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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还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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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还礼
文安伯苛待嫡母一案,外人看来煞是棘手。案情本身铁证如山,两位嫡姐低嫁破落人家生活拮据,老夫人入尼姑庵三载,伯府无人探望接济。但这案子如何判决,影射皇室。太子嫡出一脉人丁单薄,私生的二皇子风头正劲,万一出个差池,便是文安伯府隐患的再现。
况且,如今仍是储君掌权,趁此良机打压异己顺理成章。
然而,圣心难测,宋晟立场本就讳莫如深,如今竟同意二皇子主审此案,这兄弟二人演的哪一出,无人看得懂。
烫手山芋递到宋昱手里,反而信手拈来迎刃而解。就在所有人皆以为,二皇子定然高高捧起,轻轻放下之时,宋昱快刀斩乱麻将文安伯审了个底朝天。不仅将其府中违伦悖理之举事无巨细罗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甚至掘地三尺,把老文安侯这一支脉于本家封地侵田霸户买官卖女,自甘堕落,缘何与顾氏嫡脉决裂的前因后果梳理得条理分明滴水不漏。
前世,宋昱的确宽仁,加之襄顺帝暴毙,操持国丧之后,这明显遭人利用动机不纯的案子便移交刑部按章处置,赶上大赦天下,文安伯免了牢狱之灾。数年之后,宋昱腾出手来整顿吏治,顺藤摸瓜查处地方官员贪腐,方才将这条漏网之鱼瓜连出来。深入纠察一番,拔出萝卜带出泥,宋昱盯着手里折子上一行一行白纸黑字悔不当初,“买卖地方官职”、“掳掠拐卖妇女儿童”、“逼死屯户霸占农田”……
如今重来一遭,只恨当初心慈手软,怎能不斩草除根一举灭了这个祸害。仅此一桩,便不枉费心费力主审此案,何况不止于此。
原本至少要审上三五个月的案子,在二皇子亲力亲为日夜督促之下,三司互通有无通力合作,硬生生将一桩氏族丑闻办成杀鸡儆猴肃清官场的典型范例。以至于,混乱多时不思正途的朝堂百官为之心惊胆寒。
结案当日,宋昱于文华殿当众亲自宣读文安伯罪状时,堂上一众官员当真惶恐不安人人自危。直至宋昱读罢,撤下案卷,拆掉玉冠,前行几步,撩起官袍,坦然跪于丹壁之下,众人方回过神来,一片哗然。九曲十八弯地操作,这二皇子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怕是神鬼难辩。
宋昱笔挺地跪着,自下而上的视线毫无卑微,直白而坦荡。立于层叠丹壁之上的储君微微蹙了蹙眉心,关于如何审理此案,宋昱私下曾与他有过通洽,各自心中有数。与其执着于嫡庶宅院,不若借此时机整顿混沌的朝堂上下,此乃二者默契共识。至于储位之争,原本便不存在,经此一番敲打,眼明心亮者自能领会。而那些心术不正惹是生非的守旧派,若执迷不悟再兴风浪,则不必姑息。
但行至此处,该是功德圆满求仁得仁。眼前这一幕,唱的是哪一出,宋晟亦措手不及。他起身,和缓道:“皇弟连日辛劳,此案办得严谨,当赏。”
“二殿下劳苦功高。”咂摸出滋味的陈尚书赶紧附和道。
“臣附议。”墙头草比比皆是。一众目光齐刷刷落在宋昱身上,以往几乎不敢直视的目光借此契机逡巡于这位不按套路出牌的小殿下身上,探究之余不得不私下感叹,这号称“大丰第一美人”的传承实至名归,长成这幅颠倒众生的模样,的确不适合坐上龙椅。不然,怕是翻遍整个京都乃至中原大地,也找不出半个在他面前不自惭形秽的女子来。届时后宫空乏,亦后患无穷。
“二位殿下,鹡鸰在原,是为天下楷模也。”泱泱人群,亦不乏审时度势抖机灵者。
“太子殿下谬赞,臣弟愧不敢当。”宋昱神情淡漠,搭好的台阶一律不踩,旋即语不惊人死不休,他朗朗道:“审理此案一程,吾心惶恐。所谓天潢贵胄,承天运食地禄,自当克己守礼,为天下楷模。如今,臣弟以贱谬之资觍列宗祠庙堂,是为大不孝不敬,恐遭天谴神罚。文安伯一案便是警喻,家宅不宁祸乱宗族,皇脉无伦戕害天下。因而,臣弟惶惶不可终日,唯恐僭越失仪。今日恭请皇兄及宗亲百官为证,宋昱自求弃皇姓退朝堂,此生不娶妻不纳妾不留子嗣。望皇天后土在上,感念竖子虔心补过,福佑大丰四海安定福祚绵长。”
宋昱顶着一张出尘绝俗的面孔,用最冷静淡定的口吻,说出惊世骇俗的话语来。虽是句句自轻自醒,但被他如珠如玉的声调字字吐露出口,却好似仙乐梵音,绕梁三日,普度众生。带着一股浓浓的,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般的清醒与悲悯。
纵观文华大殿,四下惊忙,由内而外,空气似乎都被凝滞住了。好半晌,落针可闻,谁也不敢呼吸出声响来。
长久的静默之后,宋晟无奈道,“皇弟诚虔之心日月可表,容孤忖度,此事再议,退朝吧。”
大朝会散退,宋晟带着一众阁老转至御书房继续详议千头万绪的军政要务。往日里,宋昱虽不常多言语,但均陪同在列。今日起,他言罢一身轻,趁势偷懒,正打算溜达出宫回府,半路便被拦下,东宫内侍传太子口谕,请二殿下去往东宫等候,同太子殿下一同用午膳。并且,特别嘱咐,宋昱可带亲卫同往,不得阻拦。
这可算得上是莫大的荣宠与信任,这世上尚无第二个人莫说带亲卫入东宫,便是独自一人亦非除兵卸甲不可入。之前,宋昱也时常与宋晟同桌而食,不过都是在那场围猎之前。自从猎场变故以来,显而易见的猜忌与疏远横亘于二人之间。宋昱心知肚明,却也不曾试图辩解缓和。他深知,多说无益,百言莫若一行。若要彻底打消起顾虑,必得退无可退,釜底抽薪。今日,他便将底牌尽数亮了出来,主动权完全交到宋晟手中。是顺势盖章定论彻底断了他未来某一日野心苏醒争权夺位的资格,还是落落大方尽显至高无上的矜贵风范,全凭太子一念之间。
横竖宋昱无所谓,他恣意随心的底气来自于心口处贴身放置的信笺。
樊二每日随宋昱出门,送至午门外等候。虽说宫中有汪顺这个东厂督主照应,樊二依旧抓耳挠腮,心急如上刑。即便皇宫大内不比寻常地界,想要于僻静处落单遇险,怕是千载难逢。可毕竟也出过万一,樊二不放心。以至于今日得了通传,请其入宫,第一反应便是宋昱那边出了岔子,连话都来不及听清楚,一闪身便没了踪影。急得禁卫军沿路追赶,兴师动众,差点儿放出示警请援的烟火来。
直到寻至宋昱面前,看到他家殿下全须全尾安然无恙,还要替他的鲁莽行径同当值禁军将领屈尊解释,樊二方觉不好意思起来。一路无言,默默地跟着宋昱前往东宫,于暖各种品茗等待。
少年垂首立在殿下身后,刻意清了清嗓子,讪讪道:“殿下,我是不是惹祸了?”
宋昱心情颇好,手指点着桌面,不答反问,不动声色地逗他,“小二,若是我真的在宫中遇险,你可来得及驰援?”
“必然来得及。”樊二认真回道,他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直传进宋昱耳道,“殿下放心,这宫中岗哨险要位置皆有接应,只要您出了大殿的门,但凡风吹草动传来,我必在须臾间赶到,”少年习惯性挠了挠后脑勺,宋昱时常担心,他小小年纪就把自己挠秃了。樊二不作谦虚道:“这宫中禁军绑到一起,也拦不住我。”
“大言不惭,”宋昱一乐,点了点少年眉心,随意道,“若是我出不得殿门,或是宫中暗卫出手又如何?”他挑眉,笑着刁难,“譬如这东宫,月沉的身手你是见过的。”前几日,月沉刚刚夜探二皇子府,心血来潮,与樊二过了两手。点到即止,各自心惊。
少年闻言,眉心即刻拧成麻绳,不虞道,“所以说,您还是讨个恩典,让我随时随地陪侍在侧方是万全之道。”
见孩子果真忧虑,宋昱不逗他了,“放心,至多不过三五日,吾便不必进宫了。”
“真的?”樊二眼珠子瞪得溜圆,“咱们是要离京了吗?”
宋昱噗嗤一乐,“看来我这里是憋着你了。”
樊二闷声,“那倒不是。”
宋昱轻声喟叹,“小二,若是离京,你想去哪?”
樊二觑着殿下,小心翼翼道:“您别总逗我,我会当真的。”
宋昱见他一副可怜不见的模样,无奈摇头,须臾,阖了阖眼眸,莞尔悄声道:“小二,我们去北疆好不好?”
“啊?”樊二呆头鹅一般,张了张嘴巴,半晌喘了一口长气,“那可求之不得,你不会又在消遣我吧?”
宋昱舌尖上打转的答语尚未来得及吐出,被门外内侍们一句“恭迎殿下”的齐声猝然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