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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我为卿(下) ...

  •   盛夏鸣蝉,绿意盎然。行至后花园,映入眼帘的一片深深浅浅的绿云,朦胧,葱茏,梦幻。

      空中弥漫着草木的清香,几棵石榴树生得茁壮,长势极好,投出大片树荫,树枝间还垂挂着几个驱虫的香囊,闻起来很是怡神。

      榴花似一团团明媚的火焰,开出让人惊艳的红。但却并不让人感到炎热。

      狄飞惊更关心树下贵妃椅上躺着小憩的人。

      丽人穿着清凉,水绿纱衣衬得人肌肤如玉,水润晶莹。隔着纱衣还能隐约看到深绿蝠纹卷云亵衣。如云墨发被一只白玉簪子松松挽起,耳坠明月珰。远山黛眉下,浓密的眼睫好似小小的黑色羽扇。

      狄飞惊站在她身侧,瞧见一旁桌案上的梅子果脯,想起这几日雷纯总爱吃酸梅子,还经常犯困。

      他心里一动,俯身轻轻握住女子的手腕。

      “唔……”

      雷纯嘤咛了一声,星眸半眯,还带着一股子娇慵:“狄飞惊……”

      “哪里难受,还困吗?”狄飞惊体贴道,手指虚虚搭在她的脉上,若无其事地握住她的手。

      脉象正常。

      “嗯,”雷纯支着头,懒懒道,“想吃葡萄。”

      狄飞惊从桌上的盘中拈了一粒葡萄,喂到雷纯口中。

      女子略略仰头,微启红唇,贝齿整齐地排列,从狄飞惊的角度,隐约可见粉嫩的软舌。

      他任由女子就着自己的手吃了那紫玛瑙似的葡萄,指尖隐约有湿意。——是女子的舌尖,卷走那粒葡萄的同时舔到了他的手指。

      她是无意的。

      狄飞惊呼吸一沉,定定地看。

      雷纯口中的葡萄还未咽下,就被男子凑上前攫取了呼吸。

      他是有心的。

      狄飞惊抚着她的肩背,亲吻的力道并不粗暴,但这样绵长坚定的缠绵,水声啧啧,还是让她有点透不过气。

      “呼——”

      雷纯眼尾微红,无力地靠在狄飞惊怀里缓了好一阵儿,说话的气息有些不稳,“狄飞惊,你……”

      “你”了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索性偏过头不看他。

      狄飞惊坐在她身侧,从怀里掏出一条白色的手帕,动作轻柔地给她擦拭唇边的葡萄汁液,软语哄着,“对不住,纯儿,我情不自禁。”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女子被亲的水润嫣红的唇上。

      又香又甜,又软又嫩。

      狄飞惊的喉结吞咽了一下。——只是他理智残存,知晓现在不是继续的好时机,只得遗憾地等待下次与爱人温存。

      软玉温香在怀,他犹自克制。

      雷纯轻飘飘瞥了他一眼,本也只是打情骂俏,并不生气,正欲揭过,却被眼前的手帕吸引了,迟疑道:“这帕子……好眼熟啊。”

      狄飞惊暗道不妙,正要把帕子收起,不防雷纯素手一伸,便将手帕抽走了。——也因为是雷纯,所以能在练成大弃子、小弃妻擒拿手的狄飞惊手中轻而易举地拿走任何东西。

      拿着帕子当空一照,雷纯微微眯了眯眼睛,“哦”了一声,“这不是我以前给你擦汗的那条吗?我记得要你洗干净还我,看来狄大哥没有守信呢。”

      狄飞惊无奈道:“纯儿。”

      雷纯笑眯眯地回:“嗯,我听着呢。”

      “……我当时,没有答应。”狄飞惊垂眸,好一会儿,才闷声道。

      他揽着她,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赭色的唇微微抿着,显得秀气又文静。

      怎么委屈成这样子?

      见状,雷纯有点哭笑不得,扬手将帕子抛给他。狄飞惊迅速接好,却没有放回衣襟,望着雷纯,似是等她下一步动作。

      那双明澈好看的眼睛又要忧郁起来了。

      “好了好了,”雷纯干脆直接执着他的手,将帕子细细掖进他的衣襟里,“我开玩笑呢,这帕子送给你。”

      说罢,她还挺直身体,轻吻了下他的嘴角,又依偎在男人的颈旁。

      “以后,我给你绣一条新的帕子,好不好?”雷纯忽然道。

      闻言,狄飞惊搂紧了她,“嗯。很好。”

      他想起曾经在三合楼上和苏梦枕会面时,红衣男子咳嗽时手里不曾放下的那条白色帕子。

      如今,自己也有了。

      两人静静温存了会儿,狄飞惊道:“那个人找到了。”

      雷纯没有问是谁。

      从狄飞惊怀中坐起,穿好木屐,雷纯整个人的神态似乎有些变了:

      依旧清丽,星眸含笑,只是通身的气度隐见威严。

      “走吧。”她心情颇好地轻摇团扇,一面扇一面走,腕间的羊脂白玉镯子一晃一晃,温润极了。

      “辛苦你了,狄大哥。”

      *

      步入高楼,临窗的桌案上端端正正摆着一个黑檀木浮雕匣子。

      匣子是打开的。可以看见一个黑色的发顶。

      雷纯淡淡瞥了一眼,很快收回视线,语气听不出情绪,“原来是他。”

      狄飞惊也扫了一眼盒子里的人头。——怕血腥气惊扰到雷纯,他让人把血放干了,这人头面色青白,看起来像一个假的雕塑。

      至于残躯,另有下场。

      那边,雷纯已经悠悠走到门外,裙摆迤地,宛如绿色的湖,风中的柳。

      她凭栏远眺。

      狄飞惊站在她身后,一如既往,守护着她。

      良久,雷纯才淡声道:“我打算下了蔡相的这条船。”

      早在雷纯做投靠蔡京的决定时,狄飞惊就已经说明此事的棘手复杂。即便六分半堂当时只为求得保全自身,不尽心替蔡京卖命,但主命既下,纵然他们在其中做些不得罪人的小手脚,所做的事已然是助纣为虐,有损声名。——戚少商没少带着杨无邪坏六分半堂的“生意”。

      但当时雷纯还对狄飞惊心存忌惮。况且,她既然要做总堂主,就不允许下属过多地对自己的决策有异议。而狄飞惊又一向是雷纯指东他绝不往西。

      是以综合种种因素,尽管狄飞惊内心对雷纯的这一决定不完全赞同,还是忠心耿耿地为她卖命。

      如今,雷纯说要脱离蔡相。她语气坚定,且不是商议的口吻,表示这件事已经板上钉钉,绝无转圜。

      狄飞惊泰然自若道,“如今我们和蔡相的一些生意牵连较深,那些出人手去暗杀的倒还好说,逐步缩减堂里人手转为外力即可,堂里人不再当蔡京的刀,将这消息散播出去,转移武林众人的视线。只是花石、抽成和火器之类还需多花费些功夫。”

      雷纯慢慢转头,看他的眼神很深邃悠远,“你没有异议?”

      “没有。”

      “我以为你会觉得此举鲁莽。”

      “你是总堂,决定你做。况且,这确实对堂里有益。”

      雷纯静默了会儿,才道,“这条路很艰难。”

      她慢慢地说自己的真实想法,“蔡京搜刮民脂民膏,积怨尤深,只是当今世道黑暗,天子昏聩,沉迷享乐,亲小人疏忠臣,一个蔡京即便死了,也会有别的李京王京站出来,又能改变得了什么。”

      狄飞惊静静听着。他知道雷纯指的是之前有人组团刺杀蔡京失败的事情。

      雷纯说的话,正是他一直思索的。

      “……和戚少商的谈判失败了,但若我们拿出诚意,也许会有新的机会,”雷纯的手缓缓搭在栏杆上,目光在狄飞惊清隽俊美的脸上流连,“我并不是因为怕死,怕名声有损,才想要‘改邪归正’。一直以来,我所做的决定,都是为了保存六分半堂,为了使父亲的基业延续。”

      “而且……”

      她握紧了手下的雕花栏杆,语气低缓而郑重,“……也为了我们的将来。”

      江湖纷争,朝堂算计,一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甚至留不下一个全尸。弄权者翻手为云覆手雨,凡人求活何其艰难。雷纯一直知道。杀人者也为人所杀。她的父亲不正是因此丧命的吗?

      可一旦想到日后,有一天,狄飞惊会是如此凄惨的下场,——曾经在梦中她也确然亲眼见过他的死亡——雷纯就愈加难以接受这个画面

      她已经失去过至亲至爱之人,不能再无力相护了。

      所以深思熟虑后,她决定另找一条发展道路。一条能让她和狄飞惊,乃至六分半堂众人都能稳稳走到最后的道路。

      众所周知,做惯了强盗的人,一旦打算金盆洗手,安度晚年,一定会遇到各方旧敌的围剿。在老江湖看来,这无异于是一条死路——

      前路渺茫,布满荆棘,会有大批大批的人前赴后继来陷害为难,争先恐后地想将六分半堂瓜分蚕食。

      但雷纯决心要这么做。无怨无悔。

      狄飞惊说不出别的话。

      他唯有以行动表明心意。

      执起那双白嫩纤细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

      “纯儿,”他抬头,满眼坚定,一字一顿道,“狄飞惊会陪你一直走下去。”

      同上高楼。起微风。相执手,以真心慰我,酬志与君同。

      *

      又是一年冬。

      厚雪初晴,园里老梅开得红艳,冷傲。

      雷纯站在窗边。屋里,地龙很旺,暖意融融。

      这样冷傲的血红,这样盈盈的暗香,总会使她想起一个人。

      一个喜欢穿红色衣袍的男人。

      曾经,她给他送了许许多多盆梅花,几乎将他的住处堆满。

      时至今日,她仍时不时回想起这个眼如寒火、气质冷冽的男人。因为他就是这样一个不容易叫人忘记的人,容貌绝世,武功超群,心怀大义,铁汉柔情。

      谁能轻易忘记苏梦枕呢?

      他是雷纯内心的一个隐痛。

      苏梦枕的死就像一根刺,刺进她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她以为自己处理得很好,内心也平静,不会一直有尖锐的疼痛,但在空闲的时候,那根刺会时不时冒出来,用钝痛提醒她,原来心里还一直有这么一个人。

      雷纯俯瞰着满园梅花,嘴角勾起一个淡而凄清的笑。

      最近纯儿似乎总是这样。

      狄飞惊远远走来,抬头望见站在阁楼窗前的雷纯。

      女子云发半挽,略施铅华,银灰色毛茸茸的围领衬得女子小巧的下巴更尖,耳珠上坠着宝青碧玺小葫芦,清冷不失威严,身形单薄,透出几分我见犹怜的味道。

      白雪皑皑,银装素裹,在这白茫茫的冰雪世界中,红梅盛放,格外吸引人的眼球。

      比红梅更引人注目的是窗前的她。

      经霜更艳,遇雪尤清。

      雷纯的美,向来是让人移不开眼的,任多优秀的人,——不管男人女人——见了她总会失神。尤其她美丽中隐现忧悒,更让人心碎,甘愿奉献一切,换她重展笑颜。

      狄飞惊是其中最真心实意的那一个。他总是行动多于言语。

      男人微蹙了蹙眉,明净的眸中露出些许担忧。

      这几年过去,六分半堂的境况时有艰难,但已和金风细雨楼修好,总算化险为夷,堂里低调的振作,暗暗运营,少见风云。

      雷纯登高位日久,和他见面多以谈公事为主。但他们的感情并未生分。对内,狄飞惊细心地呵护她,照顾她;对外,他一直听从雷纯的调遣,处理各种事宜。

      他的忠心换来了雷纯的真心。

      虽然待他如初,两人的感情愈加深厚,雷纯偶尔也会与他调笑逗趣几句,但狄飞惊瞧得明白:雷纯的笑容背后时有忧伤。

      她依旧美丽,充满魅力。——但她也孤寂、伤怀。

      狄飞惊有些怀念当初他们一起在山上看日出。那时候,雷纯多么快乐,仿佛一个天真的小女孩儿,笑意是那样的清澈、清灵、清透。少见忧悒。

      他伸手折了一支开得正好的寒梅,手指修长灵活。只是轻轻一折,施用巧劲儿,梅树不见震动,花枝也不震颤,甚至连雪也不曾簌簌摇落。

      狄飞惊拿着这一枝梅花到了雷纯身边。

      残雪点缀,似有暗香来。

      雷纯接了那梅花,低头一闻,微微笑了,“还记得吗,这是从前父亲最喜欢的花。”

      狄飞惊答:“雷老总喜爱红梅,也爱你,所以你的园子叫做踏雪寻梅园。”

      “……是啊,”雷纯继续眺望远方,目光悠长,“爹爹对我费尽心力,我知道的得太晚了。”

      她本以为父亲不看好自己,要她安分做好一个高门千金便好。但雷损不仅让雷纯接管部分堂里事务,也在死后把这份基业留给了自己。他对雷纯有超乎寻常人的期望和重托,把所有的后手毫无保留地告诉了自己的女儿,而非他一贯信任重用的得力助手狄飞惊。

      雷纯想着,将那支红梅插在案几上的玉白净瓶内,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肩上忽然一沉。——并不重,还很温暖。

      狄飞惊给她披了一件毯子。他站在她身侧,贴的很近,她可以感受到身后人的体温。

      男人轻声道:“纯儿,我知道你内心还有一些放不下的人和事,你……不要太过挂怀了,时间久了,也许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雷纯回眸,静静看着他,目光复杂。

      她似是欲言又止,末了,只说一句,“狄大哥,我知道你一直对我很好。只是有些事,我说了,你就会难过……”

      狄飞惊摇摇头,搂住了她的肩,疼惜地抚摸她的发顶,温声道:“纯儿,有什么事,我都和你一起分担。只要我们一直在一起,就很好。”

      他未必不清楚雷纯内心记挂着谁,只是斯人已逝,不在意罢了。狄飞惊向来尊重对手,也对很有自信。

      他爱雷纯,也会让雷纯逐渐爱上他。至于以后,爱意只会更深。

      这就够了。

      雷纯长睫如蝶翼,轻轻闪了几下。将头靠在狄飞惊颈边,应了一声好。

      她明白狄飞惊的心意,很有些动容。

      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这句话或许有失偏颇,但起码可以将心刺盖住,一层又一层,宛如裹着琥珀,时间长了,就不痛了。

      经年累月的陪伴,她也习惯了狄飞惊在身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我为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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