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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良药苦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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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良药苦口
冬逝秋临夜清霜,暮夜尽枯黄。
盛情难却,宋昱被襄顺帝亲赐的步辇送至东华门,已是月上柳梢头。他踏着遍地落霜,徐徐而来。
樊二等得正心焦,甫一望到宋昱的身影,便从马车上跳下来,疾步迎了上去。
“殿下。”少年人如释重负的神情带着不做伪饰的雀跃,一双手冻得水红萝卜似的,来来回回搓着。
宋昱将手中暖炉递过去,樊二推拒道,“您快收着,我可用不惯。”
“不是让你先回府去,”宋昱无奈,轻轻拨了拨半大少年被夜风吹乱的鬓发,“宫内有东厂的人,宫外有马清海带的亲卫轮值,不必干等着。”
“那怎么能行?”樊二翘起脚尖凑到宋昱耳边极低极低地解释道,“我大哥护着小世子跟护眼珠子似的,寸步不离。我若是偷懒被他知道了,非扒了我三层皮不可。”
宋昱被他逗乐了,几不可闻的气声回道,“小世子才几岁,再说,又不是你大哥让你来护着我的。”
不得不说,自从樊二贴身护佑以来,他确实松弛不少。
樊二眨巴眨巴圆溜溜的眼珠子,憋着嘴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开口却转了话题,“殿下您快走几步,莫要冻着了。”
宋昱未介意,这孩子此番归来,到他身边半月有余,不复之前的恣意随性。不知是他二皇子的身份令其多有顾虑,还是最初担心他耽误林北驰终身大事的忧思成真。总之,再过些时日,若是勉强不来,他便寻个借口将人放归镇北王府去。
他从善如流地加快脚步,跨上马车。樊二示意暗卫充当的车夫启程回府,自己也钻进车厢里来。少年不吭声地规规矩矩贴边儿坐着,宋昱半阖着眼眸,未说话。好半天,樊二终是忍不住,唤他道:“殿下。”
宋昱睁开眼,一双含着碧波的眼眸在昏暗的夜色中愈发溢彩生光,却并不似往日透彻,彷如隔着一层水雾一般,波光粼粼,近在咫尺亦看不真切。
“殿下有心事。”樊二问。
“嗯。”宋昱轻声应道,他无意卖关子也不想吓到少年,斟酌几许,缓声道:“瓦剌使团入京,前路未卜,或许是我多虑了。”
樊二认真想了想,“殿下是怕陛下与太子舍不得将咱们的公主嫁过去,便牺牲您去娶一位外族公主?”
宋昱:“……”少年脑回路清奇,今日满朝文武尚无人想到这一层。他赞许地笑道,“我们家小二不仅武功高强,且聪慧睿智,比好些尸位素餐的大人强多了。不过,据我所知,瓦剌皇族这一辈男丁兴旺,不仅嫡系无适龄的公主。便是旁支,也没人选,不然这回蒙脱怕是早就一同带来了。”
“那就好,那就好。”樊二拍了拍胸膛,复又安慰道,“便是有也不怕,我家四少爷,不,我家王爷定会护着殿下。大不了就遂了他们的愿,再战一场。之前世子爷便是太仁慈,阖该缴了他们的老巢,省得三天两头不消停。骚扰边疆百姓还不够,主意竟敢打到咱们家门口来。”
再战一场,谈何容易?若是瓦剌真的有适龄的公主送来和亲,他着实不知朝堂上下乃至他自己该作何抉择,又会作何抉择。那些打定主意不问世事纵情山水的念想,好似永远差着功成身退那一道关隘。何为功成,何时身退?重生而来,他以为自己除了林北驰这个人,其余种种皆看得开放得下。事到临头,身不由己,处处掣肘。遑论,即便他看得开放得下,作为身系边境安危乃至家国兴衰的赤甲军主帅,林北驰又如何卸得下担子脱得开身?
宋昱敛下逸散的思绪,故作轻松地笑道,“我若是娶个瓦剌公主岂不正好,免得耽误你家王爷娶妻生子。”
“殿下!”樊二窘得满面通红,“我那是不懂事,胡说八道,您也忒记仇了些。况且,”少年严肃道,“林家有小世子延续香火,断不了。”
“既然如此,敢问这位壮士,尚有何挂碍之处?”
“我?”少年心虚地侧过脸去。“我没有。”
宋昱轻轻喟叹一声,“小二,你家王爷待你情同手足,若知你在我这里委屈不顺意,必不会勉强。你如若不便开口,那么我……”
“殿下!”樊二错愕且诧异,“您误会了。”少年急急解释道,“哪里有委屈不顺意,王爷让我来保护您,我不知有多开心。”
“开心?”宋昱点了点少年脑门,“我可看不出你哪里开心。”
樊二晃了晃脑袋,正经道:“殿下休要闹,我嘴笨,可也得掰扯明白。”
宋昱失笑,“好,你说,我听。”
樊二挠着后脑勺,为难道,“我说,但您可别笑话我,也别告诉王爷。”
“不笑话,不告诉。”宋昱耐心哄道。
“其实,”少年脖子一梗,豁出去道,“我是怕。”
“怕?”
“嗯,怕。”樊二微微垂首,有些低落道,“虽然我哥和王爷他们都瞒着我,但我心中清楚,他们内里各自攒着懊恼悔恨,无处发泄。若是当初我与大哥跟着老王爷,或许四年前不至于一人也救不下来。若是一年前我哥赶得及,也许王妃与世子妃还有阖府一百多口,也不止留下一根独苗。非是樊二脸皮厚,”少年恳切道,“毕竟我兄弟二人传承的乃是天下四大高手之一,且幸不辱师门,还算是块练武的料子。除去千军万马对垒,单打独斗至今未曾遇敌手。然而,越是此般,越担心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王妃娘娘武功亦不弱,即便是我与大哥联手,亦无令镇北王府满门精锐亲兵一瞬之间灭门的把握。虽说,那一战对方或许亦损失惨重,但终归定有领头者漏网。是以,大哥不错眼珠子地护着小世子。而我,”樊二吸了吸鼻子,“王爷将您的安危交予我,那是比护他自己性命还要更加信重的嘱托。我怕,怕自己辜负。”
宋昱心房好似被敲下一寸边角,酸楚顺着缺口蔓延而出。他拍了拍少年手背,温声道:“不怕,不怕。你又不是一人,就算我那三脚猫的工夫靠不住,不是还有马清海他们吗?再不济,一街之隔,若是真的遇险,咱们可以逃去王府。总归,这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谁教的你,什么都往自己肩上扛,不好。”
樊二湿漉漉的眸子转了个圈,突兀道,“殿下,您像王妃一样,真会安慰人,怪不得我家小王爷对您死心塌地。”
宋昱:“……”这孩子,该揍了!他局促地咳了一声,问道,“小二,若是我今夜去王府……”他随意掀开车帘一角,望出去,随即咽下了一半未出口的话语。
“您尽管去,我都说过了不必太小心,大不了戒严几条街道。若是您嫌兴师动众,那我便带人私下里巡查一番,保管……”
“不必了,”宋昱莞尔低笑。下一瞬,马车骤然停驻。
樊二推开车门,正待查看,宋昱起身,当先下车。
长街裹着月光,尽头处矗立一人,白衫墨发,濯濯如春月柳,轩轩如朝霞举。一眼万年,恍如朝朝暮暮。
两世叠加,宋昱竟是第一回见林北驰着素白的长衫,不禁看得呆了。那人在朦胧的月影中微微侧首觑过来,似鹳鹤一般纤长挺拔的脖颈镶着银色的边缘。随着疾步而来的脚步愈近,小王爷深棕的眼眸漾着光影,犹如劈开暗夜的水浪,一波一波荡开来,先于步伐靠近,亟待回应。
夜风吹散云层,银白的月色洒下来,落在宋昱微怔的眉眼上。那一扇一扇浓密纤润的睫毛如盛不住光影似的,扑簌簌颤着。
“回来啦。”即至面前,小王爷自然地牵起宋昱落于身侧的一只手,柔声道。
两人并肩而行,宋昱懵懵懂懂地被牵往镇北王府的方向。王爷身后尽职尽责的林管家上前一步,挡下了更加尽职尽责却没啥眼力价的樊二。
吹了一夜风,林北驰的手掌依旧暖热。宋昱微仰着面庞,嗔道:“王爷何苦兴师动众?”
林北驰轻轻刮了刮他鼻尖,“怕殿下心事重重,睡不好。”
“你又不是大夫,”宋昱抬杠,“难道会治不寐之症?”
“我有药。”林北驰大言不惭。
宋昱攒着小脸,“何药?”
林北驰弯腰,凑至耳畔,“侍寝。”
宋昱,“……”恨不得一巴掌拍他脑门上。
“哈哈。”小王爷干笑两声,也把自己说不好意思了,低头嘀咕着补充道,“小小年纪,跟谁学的,苦大仇深,得治。”
苦大仇深的小皇子强忍着拧人耳朵的欲望,一路被拖进王爷卧房。好在,嘴上挑衅的家伙,行为还算规矩。
“晚间,我去侯府讨了婶娘亲手蒸的糕点来,不知比御厨手艺好出多少。本打算让你晚些时候当宵夜食用,谁知你回的这般晚。快去漱洗,早些歇息!”林北驰推着宋昱送去屏风后,守在一旁催促着。
透光的屏风映出玉质翩跹的轮廓,小王爷灌下一大口凉茶,替自己撤火。
一切收拾停当,林北驰军中行事风范作祟,毫不含糊,将人裹着他的中衣便抱上床榻。
“闭眼,快睡。”小王爷命令道。
宋昱乖乖阖上眼眸,口中挣扎,“睡不着。”
“那,”林北驰使坏道,“殿下难道……”
“不不。”宋昱赶忙紧闭双眼,胡乱摆手。今日着实神思倦怠,况且,他适才瞥到林北驰房外不远便有守夜的亲兵。小皇子脸皮薄着呢,属实不敢。
“不想便乖乖睡,”林北驰强势又轻柔地抚平宋昱眉间皱起的小小峰峦,拍着被面,哄道:“莫要胡思乱想,虽说眼下我走不开,但闵州火药的事我让顾宴替我去查,耽搁不了。至于北疆,当下的确不是起兵的好时机,不过即便拖延个三年两载,瓦剌也同样养精蓄锐,并非此消彼长。诚然,此番结盟免战更为妥当。若是即刻开战,亦无甚可怕。”他侧身低首,在宋昱额头落下一吻,“信你男人就好,睡吧。”
护得了天下,亦护得得住一人。
“嗯,”宋昱悄声虔诚道:“小将军智勇双全,战无不胜。”
一颗高高吊起的心被一双大手托举着缓缓放下,宋昱昏昏欲睡起来。半梦半醒间,听到敲门声响。林北驰披衣下榻,不多时回返,躬身贴至耳廓,温软道,“长风,你府中姑姑前来送药。今日是你服药的日子,小糊涂虫。”
宋昱翻了个身,嘟哝道,“明日再服即可,不差一晚。”
凤姑姑也的确是这般交代的,翌日服用也可。她怕明日堵不到人,方才送来有备无患。是林北驰不放心,再次当面确认。
“也好。”小王爷宠溺又无奈地笑道。随后轻手轻脚上塌,将人拢入怀中,相拥而眠。
一夜无梦,宋昱醒来时,另半边床榻散了余温,林北驰该是早已起床操练多时。
房中漱洗的温水和替换的衣衫摆放齐整,宋昱收拾妥当推门而出。等在院中的管家林恒赶忙将小炉子上温着的药汤取下来,倒入碗中。
“殿下,王爷吩咐小的侍候您服药。”
宋昱抬手接过,刚抿了一小口,心尖蓦然震颤。他不露痕迹地仰头灌下,递回空碗,淡声道:“多谢。”
同前世一般,他的药,又被换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