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纯之低首噙花》汪台了

14、风雷惊（下）

　　苏梦枕、王小石、白愁飞三人结拜时，或许未曾想过有朝一日，再见竟是不死不休的地步。
　　许是冥冥之中的命运，但从他们三人的心性经历原早已可以窥见了。
　　这一役牵扯众多派别和势力，准备已久，积伏日深——
　　有人要不择手段地直上青云，雄霸天下，为此屡屡估价得失，背叛偷袭。
　　有人痛心疾首，要报家父家姊被劫、结义大哥被围杀之仇。
　　有人强撑残躯病体，志为众多受尽迫害的兄弟手足做主，同时拿回父辈基业，不叫它折于人手。
　　有人要为死去的父亲报仇，为自己雪耻，顺带吞并对家势力。
　　有人觉得干儿子所图太大，心思过深，不好掌握，打算撤了他的权，叫他做个死儿子。
　　有人暗中窥伺，坐看好戏，他知道新纳入怀抱的女人会再次发挥天生反骨的魅力。
　　他们都是搅动风云的关键人物。
　　闷雷阵阵。
　　乌云翻涌。
　　*
　　导火线是忽然萌发春情的温柔。
　　她感知不到形势如绷紧的弦，在王小石建立的象鼻塔里待得烦闷，梳妆打扮，不顾塔里兄弟的好心阻拦，施施然去了金风细雨楼，要见一见心里记挂许久的大白菜，如今的白楼主。
　　到了“留白轩”，温柔以为岁月虽逝，人心不变，谈笑间解毒施毒化毒，对人俏语连连，却还是大意未察，穴道受制，差点被蓄谋已久的白愁飞□□。
　　同行护她安全的“火孩儿”蔡水择和“饭王”张炭见势不妙，冲出重围，要上楼救人，结果一死一重伤。
　　惊闻消息的象鼻塔一众火速前往细雨楼对峙要人，王小石也心急如焚地来了。他代表并领导象鼻塔一众英豪。
　　与此同时，雷纯携六分半堂的中坚力量在火药炸响声中登场——
　　她让杨无邪、莫北神等人与苏梦枕相见后，将他们都带来了，这些人都是金风细雨楼的老前辈、熟面孔，楼里子无人敢挡；
　　第一战力雷动天率领堂里精锐压阵，如不动明王，众人深知他的可怕，莫敢相对；
　　青楼出身的“老天爷”何小河，潜伏在象鼻塔已久，因早年承了雷纯的恩情，受命在白愁飞和王小石激斗时朝他们拼力各射一箭，就此脱离旧主，从此对仍旧宽恕她的王小石誓死效力；
　　还有惊涛书生吴其荣，用来对付白愁飞阵营中的神油爷爷叶云灭。
　　雷纯此行目的有三：
　　助苏梦枕除叛逆，夺回大权；
　　趁机报父仇，雪前耻；
　　听蔡京令纵控苏梦枕，吞并细雨楼，成为两派明面上的主人。
　　*
　　白愁飞本以为稳操胜券。
　　他没有想到，敌人来了一波又一波，形势逆转，他的有利条件都被一一瓦解：
　　金风细雨楼将近四分之三的势力都倾向苏王二人，平时隐而不发，佯对白愁飞恭敬忠心，只待关键时刻为老东家效死；
　　自己的心腹大将梁何、孙鱼二人早已被雷纯收买，带着曾为他训练的“一零八公案”死士阵营临阵倒戈；
　　其他为官门服务的打手早闻蔡京谕令，知晓白愁飞已是弃子，而今一见雷纯的手令就立即脱离白愁飞的战线，生怕再和他沾染上丝毫关系；
　　至于一些棘手的关键人物，高手中的高手，雷纯客气地讲清利弊，请叶神油和惊涛书生“择日再战”，狄飞惊向来和雷纯配合的天衣无缝，也出言离间天下第七和白愁飞。
　　一时间，白愁飞愤恨交加，目光锁定位于六分半堂众人最前面的三顶轿子，那里坐着狄飞惊、苏梦枕和雷纯。
　　他明明已在三合楼会谈时唬住了狄飞惊，未想对方心志如此坚定，无论如何也不背叛，是铁了心要一条路走到底了？
　　六分半堂到底有什么吸引他的？！
　　白愁飞为之气结，非常头疼。
　　他神色一冷，飞快盘算着：雷纯一介女流，不足为惧；狄飞惊这断颈汉看样子武功也高不到哪里去；苏梦枕又是病虎一只，断发掉爪，实力大减。
　　只要先行控住他们就有转机！
　　说干就干，他欲先挟苏梦枕以威慑众人，弹指激射，却被王小石等人阻拦未得手。
　　雷纯气定神闲，言说他刚才情急所施的“惊神指”分明就是长空帮的“长空指法”，朗声揭发他夺人指法、血洗帮派的毒辣旧事。
　　闻言，白愁飞脸色森寒，呛声侮辱雷纯，讽她只是个“破鞋”。
　　他一口气骂完，激将道，“怎么，你要谋杀亲夫不成？”
　　王小石听得怒上心头，大喝一声。
　　雷纯不禁冷笑，傲然直言，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就当被狗咬了一口，如今正是要报仇的时刻！
　　狄飞惊全程低头垂眼，秀丽的俊脸绷紧，长睫微微卷曲，漂亮的翘着，在如玉的面庞上投下一片淡青色的阴影。——为了遮盖住眼底蓬发的杀意和怒火。
　　他攥紧了拳，指尖几乎要刺穿黑色皮质手套。
　　*
　　生死关头，温柔一头撞进混乱的战局，以为能像以前一样随手就阻止王白二人。
　　她想差了。
　　还因为叫嚷被白愁飞掴了一巴掌。
　　——有时真不知道她的“不识时务”是好是坏，总之回回都让敌我双方瞠目结舌就是了。
　　白愁飞不像王小石因为爱护温柔而立即收手，他迅速掐住这个无知无畏的女人，以她和苏梦枕、王小石、雷纯的关系情谊作要挟，场上众人只得避开一条路。
　　白愁飞眉头紧锁，目光沉沉，正欲逃离。
　　先前说过，局势总是瞬息万变，类似的俗语也有很多，什么“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人人都想把握最好的时机，或者先人一步窥到天机，以作应对，笑看人生。果真如此，世间也不会有那么多憾事、怨事、不平事了。
　　一变。
　　天下第七打开了他的包袱。——他本就和白愁飞是一样的人，为登高位，偷袭背叛、痛下杀手都是家常便饭，毫不手软。
　　雷媚发动了“无剑之剑”。——或许她天生反骨，惯于背叛。反正没了白愁飞，还可以投进方应看的怀抱。
　　白愁飞推开了温柔。——死到临头，他还留有一丝最后的温柔。
　　王小石飞快护住温柔。
　　二变。
　　苏梦枕眼见大仇得报，立马要杨无邪如约定好的那样杀了自己。——他宁死不受纵控，不愿蔡京和雷纯的阴谋得逞。
　　雷纯惊叱，阻止不及，开始唱歌。——她不能让苏梦枕死。原因复杂：
　　也许是和蔡京的筹谋不能就此失败，为了日后行事的便宜，她不能让蔡京失望。
　　也许她内心不忍见苏梦枕就此身死。
　　也许她还爱着苏梦枕。
　　——有很多也许。
　　然而苏梦枕到底要死，还是要死，一心求死。
　　雷纯勉力稳住心神，压住欲崩的情绪，未几，哽咽不语，掉了一滴晶莹的珠泪。
　　王小石大惊失色，上前扶住气息奄奄的苏梦枕。——但苏梦枕不要他报仇，只说了雷纯在他身上下毒，以歌声控他心智行为的毒计。
　　为什么他不要王小石，他最亲最好的兄弟，杀了雷纯为他报仇？
　　也许他还爱着雷纯，对杀了她父亲的事抱有憾疚。
　　也许因为自己病入膏肓，行将就木，残肢病体，而灭绝人性的毒药“一枝毒锈”没有解药，他宁死不做傀儡，死了就是最大的解脱，也是最好的破局方法。
　　也许他不认为王小石可以在众多高手的保护下突出重围，杀死雷纯。
　　也许他觉得冤冤相报何时了，京城江湖不应该再掀起血雨腥风。
　　——亦有很多也许。
　　为了金风细雨楼不被蔡京和雷纯日后篡位利用，苏梦枕当场任命三弟为新楼主，万事由王小石裁决。
　　这是他弥留之际最后说的话。
　　三变。
　　大势已去，人心不再。
　　苏梦枕，一代英豪，他的死令在场多少人动容。
　　雷纯与狄飞惊商议，此时确不是与王小石为敌的时候。
　　于是六分半堂来无影，去无踪，一众人马悄然撤退。
　　*
　　这个晚上，当目睹苏梦枕身死时，狄飞惊的唇边勾起一抹隐约的微笑。
　　他早说过，像苏梦枕这样骄傲绝世的人物，除非他自己要死，否则别人是杀不了他的。
　　而今，苏梦枕终于死了。
　　这一团惊艳跃动的鬼火。
　　猩红灼目的光华。
　　形销骨立的病人。
　　冰冷阴鸷的青蓝眼眸。
　　——终于熄了在人间的余烬寒焰。
　　狄飞惊感到惊动、触动和由衷敬重的同时，也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隐秘的喜悦。
　　那是一个男人面对同样卓越优秀的情敌所自然而然引发的。——恐怕苏梦枕也不知道他的死会让狄飞惊这么高兴。
　　话说回来，要是苏梦枕和白愁飞早知道他对雷纯爱慕甚笃，还会上赶着约他见面，先后要他背叛雷氏父女吗？
　　他不姓雷。在外人看来，这无疑是背叛的先决条件。——毕竟，他是个外姓人。
　　可他从没想过要背叛雷损，背叛雷纯，背叛六分半堂。
　　因为他的血液一直为一名女子滚烫。
　　他的骨里刻着雷的姓，血里流着纯的名。
　　早就分不开了。
　　狄飞惊坐在轿子里，很舒服地呷了一口酒。
　　眼亮如星，颊抹轻红。
　　倘使现在有人看见他的昳丽容色，一定会惊叹：
　　这个年轻内敛的男人怎么会比最漂亮的女子还要顾盼生辉，比最多情的美人还要眼波婉转。——被他望上一眼，死也值了。
　　青玉瓷杯琥珀香。
　　月色正浓。
　　他想着，又笑了。
　　一切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