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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在下雪的日子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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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雪的日子里,我又想起你。
窗外的雪啊。
这南方小城难得一遇的雪,正纷纷扬扬地下。
你去世的时候,那年的雪好像也还没落下来。
我还记得,那年三十,按照旧俗,满城都挂满了祈福灯。
梅红洒金的绵纸,毛竹劈丝作笼,灯芯一饼寸烛,入了暮,家家户户檐下廊前都张着一对。夜色里望过去,暖红摇曳,有民间岁晚丰实的喜意。
所有的人家都喜庆热闹,然而也有格格不入的例外,仿若斑斓明艳的油画中混入的黑白影像,尖锐突兀。我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赶到你的床前,看着你形同枯槁的躺在床上。
你十多日未曾进食,头发剃得极短,整个人干瘦嶙峋,张着嘴喘息。我明白你已时日无多了。未开口喊一声“父亲”就已泣不成声,我甚至不敢再多看你一眼,匆匆夺门而出。
屋外很冷,呼出的气全成了雾,飘散在空中。
冬天啊,彻骨的寒凉浸透了生命的每个角落。如果把人的一生比作四季,那迈入老年之时,也正是我们的生命立冬之际。只是你还不到六十,却早早遇上了生命的冬天,于是恰好生命的冬天又遇上了生活的冬天,无论是体外还是体内,都一派寒冷的你啊,该怎么熬过去呢?
你刚刚被查出胰腺癌的时候,我尚且在学校里读书,家里人出于不影响我学习的考虑,并未告诉我真相,只说是我你旧伤复发,需要住几天院,于是我没有多想。直到放假回家,我看见许多亲戚朋友坐在家中,他们把我满脸哀愁的母亲团团围绕,我四处看了一圈,发现你不在,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好了。
我仍然记得你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样子。瘦削的脸,贴着胶布的手。我总感觉你的皮肤全都浮泛的游离在血肉之上,似乎能被毫不费力的轻松提起。它那么松弛,就像脱了水的橙子一般,浑身的力气都消散在与空气的厮杀中。
病房顶上是一根死气沉沉的日光灯,它毫无生气的照着,白而量,却连一丝温度也没有。我那时总感觉空气被一层厚厚的膜包裹着,缓慢而毫无目的的流动着,几乎快要凝滞在悲伤中。
我其实早有准备的,然而还不料有那样猝不及防的事,大抵是心里总还时时抱有一点侥幸和期望。
白日里,我还到你房里送饭,你那天难得吃下去了一点,我不无开心的想道:吃下去就好,能多吃一点,便有多活一天的希望。晚饭后,我在屋里做作业,楼下却突然起了一阵哄闹,紧接着,哥哥在楼下哽咽的叫我,他说,“你快来,父亲怕是不行了……”
你就像一颗暮年的树,你的枝干早就裂开了,叶子也簌簌地掉着,于是你在一个晚上,终于訇然倒塌,无声,却又“嗡嗡”带着轰鸣。
说不清那时是怎样的感觉,我只记得全身都在颤抖。我跑到楼下时,你的房门前围了不少人——都是听闻你病重,来家中拜年并带看望亲友们。想来,他们原本准备了不少喜气洋洋的好话,却不料这竟是最后一面了。
众人看见我便自动退开,我畅通无阻到了你的床前,和哥哥一起跪下。那时脑袋全是木的,耳朵“嗡嗡”作响,隐约听见有人喊我拉拉你的手,我于是便将手放他的手里面。你的手很宽大,我虽然极少拉,却知道总是很暖很热的,那时却又僵又冷,没有一丝的温度,连握我的手也不能了。
身边的人不停地喊你的名字,混着母亲嘶哑的哭声,不停喊,不停喊,似乎这样就能留住你。
只是你的眼睛那样混沌,映不出任何人的影子。
葬礼举办的很快,所有的流程像按了快进键那样,即按部就班又十分迅速的被一一完成。是我将你的骨灰放入了墓坑,当时我一边哭一边想,以后,我就是一个没有爸爸的人了。
生与死这样重大的主题,我从前也知道,只是未切身体会,尤其是死,便觉得如隔云雾,似近又远,看不真切。我本来觉得,像死这样的东西,就应该轻声说的,越是重的东西,越要轻轻的拿,轻轻的放,可却不曾想,死亡这样沉重的东西,拿起来后竟是这样的难以放下!
就比如,从你离开开始,夜色就把一段寒浸浸的布剪进了我的身体里,至此,我有了一段永远不可能迎来黎明的黑暗,和一把永远都在飘着的雪花。
那是你生命中最后的雪花,絮絮地飘进了我们每个人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