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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红莲 ...


  •   蒹葭似雪,江色如墨。
      夜风掠过江面,舟中炉火明暗不定。
      炉边对坐两人,那侠客穿一身布衣,腰间别一柄长剑,眼角略显疲惫。对面的歌女怀抱琵琶,轻拢慢捻地弹着,闲散似过江野雁,琴声中满是寥落。
      “洞庭波兮,木叶下。”少年举酒,一饮而尽,“好曲子。”
      “江公子于三曲间已饮酒数杯,”歌女拢琴起身,“若有所烦闷,可否与在下相倾。”
      他苦笑,清济坊的乐女向来出宴以独弹闻名,性清雅而不喜众弹。他不指望对面之人解其烦闷。但此处有江有月,清酒一杯,舟灯一盏。此间更无他人,说来似也无妨。
      只是......他该从哪一段说起?

      那时还在西川,七年前。这七年间的记忆已经全然模糊了,他记忆里的最后一段,就是在西川。
      那时还有那么一群明眸带笑的少年,正是十七八的年龄。从不同的地方来,聚在西川的巳家庄。庄主名暗绫,每月初九公布“求士贴”,各路侠士相识志同道合之友,自由结成各路暗团。巳家庄不论出身,不论立场,不论武功高劣,往来江湖人士皆平等,门庭若济。
      他在这里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温墨。
      十七岁的少年,身板瘦弱,拖着一柄破剑,站在人流中被挤来挤去。是温墨把他拉过来,问他,想不想加入红莲社。他犹犹豫豫地被温墨带着去参加了面试,一套剑路下来,误了好几个动作。却阴差阳错地在放暗榜的最后一天收到了红莲社的信物,他觉得那人一定是搞错了。自己野派出身,连师承何处都不知,却怎么就被这人看上了呢。
      红莲社成员共四十,以揭州府悬赏榜闻名。长刀、暗器、利剑,默契极佳,尤擅长一套七星挂月阵。阵法由八人配合,各自踩其星位,按序而动,不求一者挥至全力,而求八人配合,各擅其长。八卦星位上,温墨和其余七人游走期间,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一杆霜雪剑舞得上下翻飞。
      他向来都是单打独斗,在此时却看得入迷。这剑阵中似有一种极美的默契与灵动。
      不出一月的时间,他就结识了社中的许多人。小鱼儿,一个古板的孩子,武功却奇高,经常独自坐在堂下发呆;谢佑之,高高瘦瘦的医师,喜欢到处抓人来帮他试毒;安笑笑,蜀地姑娘,长于暗器,高兴的时候说起话来带着方言,语速还极快,几乎没人能听懂......
      还有总爱摇着扇子的魏洛公子,也算是红莲社的元老。魏洛负责管财,温墨是红莲社首席,张之寒是社长。他初来时,还有些怕这位张大社长,因为此人总是板着脸,浑身上下都写着生人勿近,后来慢慢地熟悉了些,知道了这人只是外冷内热,对社中事务却是极其负责。
      第一次出任务是一个雪夜。大雾。红莲社追悬赏犯至乐音坊下。安笑笑和众人受了伤,小鱼儿追另一路人未归。温墨等人未到,他心里焦急,却只能硬着头皮往上顶,勉强撑了几十招,直到温墨赶来杀了此人。
      “在哪里学的武功?”同来的张之寒转过身,淡淡地问,“还不错。”
      “跟着...街上的舞剑师学的。不是什么名门正派。”对于出身问题,他向来有些自卑和敏感。
      “正派野派,有什么关系。你若有心,何时学起都不为晚。”
      那天雪下的极大,他们把悬赏犯装进麻袋拖回去的时候,雪已没膝了。路上只留下一串深浅的脚印。
      他或许就是从这时开始,慢慢地有了些许自信。经常,他会去后院一个人练剑。后院数过两条街,就是乐音坊,午间开市,丝竹之音至入夜方渐歇。坊里有位叫张均均的琵琶女,有时会过来玩,看他们练武。
      “长星转峡月,乾位,移。”
      “疏星入溪月,坤位,刺。”
      他抬手起剑,从小鱼儿右手的门户下斜出,接着向前送去,脚下踏着方位,把下一剑的位置留给了谢佑之。
      八人如一人,像炉中磨炼的瓷器一样,火候不紧不慢,技艺却渐至于纯青。
      “好看。和我们一样。”张均均笑着说,“乐音坊里都是众人群弹。各个声部错落有致,就像一家人一样,谁也离不开谁。”
      “我改天邀你们来乐音坊听曲呀。”她又说。
      若不是变故发生得那么快,他真的很想去听听张均均的琵琶声。
      来年三月,在一次追捕钦犯的任务中,魏洛受了重伤。那时他们已经跨郡,到了沧州。荒郊野外,殷殷暗血透了披着霜的青草。魏洛却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那人带着浅笑说,“哀情多...勿念。”
      他起身离开众人。站在小山坡上,被夜风吹得心神恍惚。忽然想起了巳家庄庄主暗绫在门口对众人说的那句话。
      能独行,莫入团。独行孤寂尚可解,入团则徒增羁绊。
      他没有想到自己的羁绊已经如此之深了。年复一年,不断有新人进来,不断地磨合与适应。旧友已经越来越少。
      魏洛在沧州去世,平湖二年三月二十四日。
      谢佑之和安笑笑在追捕行动中误入迷阵,没有再回来,平湖四年五月二十三日。
      同年九月十六日,小鱼儿因被寻仇而射死。
      同年十一月七日,因深感自己对同伴的意外身亡有责,张之寒退社。
      张之寒走前,社里选温墨为新任社长。首席是张之寒指定的,指定为他。
      他其实并不清楚,自己究竟想不想当。
      平湖五年的初冬,雪一场接着一场。新悬赏令地点是二百里外的知家宅。知宅主人私自走私毒品,贩与南疆,数额以吨计。因涉及黑白两道纷争,且走私量巨大,州府并未打草惊蛇,而是暗中将此事交与红莲社。
      三十余人身着玄衣,翻过白雪漫染的南山。他和温墨走在最前面。
      “从舟,”温墨忽然说道,“你想不想听听,我们当初创建红莲社的故事。”
      “十年前,我跟魏洛、张之寒,一起到的巳家庄。那时我们都年轻,虚岁还不满二十。‘求士贴’我们都带了。我写了密密麻麻的一整页;魏洛写了三行,全是关于如何如何赚财的;张之寒呢,就写了一个字:‘惩‘。”
      “什么意思?”
      “惩恶扬善的‘惩’。他一直想做的事。”温墨说,“后来呢,我也不知道,我们这三个人怎么就聚到了一起。那时候,魏洛和张之寒彼此看不惯,还打了一架。”
      温墨说着就轻轻笑起来,仿佛这事就发生在昨天,而不是十年前。
      “我看着池里的红莲,说,君子和而不同,二位何不跟这‘花之君子者’学学,建社的事慢慢商量。于是后来,就得了这个名字。”
      温墨笑着回忆着,像是在想着一个久未谋面的老朋友。而不觉已是阴阳两隔。
      翌日入城时正黄昏。亥时,众人潜至知宅门前,他和温墨带头翻墙而入。屋内并无灯火,似空无一人。
      温墨按住他的肩膀,让他先带人撤出。自己即刻回客栈查看一趟,恐生变故。
      他在檐下静候多时,四下无任何动静。再返回知宅,几番搜索,园内无人。回程中,却见路上斑驳血迹。
      他心中一紧,拔剑寻至一条小巷。温墨靠在墙角虚弱地喘着气。地上还躺着四人。
      “被算计了。他们料定我会回去,在半路设伏。”温墨声音虚弱,“不过这些人,我都杀了。”
      他浑身发抖地蹲下来,绝望地抱住地上的人。感觉温墨的体温慢慢地冷下去。
      “江从舟,把他们带回去。告诉州府,对方人多势众,我们应付不来。”
      他只是木讷地点着头,脑袋嗡嗡地响。对方没有追,没有在知宅里加害,只能说明这是一场有预谋的谋杀。
      他步履蹒跚地起身,抱着那人一步一步往回走。
      出城,翻山,再进城,他的心一片茫然。
      没有人了。
      一起来的人,一个都没有了。

      西川城南,禅深院内,安顿好了一切事务后,他转回身。
      沉默片刻,终于说出了那句在心底已反复思虑良久的话。
      “我要退社。”
      一众小辈惊讶而茫然地望着他。不知如何是好。
      “以后你们不用跟着我了,你们自去立社长和首席。我也不跟你们同住。”
      “我很累,想去休息了。”
      一年间,经如此众多变故,他已心神俱疲。说完这话,他向众人抱拳,之后深鞠一躬。
      接着,转身出了正门。
      张均均说,像家一样。是啊,本以为生活便应如此。一群知己好友,一间雅舍,三两乐曲,七八剑阵。
      从未想到过,自己会重新孤身一人流浪。
      那些快乐的回忆,如今想起真是味同嚼蜡。回不来的人,回不来的事。小辈们不会懂得,因为他们没有这些羁绊。他们会有独属于自己的羁绊。
      他在城外的山林里闲转,抽出长剑,挽了几个剑花,在林间踏起七星挂月阵来。他只踩着自己的星位,而将其他的点位留出。停顿间隔之时,便想象着两侧有人:小鱼儿从上方刺出,安笑笑在对面横挡,谢佑之在右边掩护,温墨和张之寒站在一旁安静地看。
      水月,浦月,守变攻......游星,寒星,攻变守......
      他身上微微出了汗,手上的剑也变得更加凌厉。若是这时有人在旁观看,定会觉得这剑杂乱而无章法。走两步便猛地停顿,有时忽然刺出,有时忽然后退,在不该转身的地方忽然转身,在不该进攻的地方忽然上挑。甚至会觉得这人完全不懂剑,没有节奏,也没有绵延不绝的剑气。就像一首被演奏得七零八落的乐曲。
      可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想象得出每个人的步伐和姿势,也知道若这些分谱组合成一首完整乐曲,威力将会有多强。
      他收剑回鞘,靠着一棵老松树,抬头望着天。
      斯人已逝,空留余哀。

      红莲社出事,他是在五天后才得知的。在知宅伏击温墨的同一批人,深夜又袭击了红莲社的总馆禅深院。
      “是你走后的第三日,”仅一墙之隔的乐音坊内,张均均的双眼通红,“从舟,不是你的问题,你相信我。”
      他跌坐在椅子里,双手捂住脸。上天又给他开了一个大玩笑。他那时候在干什么,他为什么要在那时退社离开?
      “南疆盗策,是知宅一伙。凌晨潜来的,他们连着乐音坊的钱财一并清荡了,你不用自责,你真的没办法的......”
      “我知道我有办法,”他绝望地说,“我为什么不在那里,我为什么不能护他们周全?”
      “从舟,温墨在江湖已经算得上是高手了,他能杀得了四个,你能杀几个?”
      “三个。”
      “可他们那晚来了六十余人!他们的目的就是杀人灭口。你在那里只会送死!”
      “你赶紧出城去。盗策在南疆势力雄厚,保不准会继续追杀你。赶紧出城!”

      那之后,就是七年的流亡。那段记忆已经模糊了,他也不愿再回想。山村、溪畔、闹市,一复一日的颠沛流离中,他自觉得已经把感情看淡了。
      只有剑术,仍在每日地练。为得是每次再见到盗策一伙时,不留任何活口。
      “正派野派,有什么关系。你若有心,何时学起都不为晚。”
      他总能想起张之寒跟他说过的这句话。

      “江公子,你说看淡,我看未必。”炉边的琵琶女笑着说。
      她放下琵琶,又斟上一杯茶。
      “若是看淡,怎会将你每个朋友离去的日期,记得清清楚楚?从年到月到日,一直精确到时辰,还有离开前每个人的容貌和话语?”
      “若是看淡,怎会将那七星挂月阵,仅仅练那八分之一,如今信手挥来,尚犹熟稔?”
      “若是看淡,怎会觉得,那日知宅设伏后,辜负了朋友的嘱托?”
      “我并没有......这样想。”他微微笑了笑。
      其实他是明白歌女的意思的。他之后每次回想起来,总觉得温墨那时一定意识到了什么,不然也不会在路上跟他讲那些事情。
      也许当时温墨已经隐隐明白,敌众我寡,此行凶险。所以希望自己以后能保护好众人。
      “江公子,也许,温公子只是想跟你聊一段往事而已。江公子莫要自责。”
      江畔已无孤月,万籁俱寂。
      “还有......”琵琶女望着他的眼睛说,“若是看淡,江公子为何改名?”
      他笑了。眉角微微上扬,抬眼看着歌女。
      “姑娘如何得知?”
      “武林江湖之上,江念归何人不知,何人不晓?”歌女微笑道,“今见公子气度非凡,又有幸得闻诸多往事,便猜出了十之七八。”
      二人相视而笑,举茶浅啜。
      “公子此名,是否起自王勃《山中》一诗?”
      “不错。”
      “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他举起杯,吟诵道,“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
      “念归却不知归处,江公子果然重情。”
      歌女取过琴来,浅浅地转轴调音。
      “公子,说句实话。若是有人能引你为挚友,那人一定幸运且幸福。”
      “姑娘谬赞。”
      “只是,你既知我名姓,便知我规矩,不可再透露我行踪。”
      “江公子说笑了,你从这里走后,我又能去哪里找得到你?”
      “再说,这江湖又有几人知你行踪?”
      他大笑起来,举杯一饮而尽。
      “姑娘心思聪颖,当引为一红颜知己。”
      琵琶女起身,整顿衣裳,又重新抱琴而坐。
      “公子,像在下学乐之人,若遇众人齐奏时,则各自记其分谱,哪怕只是最简单的几段伴奏,几个拨弦。久而久之,念念不忘,则生情。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公子以后会遇到对的人的。”
      “但愿如是吧。”
      “今夜芦花苇畔,有江有月,似乐天初遇京城琴女时,在下弹一曲《诉读唐诗<琵琶行>有感》可好?”
      “好。”
      琵琶女抱琴,低眉信手,续续弹来。他躺于船侧,闭眼静听。
      疲惫,困顿,却又有一丝慰藉。
      还从没听过张均均的琵琶呢,他想,不知平湖派与无锡派的琴音,哪个更能解愁。
      还有——
      若是能带上小鱼儿他们一起听,不知该有多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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