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明月照沟渠（重生）》晓棠8319

51、出征

　　第五十一章 出征

　　应天府衙内堂，知府战战兢兢地将来人迎上正位，待衙役把袁培安带过来，则麻溜懂事儿的带着人退下，让出说话的地方。

　　月沉睨了袁培安两眼，没出声。

　　之前被扣在府衙里，虽未下狱，但不得走动，憋屈了一日一夜的袁公子颇为灰头土脸。此刻见到娘家人，委屈道：“月沉，我真没抢什么民男，他们冤枉我。”

　　月沉无语，冷声道：“你自然没有，什么歪瓜裂枣都看得上，我也不用跟你废话了。”

　　袁公子点头如啄米：“宣州守军这毛病历来便有，我只是未加阻拦罢了。况且，我有约束他们，一定要给钱的啊。”袁培安说着说着声调不自觉地压低，心中恼恨憋气，这算什么事儿啊！

　　他心有不甘道：“镇北王算计我，非磊落行径。”

　　月沉白了他一眼，“磊落不磊落的，堪用不就得了。”

　　袁培安一怔，此话有理，随即心虚道：“我对不起殿下多年培养筹谋，我……”孩子懊丧得眼圈都红了。

　　虽说是个带兵的好苗子，假以时日或成大器，但到底年轻，心思都在面上。还是太急了些，但留给他们的人和时间有限，太子急有急的道理。

　　月沉不擅长安慰，沉吟片刻，直白道：“或许我们都低估了形势，眼下便是没有这个岔子，南境你也去不得。”他冷静道：“镇北王出征那一刻起，便得做两手准备。你留在京中，殿下自有安排。”

　　小袁将军眼珠一转，“殿下担心，镇北王会反？”他抿了抿嘴唇，客观分析道：“没那么容易，此番南下，朝中不会给林北驰多少兵马，哄他与宋晖打感情牌而已。而且，沐王府偏安滇南多年，小皇子掌权不过四五载，根基没有那么牢靠，声援或许容易，真的出兵一路北上打过来，难。”

　　简而言之，除非赤甲军在手，否则不足为惧。

　　月沉难得笑了一声，拍了下袁培安脑袋，“孺子可教，不过，殿下担心的不止于此。”

　　“嘶，”袁公子摸着头抱怨，“你下手总是没轻没重的。”

　　“好了，”月沉起身，“且老老实实在这儿待两天，你有官职在身，应天府无权押讯。待刑部那边安排妥当，再行移交。到时那些乡野村民，也该打发得差不多了。”

　　“殿下担心什么？中原民乱形势如何，要不我去剿匪吧？上一回返京一路，干瞪眼看着不能出手，忒闹心。”

　　“你消停等着，殿下自有安排。”

　　望着月沉轻如鸿毛的步伐，小袁将军自行做了个鬼脸，腹诽道：“身手好了不起啊？无趣！”

　　马车轱辘滚在皇城汉白玉的主道上，金红相交的炎阳洒下来，罩着雕刻着麒麟圣舞图案的金丝楠木车厢，金镶玉边框的窗牖垂着缂丝绸纱，内里影影绰绰。

　　御赐的马车在宫内自如行走，这是谢太师的恩宠。

　　适才大殿上的僵持中，秦太傅突兀地开口，他并不意外。谢岚瞟了高禄一眼，后者未出言阻拦，那么便是此路可行。

　　这个头他不是不能低，但若是低了，必得如愿。白白打脸的赔本买卖，他不做。

　　“太傅言之有理，老臣便替陛下走这一遭吧。”谢太师高风亮节，忍辱负重。

　　骨碌骨碌的车轮碾压声格外清晰，甚至在空旷的皇城中荡起回响。谢岚微微挑帘，觑着即将西落的日头，短暂地极其意外地失神片刻。

　　谢家从龙太祖，家族兴衰与大丰国运息息相关密不可分，屹立百年，钟鸣鼎食。父亲将辅国的重任与谢氏一族都交到他手上不足二十载，他于朝堂上一手遮天，谢家一人之下枝繁叶茂，他曾以为自己做到了位极人臣的极限。可回首千疮百孔的中原大地，他不是未曾未雨绸缪，不是贪欲障目昏庸失察。近二十年来，他日日焚膏继晷披肝沥胆，不敢懈怠哪怕半柱香的工夫。拆了东墙补西墙，殚精竭虑竭尽所能，然帝王窝囊储君年幼文官奸猾武将不臣，大厦将倾难道是他一个人的责任？

　　偶尔，他真心实意地羡慕宋晗，一个百无一用的窝囊废，腆居帝位这些年专事吃喝玩乐种田修道。真的待到亡国那一日，顶多被史书记个孱弱无功，而祸国殃民的黑锅八成要扣在他这个权臣头上。

　　谢岚多年不遇的面露颓然，仿似一下老了数岁。

　　“太师不必多虑，”陪他坐在车中的东厂督主高禄似看穿谢岚所思所想，淡然开口道：“大丰颓势自先帝起，天命不佑非人力可扭转，苟延残喘这些年，吾等尽力了，无愧于心。”

　　这几句话堪称肆无忌惮大逆不道，但二人神情平静，私下里如此说话，惯了。若是当下情形，仍夸夸其谈粉饰太平，不如不说，也太没劲了些。

　　谢岚沉吟良久，沉声道：“厂公，我说我不悔，你信吗？”

　　高禄咂摸须臾，谢岚所指，乃北疆暗算之事。他就事论事道：“太师此举非为私欲，臣强君弱必成大患。林北安那小子只是面上肖似林征，揭竿是早晚的事。先下手为强，无错。只不过……”

　　只不过，时运不济，老爷天不占他这一边，留下了林北驰这个祸患。加之暗中之手搅弄风云，镇北王府一百多口灭门，一蹴将形势推向不可收拾的局面。

　　既不占天命，连京中藏着这样一张暗网亦后知后觉，谢岚不禁仰天悲叹，或许他真的老了。

　　即至通往镇北王府的大街拐角处，谢岚提前下车步行，高禄留在车中等候。无人相迎，亦不必叩门，果然他是进不去的。

　　林北驰立于府外长街尽头，他不愿谢岚的足印，踩脏了家门口。

　　遥遥望到谢岚缓步而来的身影，林北驰内心一片深不见底的肃杀埋于波澜不惊之下。他目光冷淡地如看死人，一个三年之期一到，必死之人。如此也好，这多出来的时日，他正好用来将赤甲军中内鬼揪出来，板上钉钉地按死了。还有，京中能够一夜之间血洗镇北王府，连何曦亦不是对手的恶鬼，非谢岚能够驾驭。想来，谢太师同样寝食难安，恨不得早日将之掘地三尺挖出来诛灭。这一点上，双方存在微妙的共识，留他狗命牵扯魑魅魍魉，林北驰在外也好施展。

　　不得不说，太傅高瞻远瞩，人所不及。

　　“王爷。”谢岚略一拱手，淡声道。有求于人，这第一句，该他先说。

　　“太师。”林北驰漠然还礼。年岁上巨大差异由身高补齐，林北驰不落气场。

　　“王爷所需，但说无妨，谢某洗耳恭听。”他们二人之间不必客套，心底都是恨不得掐死对方的筹谋算计，能说一句话解决的事，绝不多讲半个字。

　　“好。”林北驰亦然。

　　首先，黄金是前提，足额立付。这一点顾宴既然开了口，高禄传达到位，谢岚来这一趟，便无异议。

　　其次，关于调兵遣将，各自敷衍，稍作场面而已。眼下中原烽烟四起四面楚歌，京都唯一可仰仗的便是禁军加京营统共五六万人，不可能点给林北驰多少，更没必要给精锐。对于他的立场，内阁核心论断，五五成。是以，一方面抱着侥幸心理冒险用他，另一方面也是为布防争取时间。

　　他前脚一出城，后脚必乱。拱卫皇城京都的军队中立即会被清洗一轮，但凡能够跟林家牵上丝毫虚无缥缈瓜葛的必遭弃用，重则丧命。左右这些年也清理的差不多了，借此机会，剩下几个小门小户的，他便带走好了。正好，也显得他果然狼子野心，众人没白忌惮一场。

　　你来我往，几句话意料之中，接下来是附加的。

　　“太师大人，眼下不太平，百姓生计犹难，得饶人处且饶人。”林北驰意有所指，当日长街刺杀，谢岚未抓到主谋把柄，但过后他封了倚红楼至今。林北驰直觉，倚红楼于宋昱多有助益。

　　“王爷说的是。”谢岚骄矜地回了一句，算答应了。随即挑了挑眉，示意，还有吗？

　　林北驰沉下神色，严肃道：“在下尚有一事挂碍，放不下心来。”

　　谢岚蹙眉，“王爷请讲。”

　　“听说皇后娘娘凤体欠安。”林北驰字字铿锵，说得缓慢。

　　谢太师顿时悟了，“于公于私，谢家会照拂好娘娘。”

　　林北驰不依不饶，“既然身子骨违和，请娘娘好生养着。若是勉强行事，臣无论身在何处，自当立时回京请安！”

　　这是威胁，也是底线。

　　谢岚微诧，他未曾猜到，这二人纠葛至此。

　　林北驰直视谢岚，用凛然如霜刀的目光步步紧逼。琼林宴后来，他复盘当夜情形，宋昱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安排他们出宫，显然并非毫无自保之力。但深宫疯妇不按常理出牌，他不放心。

　　眼下孰轻孰重局势使然，他无暇倒出手来收拾，退而求其次，他要谢岚确保宋昱安危。至于会否暴露软肋供人拿捏倒是无关紧要，朝中诸位从上到下包括眼前的谢太师，无人会信区区一个有利用价值之人，能够阻挡林北驰脚步，左右局势。

　　“好。”果然谢岚轻飘飘地应道。他本就没打算现下动宋昱，亦不赞同谢飞卿肆意妄为。他们母子二人被惯得有些轻狂，需要敲打。宋昱这个天上掉下来的由头，谢太师为何不用。

　　话不投机，至此足矣。谢岚转身，林北驰回府。

　　接下来，镇北王骄矜地又称病拖了数日，方才于一个朝阳朗朗的清晨，遣亲卫敷衍地点了兵，凑合出发。王爷身娇肉贵大病未愈，甚至不曾露面，铁了心委身舒舒服服的车厢之中，龟速南征。一众送行朝臣，敢怒而不敢言。

　　宋昱高热反复，久卧床榻，是夜药性加持下，林北驰委实做得太狠了。那人一去不返，加之京中人心惶惶的消息传来，他便知晓，这一趟势在必行。林北驰无暇兼顾，他亦不该叨扰。

　　即至出征当日，宋昱匆忙赶到德胜门口，远远眺望，唯余一抹斜阳下马车的阴影。宋昱心尖蓦地漫上针刺般的绵密阵痛，一眼万年，一别何日再见？前世，他无数次凝望林北驰离开的背影，皆抓不住留不下。直至最后一次，生死相隔，徒留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