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 番外二 宿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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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 宿命
“疼不疼？”
“我使力了？”
“疼你就出声，别忍着。”
“让你喊个疼怎么就这么难！”宋昱气急，狠下心，掌心实打实揉了上去。
“……疼……”林北驰极低的闷哼一声，勉强地不熟练地几不可闻地冒出一个字来。
宋昱无奈地觑他一眼，不再强求，专注地替林北驰将药酒揉入肿胀的脚踝。
二人退隐三载有余，每年一半时间寻山问水，一半时间回谷中养娃，走走停停，日子本该颇为惬意。但令宋昱辗转反侧寝食难安的竟然是林北驰的身体，刚满及冠之年的小将军，身上千疮百孔遍体鳞伤，从头到脚，哪哪都是病根。赶上阴天下雨，山路崎岖，伤着的关节脏器便要连番作祟。偏是死心眼惯于逞强，若不是被抓到半夜偷偷一个人上药，还不知要瞒到何时。这辈子心意相通朝夕相伴尚且如此，前世，那人又是一副残破身躯，几许艰辛苦痛从不见于人前。那些谎称军务芜杂支开他的深夜里，如何煎熬……宋昱几乎不敢去想。
一声不吭的变成宋昱，垂首锁眉，一门心思揉着。适才上下唇瓣跟黏了浆糊似的林北驰心虚地探过视线，讨好道：“别皱眉了，江太医的药配上你的手法，不出三日必然活蹦乱跳。咱们还要一路再往北走走，不是说好了陪你去祁连山巅赏雪景？”
宋昱不作声。
林北驰弯下身子，凑过脸去，指尖轻轻将宋昱一侧紧绷的唇角向上提了提，“殿下，笑一笑？军中将领哪一个不是伤病加身，我这真不算什么。再说，这不快好了吗？”
宋昱心中如揉进一把碎石，细细地磨着，他闷声道：“黄帝内经有云，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如今，创痛已然盘根错节，你还要这般不知怜惜，我如何笑得出来？”
林北驰眨了眨眼，混不吝道：“医书上还说要法于阴阳，和于术数呢。横竖做不到，顾忌那许多作甚？”
“什么？”宋昱一时未反应过来。
林北驰贴近他耳畔，吐息道：“殿下，你我二人这辈子注定只有彼此，哪里来的阴阳调和？”
宋昱愕然，半晌红了耳尖，起身净手，低声嗔道：“与你说正经事，休要扯些有的没的。”
林北驰慢慢转了转脚踝，大言不惭：“怎么是有的没的，殿下难道不喜欢？昨夜是谁……”
“别说了。”宋昱疾步赶过去，手还未捂上林北驰的口无遮拦，便被人捉了个正着。小王爷双手顺势一带，低头莞尔，“瞅瞅，是谁投怀送抱还不认？”
“起开，”宋昱有些恼了，双手推拒着撑起来。前世只在顾宴口中听闻，关于林北驰少时恶劣不羁的姿态，始终无从描摹，这辈子算彻头彻尾瞧了个通透。“不知羞！”他气鼓鼓道。
“好，好，我不知羞，殿下教训的是。”林北驰宠溺地笑，手臂翻转借力将人扶起来。被他这插科打诨一番，宋昱焦灼在他伤处的关注散逸些许，虽仍是愁眉不展，到底转开了话题。
“不早了，”林北驰继续作死道：“在下意欲知错不改……”
“休想！”宋昱翻脸。
“哦。”林北驰悻悻然撇了撇嘴，一副委屈状。
宋昱头疼，抿了抿微干的唇瓣，缓和道：“今日你先歇着，脚踝都肿成蒸饼一样，莫要想着胡闹。”羞归羞，恼归恼，但在这件事上，除非是如眼下般情形，不然宋昱几乎从未拒绝过林北驰。
为何要拒绝，他如何舍得。
“怎么是胡闹，”林北驰斜倚向床头，痞笑暗示道：“有些姿势，我可以不动的。”
“呼。”宋昱果断吹息烛火，从床榻尾端跨上去，钻到内侧，背过身，瓮声瓮气道：“快睡吧，别，别说了。”连拒绝都讲得没什么底气，宋昱暗里自弃，白白多活一世，脸皮没一点儿长进。
林北驰不死心，从背后靠上来，厚颜执着道：“真不做？”
宋昱干脆装睡不搭理。
小王爷煞有介事地长叹口气，伸手将人往怀里捞了捞，憋憋屈屈：“唉！士之耽兮，犹可说也……”
宋昱忍无可忍，“林北驰！”
“好，好，睡，这就睡。”林北驰投降。
宋昱恼羞成怒，将自己闷到被子里，自然未曾得见身后人眸中一闪而过的思虑。待确认林北驰睡熟，呼吸平稳规律，宋昱轻手轻脚地起身，披上外衫，独坐窗前。
是夜月朗星稀，玉盘一般的满月珠辉倾泻而下，在单薄清冷的身影周边拢了一层朦胧的光晕。宋昱彷如坐在时光的牢笼中，微微仰首，山泉湃过般清澈的眸光有些不由自主地涣散，难以聚焦。好似在专注地望着什么，又仿佛无一物入眼入心。
无法入眠的深夜，心底如缠绕成团的乱麻，理不出头绪来。
在送走新帝宋晟的那几日，他夜不能寐心潮动荡，曾经有好几回差点儿绷不住，将前世今生的心结对林北驰和盘托出。还好，他最终忍了下来。有些事，一旦脱口，压得人喘不过气的负担便不可避免地从自己身上转嫁到闻者肩头。林北驰的担子已然重愈泰山，那些接二连三往返边疆各处的密报，那些隐藏于玩世不恭后的枕戈待旦，宋昱全部了然，林北驰从未有一日真正松懈过。
还好，这一世，他们尚有足够的时间陪伴。进退之间，至少不会孤身。
而另一些人和事，却在执迷纠缠中渐渐化为沉重的枷锁，无从遁逃。宋昱始终内疚，但他不确认，月沉最终残酷的抉择，是否有他求全责备的责任。或许是他高估了自己，月沉那样笃定孤注的性子，岂会轻易受他人质疑所干扰，此事注定无解。月沉如愿保下储君性命，将人安安稳稳送上龙椅，看似一切遂心如意，可他始终忘不了宋晟离开时如行尸走肉一般的背影，福兮祸兮，如何论断？
宋昱下意识瞥向床榻，确认林北驰所在非是幻象，方才压下突然急促起来的心跳。他缱绻而哀怨的目光于夜深人静时不必遮掩，回溯重生这一路走来，除了最终这条性命，林北驰该失去的依然如故皆于事无补，每每思及，无力感排山倒海袭来。
他便这样任由思绪纷乱枯坐半宿，即至第一缕天光若隐若现，宋昱起身，窸窸窣窣地重归床榻。怕身上凉气未散，他刻意贴着墙边。林北驰如有所感，睡梦中将人强势捞回怀中，吓得宋昱瞪圆了眼睛，不敢呼吸。好在只是下意识的动作，林北驰蹙了蹙眉心，不曾醒来。
离回谷的日子不远，宋昱又格外坚持，林北驰不得不放下陪其踏雪寻梅的计划，提前返归隐云谷中。
两人于后山搭了间宽敞院落，不欲兴师动众地烦扰，每每归来直接绕路后山，只是传讯朱大叔，将念儿带过来。二人身影刚刚隐现，颜丹鬓绿的小娃娃即飞奔而来。
到身前站定，规规矩矩地作揖，“念儿见过小叔父，见过小……”想起朱大叔嘱咐，“殿下”“王爷”的称呼不可当面再用，半大的娃娃一时语塞，歪着脑袋，晶亮的眸子一转，自作聪明道，“见过小婶娘。”
“什么？”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林北驰率先领悟，在念儿头上揉了一把，开怀嗔道：“小机灵鬼。”
宋昱差点儿吐血，旋即扶额摇头，牵起念儿的小手，无奈问道，“谁教你的？”
“话本上看的。”
“哪里来的话本，”宋昱叹气，“上回留下的课业都读过了？”
“读过，念儿都背过，余下的工夫才去凤姑姑那里看画本子。”小人儿一本正经道。“对了，小叔父房间里也有话本。”
“胡说，”林北驰大步追上来，被宋昱挡下。“谁准许你进我书房的？”林北驰探出脑袋，用眼神威胁道。
“我……”宋昱慢悠悠道。
小孩子最是有眼力价，分得清谁人说得算，见宋昱撑腰，念儿朝他小叔父做了个鬼脸，天真无邪道：“叔父看话本为何不认？”
宋昱循循善诱，“他看何话本？”
念儿眨了眨眼，“有……《探花郎夜会俏公主》，还有……”
“没有了！”林北驰胳膊从宋昱身后绕过来，作势就要捂住小娃娃嘴巴。宋昱牵着念儿快步跑开，“走，带我瞧瞧去。你小叔父腿脚不便，追不上咱们。”
“好哦，大将军追不上我们喽。”念儿拖着宋昱起劲地跑起来。
“小心，我要追到你们啦。”林北驰佯装追逐，步子却逐渐慢了下来，视线随着夕阳下一大一小奔跑于山间的身影起起伏伏，眸中柔光唇角弧度遮掩不住。
嬉笑哄宠了半日，该考教的不可延误。这大半年间，林北驰旧伤轮番发作，非一时半会儿能够调理清楚，亦不急于一时。是以，午后，林北驰先带念儿去院中教查武艺。
江太医在屋中替宋昱把脉施针，调理益气。这辈子阴差阳错，他那一身病骨护持得当，余毒肃清，竟从根基上大体康健起来。只是连日奔波，回到家中松弛几分，在老大夫的针灸下，昏昏欲睡。
林北驰考教完毕，让朱大叔将念儿带去休息。自己简单漱洗一番，推门进房。
“嘘。”老头回头提醒他。
“睡了？”林北驰微愕。
“熟着呢。”老头得意。
林北驰吁出一口长气，朝老太医无声抱拳。“如何？”他指了指太医手中针，用口型问。
老太医剜他一眼，低声揶揄，“折腾大了吧？”
林北驰急了，“不是您说的吗，他身子寒凉，多，多……做那事，有益气血运转。”
老头翻了翻眼白，“让你多做，也不必日日不落。”
林北驰咽了口唾沫，到底没有医者那样无所顾忌，沉吟片刻，硬着头皮用气声嘀咕，“做过了，他方能睡下。两害相比取其轻，不是您教我的。”
“嗯，”江太医拈了拈胡须，“你倒是记得清楚，罢了，养护的膏药按时涂抹，多做些确是无妨。”
“有，”林北驰也禁不住红了耳尖，“有按时……”
老头忍着笑挥了挥手，“老朽行针还要一阵子，别在这儿盯着了，一堆人还在前院等你呢。”
林北驰抹了抹额上细汗，向榻上觑了片晌，点头转身，“有劳您费心了。”
房门被人从外轻轻带上，江太医收了银针，朝床上眼睫忽闪的那一位哼了一声，自言自语：“庸人自扰亦扰人，何苦？”
宋昱无言以对，身侧捏紧衣襟的指尖攒了攒。
山中闲适，日月无踪。这一趟，宋昱铁了心长住，他用心养娃，林北驰安心养伤。寒来暑往，倒也悠然乐趣，岁月静好。
直到故人来访，带来的却是意料之外的消息。
顾宴传宋晟口谕，非旨意，便是留了探询的意思，不强求。
宋昱百感交集，一时哑然，无从表态。
林北驰心中抵触，但深思熟虑之后，到底留了个活口。“念儿尚且年幼，待再过几年，从长计议不迟。”
宋晟此举，权衡得失，利弊皆显而易见，暂且不论。林北驰最茫然不解之处在于，新帝难道如今便可笃定，终生不留宋氏血脉？而这一点，宋昱倒确信。正因为确信，心中反而五味杂陈，泛起说不出的酸涩。
顾宴此行非是要个确切说法，意思传抵即可。难得相聚，如今朝中肱骨重臣顾相硬是挤出旬余，白日里甥舅情深，晚间把酒言欢，好不纵情恣意。
然，天下无不散之筵席，送行宴罢，林北驰与宋昱并肩立于山尖高处，遥望顾宴一行渐行渐远，没入那触不可及的红尘烟火。
蓦地，一阵风来，云开雾散，原本缥缈晦暗的山谷在落霞的渲染下暖亮起来。
这一瞬，宋昱倏忽心尖动了动。今生，念儿或许仍旧入宫或许便在这隐云谷中意气生长，他说不准。谁又说得准呢？那些宿命轮回，他信过也疑过。兜来转去，没有一成不变，亦无不劳而获。
“想什么呢？”林北驰将他肩上大氅紧了紧，“回去吧，莫要着凉。”
宋昱转身，双手攥紧身边人，猝不及防地轻踮脚尖，在林北驰额头印下虔诚一吻。于那人愕然欣喜间，轻快道：“好，回家。”
作者有话说
第134章 番外二 宿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