:
“抱歉惊扰了你的午觉。
忘带校园卡,不知可否借你的一用去打杯水?
手机恰巧没电,以糖表谢可以吗?”
认真端详完毕内容,简芜心中一乐,腾出手来往单肩包夹层里掏校园卡。
蓝白交错、附着相片及班别姓名的卡,被其主人恶作剧般快速塞进男生纯白外套的斜口袋,而后便静悄滑落底部。
似是未料到眼前人会有此番举动,男生刚欲伸出来接住校园卡的双手在空中略微停滞了几秒,适才缓慢垂放下来。他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不自觉扬唇,最后朝椅子上那位脸色不佳却突泛瑕红的姑娘微微颔首,随即转身离去。
抑制住内心激动,简芜忽懊悔自己的冲动,一时间不经大脑便做了那样的举动,忧虑着男生该不会觉得自己太轻浮了吧?不待她多想,肚子传来咕咕响声,抬起手臂一瞧,表盘短指针已越过罗马数字二。
我趴这儿睡了接近四小时?简芜不由地深叹一口气。
算起来,自昨日傍晚六点和室友解决完晚饭后,简芜已有将近二十个小时未正式进餐。
夜间失眠,清晨没听到闹铃响导致晚起,匆忙洗漱完无瑕吃早餐便赶去上早八的课,下课后只吃了一小包海苔饼干和喝了半杯水,又赶至图书馆借书来完成前日外国文学课老师布置的阅读感想作业。
本想着借完书在自修室阅读到十点半就先去食堂买点面包填填肚子,谁知,短篇故事的内容让她越看越上瘾,愈发痴迷在作者马尔克斯深厚的文笔和巧妙构意之上,可是意识却不知不觉飘乎起来,眼皮一点点往下沉。
“啪”的一声,双手失去力气,前刻还被端握着的书倒盖在其临时主人的头上。
就这样,简芜陷入了一场布满惨烈大火的噩梦,无法挣脱,不得清醒。
“糟了,差点忘了两点半还有任老的课!”大迷糊简芜回过神来,胡乱将桌面上的书本及圆珠笔塞进包里,摆放好椅子,扬长而去。
余修年从三楼打完水行至一楼阶梯时,恰好抬眼瞥到校道上女生逃难般飞奔的身影。
这就……走了?他还没把卡还给她啊。
回到原座位,斜对面的位置空空如也,余修年暗笑自己貌似是多管闲事了。
事情得从上午十点开始说起。
如往常一般,余修年下课按时抵达自修室最靠近角落的僻静位置,不料今日到时,有人和自己所见略同——素日喜爱的朝窗位已被一名女生入坐。准确来说,应当是入坐打瞌睡。
随便就近找了个位置,落座于女生的斜对面,他翻阅起一叠厚重的考研笔记,不时单手微撑腮,低头细致研磨知识点。
待专注力由学习阵营中转移出来时,已是下午一点整。余修年适才记起该去食堂吃午餐,一扭头,瞧见那姑娘仍趴在桌面上,发丝稍散乱,后脑勺被一本摊开的书直直掩住,想来是看着看着便坠入梦乡去了。
只是他没料到,当自己吃完午饭返回到图书馆里,头顶盖书的女同学仍在睡觉。不作他想,余修年预备继续翻看未读完的笔记。
就在这时,桌面忽传来几声振动,他顺势望过去,原是那姑娘的手臂在抖动,书从她头上滑落至桌面。
失去物件的遮掩,他这才看清书本底下她的睡颜。
精致小巧的面容下是与其不符的惨白状脸色,再往上,额头处聚满汗珠。
凭着医学生的本能,余修年迅速思考起这姑娘的情况:太久没进食低血糖?做噩梦?
他该不该去探看一下或者去叫醒她呢?会不会太怪异了?以什么理由?
余修年发觉自己此刻竟在纠结这种问题,一低头,恰好看到桌上那本平日里用来写每日计划的便签本,想了想,又翻出前阵子随手塞进书包里的糖果。
就这样,他走到了简芜身边。
情急撒了个小谎,稀里糊涂借去那姑娘的校园卡,这下好了,还得去还给人家。
将卡背面抬上,余修年才留意到卡主人的名字:简芜。
紧邻着个人信息,一旁的寸头照吸引住他的目光。
相片里青涩的少女施以浅笑,仿若春日里暖人的光,虽不是倾国倾城,却晃得人暂失了神。
放好校园卡,他从书包里掏出手机查看时间,一点开,“周二”两字映入眼帘。
余修年忽想起盖在简芜头顶上的那本书的名字,他那会儿不经意看了眼,似乎就叫《礼拜二午睡时刻》。
背过身来,余修年望向窗外。
因已到上课时间,校道上行人稀少。一片静谧。
午后斜阳懒洋洋笼罩着银杏树,偶有几只花蝴蝶在灌木丛边流连忘返。
阵阵微风牵动窗帘一角,带来清凉的舒适感。
着实是午睡的好时机,余修年不禁嘴角扬起。
破天荒的,他那日在图书馆趴着小憩了一回。
话说另一头,简姑娘使出吃奶的劲,一路狂奔,终于赶在上课铃响前一分钟进到教室。
“姑奶奶,你可来了!”室友岑嘉茹猛向她招手,“任老就要点名了!”
简芜麻溜走到后排放下包,这才缓过气来。
待任老点完名后,简芜整个人瞬时蔫下来。跑步的巨大能耗加之没吃早午饭,此刻的她早已饿得筋疲力尽,无心听课,只盼着快些下课飞去食堂觅食才好。
低头看了无数次手表,时间仅过去四十五分钟,趁着课间休息的缝隙,她走到洗手间企图用冷水洗把脸保持一下清醒。
刚回到座位,岑嘉茹一脸笑嘻嘻的模样:“你错过帅哥了。”
说完,手指夹着校园卡在简芜眼前来回晃动,模仿着余修年的语气,不正经道:“麻烦帮我转交给简芜同学谢谢。”
简芜差点笑岔气,捧着肚子问:“那他有说自己叫啥名不?”
“没欸,要不我去把人叫回来让你问问?”岑嘉茹就要转身。
“别别别!”简芜连忙拉住她的手,脑海里浮现起图书馆里男生的样子,道“有缘的话,还会相见的,等那时再问也不迟。”
岑嘉茹不再作声,意味深长地看了自己这位美却不自知的室友一眼。
然后她就瞥到这一幕:简芜似是想起些什么,从包里找出一颗糖果剥开,藏着笑意般慢慢将它靠近唇边。
铃声刺耳响起,短暂的课间结束,两人眼神哀怨互对,又是一段难熬的时间。
那天过后,简芜空闲时曾去过几次图书馆,遗憾的是都没碰到那个男生。后来因要和同学组队参加学院里组织的社团竞赛变得忙碌起来,便将这件事情抛之脑后了。
等她再次偷得清闲时,却收到岑嘉茹告知的“致命”通知。
闻阳大学一年一度的体测时间已经定下来,就在十一月份。
平日里怠于运动的简同学表示生无可恋,躺床上哀嚎片刻,转眼就立下豪言壮志称要在体测前半个月每天夜跑5公里。
423寝室的其余三人你看我,我看你,集体狂笑不止。
寝室里公认的大富婆林稚最先缓过来,支持道:“宝,要是你八百米过了,姐请你吃大餐。”
八百米从未及格过的简芜硬着头皮:“好,我一定可以的!”
事实证明,人还是不要随随便便立大志比较好。第一天,仅绕着校道跑了一公里就累得气喘吁吁的简芜此刻深刻领悟到这个道理。
不行了,我得缓缓。想着想着,她在一棵黄花风铃木底头停下脚步,顺势盘腿坐了下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边种植的花草树木过多,蚊子格外的猖狂。坐下歇息不到五分钟,穿着浅色运动短裤的她大腿已被咬了好几个红大包。
简姑娘脸色一凝,自言自语道:“蚊子,你们死定了。”
说完就安静下来,伺机而动,预等蚊子再“作案”时将它们一网打尽。
她见它趴在自己腿上吸血,刚把手掌靠近,谁知那蚊子竟比人还精,一察觉到不对劲立马就逃路了。
气不过,简芜沿着它飞行的轨迹一顿乱拍,结果连蚊子的影子都没探着。
余修年和同伴一走出实验室门口,看到的便是一个姑娘坐在树下气恼打蚊子的场景。定睛一看,巧的是,她就是前阵子他在图书馆遇到的那个女生。
简芜还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已经落入他人之眼,仍在和蚊子斗智斗勇。
“啪!”这次,当蚊子飞到正前方,以掩耳不及盗铃之势,她终于报仇雪恨。
摊开手掌看见蚊子的尸首,简芜沉浸在成功的喜悦当中,完全忘了自己原本是来跑步的这件头等事情。
嘴角洋溢着笑容,她一抬头,整个人都尬住了——不远处的医学院大楼门口,有两个人正在默默注视着自己。
而其中的一人,正是自己之前想找没找着的那个男生。
所以,自己这打蚊子的糗状被他都看进去了?简芜此刻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想起那姑娘刚看见自己时停滞下的僵硬笑容,余修年恍若未见,微微朝她点了点头以示致意。
炽白的路灯照映着她的脸,他瞧见她霎时间泛红的双耳。
简姑娘那叫一个悔恨啊,自己没事找事搁这拍蚊子干嘛?!
得赶紧离开才行,这里不能待了。
简芜欲同样向他点头致完意好溜之大吉,谁料身体跟不上脑子,她居然朝他鞠了一躬。
一个九十度的、诚意十足的大鞠躬!
这下轮到余修年愣住了,这姑娘……脑回路惊人。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头的简芜被自己蠢到,已经飞奔到几十米开外了。
“哈哈哈哈哈!”与余修年共同目睹了这一幕的陈易大笑不止,“这姑娘未免也太搞笑了吧。”
余修年本想掩住笑意,忽又想起适才她鞠躬那场面,终是无奈摇着头轻笑出来。
两人步行出医学院大楼,来到校道上。夜间八点,跑步的人群逐渐多了起来。
“果然体测才是校园运动的最大驱动力,要搁平时哪有这么多人跑步。”陈易调侃,又说“提起这事,校医室和体育学院的人貌似还来咱院里招志愿者来着……”
“什么时候的事?”余修年问。
“就前几天,看你这阵子太忙,就没跟你说。”陈易悠悠答道,心想,就算告诉你你也不会去。
“还能报的话,帮我在班长那加个名。”
陈易仿佛听到了天大的消息,一时间哑口无言。
半晌,才一脸不敢确信地发出疑问:“你还是我余哥吗?以前可没见你这么积极参加志愿活动。”
“你就当我,乐于助人。”留下仍呆在原地的陈易,余修年抛下这句话后便自顾自往前走。
陈易:呃……好一个乐于助人。
不对,他乐于助谁啊?脑里速捋一下,陈易恍然大悟,急忙追上前方余修年,笑嘻嘻搂住他的肩。余修年嫌弃地推开他的手,他换一边,又一个劲将手放上去。
“你的实验……”余修年悠悠冷淡道。
“真没趣。”陈易正愤愤说着,手却乖乖脱离了余修年。
相比于这头的“兄友弟恭”,简芜的跑步任务完成得甚是艰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