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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我叫宋小小,是大祈国都两百里外玉门山常清派二长老的女弟子。作为一个资深梦女,我生平最大的爱好是看话本子,第二大爱好是幻想跟我的梦中男神晃床架子,第三大爱好是跟我的师兄耍嘴皮子。

      当然,第三个与梦女这项个性无关,与前两个足以支撑我人生信仰的爱好完全没有可比性,随时可以去掉,没有去掉的原因是师兄告诉我不管什么事情只要用排比句说上三句就会听上去很有排面;要是人机灵点儿,等到每句结尾再来个单押,就更有排面了,双押更好。这么看来,我讲话不仅有排面,人也很机灵。

      为什么我会这么机灵呢,大抵因我是师兄带大的,而不是由门派里几位死板又稀奇古怪的老长老带大,所以成长过程格外自由洒脱,导致兴趣爱好以及人生态度也格外清新脱俗。

      我被二长老带回门派的时候才七岁,却已经很会说大人话了,由此见得我的机灵还源于天资聪颖。站在流云殿外的樱花树下,落英缤纷,时年十二的师兄抬起恶魔之爪戳戳我的脸问,“你不是狼群里捞出来的,怎么生得这么软,一点血性也无。”

      我并不懂得软与不软跟血性有什么关系,但还是白了他一眼头头是道地说,“从狼群里救出的孩子和被狼群养大的孩子是有很大区别的好嘛,你不是二长老的真传弟子,怎么生得这么笨,一点慧根也无。”

      我才七岁,嘴皮子就耍得这样溜,二长老听了很高兴,觉得我必定悟性极佳,当即拍拍师兄的肩膀说,“长安呐,今后她就是为师的真传弟子你的小师妹了,啧啧啧,既然你与她如此投缘呐,以后就由你多多关照她啦。”

      闻此言,师兄对着我龇牙咧嘴的脸立马转而对上了二长老,磨着后槽牙道,“师父,你休想我给你带孩子!”

      “带不带不由你,长安呐你要知道人在江湖很多事都身不由己啦~为师在山下还有点事,先走啦嘿嘿嘿~”我看着面前这个葛巾布袍正气凛然的老人家说换就换了一副猥琐得意的神情而后御起那把还滴着新鲜狼血的长剑飞远,深深认识到人性的诡谲无常。

      望着新鲜出炉还热乎的师父飞远,我又转头巴巴地望着师兄,师兄斜斜看我一眼,撇撇嘴,“你叫宋小小是吧,以后我是你师兄,修习中有什么不懂的别来问我,问就是不会。”说着便拍拍我的粗布衣,握起我的小手道“嘁,弄得这样脏,走了,带你换身衣裳。”

      瑶华殿里,眉目秾丽的七长老看着我,眼里盈满了欢喜,“喜欢青衣吗?派里都穿的青衣,不过今天你穿不了了哦,你看看这件,这原是我女儿的新衣,还没穿过呢,你先穿这一身,等你的尺寸做好了你也来穿青衣好不好?”

      “靠,玉瑶娘娘,我刚来那会儿你怎么也不问问我愿不愿意穿呢?”

      “闭嘴!臭小子没资格跟老娘谈条件!”好看的七长老突然仰首就是一嗓子,真是女人心海底针。

      后来师兄曾不止一次同我抱怨过自己少时只能穿师兄们的旧衣每日烧饭洗衣包揽全殿的活过得如何如何凄惨,而后要我多多体谅他这个做兄长的不易学学隔壁小桃花知道把糖蒸酥酪让给师兄师姐,每当这时,我都撇撇嘴白他一眼,“你现在不就是少时吗?我怎么不知道你过得有这么惨?还有,每回的桂花糖蒸栗粉糕你是少吃了不成?”

      那年春,红粉的樱瓣飘飘然四散,如赤雪纷飞,风一扬,鼻腔里就灌满了似有若无的甜香。

      “师兄。”

      “啊?”

      “师兄?”

      “啊?”

      “师兄…”

      “干嘛?!”

      师兄停住了步子转头看我,我不自觉地捏着衣角,摸到陌生的质感忽然意识到这件霞彩千色梅花娇纱裙绝不是从前那件可以肆意揉捏的粗布衣,继而放下手背在身后来回绞着,怯怯看他一眼问,“为什么狼群里救的孩子有血性呀,狗群猫群里救的也有么,脸皮软与不软同血性到底有什么关系,我实在想不通。你说不要问你,可师父不在,我不知道该问谁,并且这也不算作修习的问题,我可以问么?”

      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还在纠结这个问题,往常都是即便有一点儿思考也不去细究,唯有十分好奇的才会揪着不放,但这种问题并不是我十分好奇的那一类型。我想,大概是怕从狼群里救出是什么不好的事情吧,可我仍不明白为什么要在这个人面前怕自己是不好的事情,我又想,大概是即将身为一个名门正派弟子的自尊吧,这样说是相当合理的。

      只是这个问题或许难了点儿,因为我在换衣裳时已思考许久,却始终思不出个所以然。而根据事实看来,这个问题确实很难。

      良久,对面无声。

      我低着头,心想我宋小小自觉是个勤学好问的好弟子,可对上这样一个愣头愣脑的师兄实在觉得很是无力。我既不想继续呆在这莫名尴尬的氛围中,却也不好意思对他说若是不会也不要紧我可以等师父回来问。

      又是良久,直到我想小心翼翼抬头瞟他一眼安慰他因无法回答一个七岁小儿之问或许已伤得透透的自尊时,他突然噗嗤笑出声,强咳一声忍住笑意说,“小家伙,没看过话本子呀?”

      不知为何,他将勾未勾的嘴角令我觉得格外欠揍。

      我也不知这怎么又扯到话本子了,话本子是什么,村里的娃娃都不曾玩叫这名字的东西,但我仍旧十分有礼貌且真挚地回答,“没看过。”

      “下回下山给你带。”他揉了揉我的发顶,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

      嗯,也不算那么那么欠揍。

      说是师父二长老的真传弟子,其实教我剑术心法画符念咒的向来是师兄。然而师兄显然不是个合格的人民教师,各殿长老们对于我的评价,是全教统一的上梁不正下梁歪。

      十二岁那年的冬天十分寒冷,我躲在被窝里死活不肯出门去练功,瑶华殿中大名鼎鼎人称玉瑶娘娘的七长老揣了个沉甸甸的竹编篮子来唤我起床,细声细气地劝我说,“小小呀,你可是咱们常清教二长老的真传弟子呐,虽然吧你师父那个糟老头子挺靠不住的,但你好歹也是流云主义接班人,是常清教未来的花朵,好宝宝不可以任性喔~”

      我把脑袋塞在厚厚的被子里,闷声闷气道,“那小小不是好宝宝,玉瑶娘娘叫师兄去做好宝宝。”

      玉瑶娘娘继续细着嗓子说,“哎呀你师兄那个混小子有什么好比的,你呀是个小姑娘,小姑娘不努力将来是没人要的,小小想没人要吗?那就成老姑娘了喲~”

      今天玉瑶娘娘给我的感觉有点怪,让我浑身都不太舒坦,我不太想跟这个玉瑶娘娘讲话,于是十分干脆地回答,“师兄说了,老姑娘好,英雄不问出处,富婆不问岁数。”

      这句听起来牛逼哄哄的话是前一天我从师兄那里听来的,师兄那时候软绵绵地趴在床上不肯起来练功,我爬到他床边吃力地拽着他衣襟说,“师兄,起来,外面下雪了,你快去看看!”师兄拍开我的手,嘟嘟囔囔地叫我自己在院子里练功不要乱跑,我就一屁股坐在他旁边然后也软趴趴躺在床上道,“师兄不练功我也不练功,”而后转了转眼珠子道,“黑胖子说了,不练功就没出息,没出息的人只有两条路,咱们师父靠不住,啃老这条路已经堵得死死的了,只剩下找富婆这一条。师兄,你这样的,估计条件好点年轻貌美的富婆也看不上,啊,你会给七老八十的阿婆包养吗?”

      黑胖子是六长老,一个憨厚且可怜的老实男人,好端端揣着一颗细腻柔软的少女心思却因长得实在抱歉的外貌被弟子们调侃得自卑不已,成日里躲在墨晁殿里不见人,唯有开年会的时候偶尔遇上了才会声如蚊音地同我说上几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之类的话。

      师兄听我絮絮叨叨口若悬河的,作为回应是吧唧吧唧两嘴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我附耳过去听,才听到含含糊糊一句“英雄不问出处,富婆不问岁数。”

      师兄真乃大文化人也!于是今天我也下定决心要向大文化师兄学习死活不去练功了!

      再说此时,七长老坚持不懈地扒拉我的小被子,“小小,老不老的咱先不提。小小,小小小小~玉瑶娘娘给你带了好吃的,起来看看呀,有玫瑰酥、红糖糍粑、桂花糖蒸栗粉糕、糖蒸酥酪、水晶冬瓜饺、珍珠翡翠圆……”

      在被子里实在闷得慌,且外头又持之以恒地扒拉着,我的小被子有意无意地掀开了一条缝,我听到竹篮盖子掀开的轻响,紧接着便闻到阵阵香味,那些东西香得我眼冒金星,不由得动了心,这不怪我,我一整个上午都半死不活地赖在床上,连早饭都没吃。

      我没出息地吸了吸鼻子,试探地问,“是要练功的起来看看,还是吃饱饱的起来看看?”

      但我没想到的是,当我说完这句话,玉瑶娘娘的嗓子立刻胖了起来,“宋小小你有完没完!老娘是着了魔才信什么挨千刀的爱的教育!!”说着便咻的一下抓起被子把我翻了个面就要往我屁股上招呼,“你起不起!!起不起!!!”

      我舒服了。

      后来我才想到,那时候之所以觉得玉瑶娘娘这么怪,一定是因为在尽力学黑胖子长老了,“爱的教育”这样的思想理念,想来确实是六长老说得出口的东西,那种掐的细细的低低柔柔的嗓音,在几乎满是赤膀大汉的教派里实属天上地下独此一人。

      师兄果然在下山时给我带了话本子,还兴冲冲地告诉我在民间学了许多有意思的小伎俩,我全然不听他讲话,只兴高采烈地翻看着他带回来的小本子。那时我九岁,字都认不齐全,睡觉还流哈喇子,却已经因此懵懵懂懂地提早知道情情爱爱的存在。

      每每看到男女主卿卿我我此一吻彼一搂的桥段,我都拉着同岁的小桃花学书里的大家闺秀连连娇叹,而后斟字酌句地从那些因加码而晦涩的语句里解出男女主的最终姿势。

      是的,我从此同玉瑶娘娘的养女小桃花开启了没羞没臊的梦女生涯。

      我看过许多话本子,最爱的男角色是清一色的温润如玉翩翩贵公子,原因无他,唯从未见过耳。没错,在一个几乎满是耍剑斗符的赤膀大汉且没几个正经长老的门派里,这样的人物不可谓少之又少,只可说是前所未有。对于派里那些个不是脑回路清奇就是没有脑回路的师兄弟,我和小桃花双双表示不敢寄希望于他们来完成这从无到有的跃进。

      呃,并不是说不好,我派的师兄弟们人都很好,只是都有些傻里傻气,比如四长老的大弟子柳师兄,出了名的好学生,除了修习以外最热衷的事是整日捧着兵书絮絮叨叨,那日我挽着小桃花路过时他正念到一句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我当时正想着新收的话本子没太听清,便好奇问了一句谁大小便失禁,谁知他竟虎目圆瞪看看我又看看小桃花,满脸不可置信地颤手指着我你你你了半天,想来不仅是个书呆子还是个帕金森潜在患者;

      再比如我师兄,泥巴地里,我满脸满身泥水耍得正酣,小桃花打趣说我玩得这么野肯定嫁不出去,师兄竟自告奋勇说一定要做宋小小男友团预备选手只为了真真切切以有权发言的涉案者之身份看我孤独终老的惨状并且加以最诚挚的嘲笑,末了还添一句,“我看整个门派都找不出第二个预备选手了哈哈哈。”这已经不单单是傻里傻气了,心眼子还有点坏。

      正因为此,我择偶的目光从未在师兄弟扎堆的常清派中留驻过。

      在我人生岁月前十四遭,长达十四年的时光里,纵然看过再多话本子,纵然提前启蒙了这许久,我也并没有对谁动过情,只是这样一个模糊的框架一样的男神存在叫我定定地念了许多年,并且一度向师兄师父小桃花表示此生非这样的男子不嫁。

      十四岁那年,我真的遇上了那样一个翩翩公子,我从九岁开始,心心念念了五年的梦中情夫。

      前因是我下山历练顺手接了个新手任务,也不知是贴错榜了还是怎么的,我接到手的新手任务十分不新手,只因这任务场所凶险异常。

      地点在三途河,目标是接一株草回家。

      三途河乃死生两界之交,此处神不接鬼不理,各族生灵若强入此地则死生不论不得怨怼,这个时节更是连个接引的鬼官都没有,埋骨在这儿也神不知鬼不觉。

      虽然同样不解,但念在是如同成人礼一般意义的首次历练,又愧于多年来未曾为我这个几乎只挂了个名的弟子做过些什么,我那行踪莫定忽然一夜间从无到有出现在殿内的师父还是咬咬牙砸了许多私藏灵宝把我送进了冥界去还不忘渡给我护体真气以示鼓励。

      黑压压的乌云遮天蔽日,御剑在血黄色的涛涛河水上空,本来在师父跟前以名节起誓护我周全的师兄不知何时跑没了影,想来也是,我那整日没个正形的师兄确实豪爽到不拘名节。

      我定睛一瞧,再瞧,三瞧,四瞧,瞧了半天终于在开满殷红曼珠沙华的河畔寻到一株蝴蝶兰枝叶的气息,那是发帖雇主的情人为救人舍了命含泪所化,阴差阳错舍命舍到了冥界,奈何这地方实在难搞,只好买通了题壁广撒网多敛鱼地四处发帖,连新手榜也不放过的那种,这是我来之前去雇主家了解详情时所听闻。

      其实这件任务若不是场所凶险,倒也不失为一个考验新手的好时机,但我此时周身有银月神玉及元婴真气护体,倒也确确实实将其简化成新手任务了。

      我飘飘然下坠采了未□□的蝴蝶兰抬头准备走人时,一个踉跄没踩稳就要落下河去,也不挣扎,立刻闭上了眼想左右有这样那样护体不过落个水而已到时候爬上来烘烘干就行狼狈一点也没关系哪个英雄成名前没点狼狈过往呢,然而预想中扑通一声以及湿漉漉沉腻腻的触感迟迟没有传来,而是被腰间一股莫名的大力代替,我一睁眼,就看见了一个半面的青铜面具,面具后有一双流转生光的眼,我就这样遇见了那个人。

      我只跟小桃花一人提起过这一次偶遇,五年间从不曾忘记那一道白衣蹁跹的身影。任凭小桃花如何逼问,我向来不肯承认动了心,原因一是我真的不确定动心是个怎样含义,这是师兄从没教过的东西,二是他救了我以后很快就把我丢出了冥界,我知道他是好意,但那种带着疏远的好意令我不愿意承认一厢情愿地对一个陌生且于我无感的男人动了心。后来所有或认真或玩笑或半认真半玩笑催我找伴侣的人都被我以本人清心寡欲不知动心为何物为由一一婉拒。

      我深深记得落地后他揽过我腰的手如触电一般立刻放开,随即又不放心地挽起我的手腕,深深记得他面具下一双眼眸是何等的煜煜生辉,深深记得我呆滞地望着他木木然看了良久,直到他开了那张红润微薄的好看的嘴唇才将将从惊诧与惊艳中缓过神来。

      他说,“怎么?傻眼了?”

      他说,“别怕,掉下去我也捞你得起。”

      他说,“我送你出去,剩下的我来处理。”

      那时候才十四岁的年纪,三途河上,黑云压境,那样一个长发如泼墨明眸似坠星的翩翩公子挽着我的手说,“别怕,掉下去我也捞你得起”言语间是那样温和,那样温润好听的声音,就算再迟钝,我没有心动吗,真的没有心动吗,我说不清,但这事本就说不清。我用这样那样的理由瞒过了那么多人,唯独骗不过我自己,骗不过数年之间总是让那个少年的身影充斥脑海中的自己。

      他总共只与我说了三句,我一字一字记得清清楚楚,细想却觉得愈发模糊,那个声音,我多想再听一次。

      我把这个想法连带着当年往事告诉了师兄,师兄吓了一跳,愣了半天说你这小辣鸡也会开窍,我还以为你到死都不会明白自己是为什么孤独终老呢。于是我抄起家伙与师兄立刻开展起一场生死危亡的你逃我追,再无暇顾及什么情情爱爱。当然,我是生,他是死和危亡。

      其实自从前年的一场雪灾后我很久没有想起那人了,从前想起他也不会同谁述说,今天很奇怪地例外了。后来想想,大概是命中注定我不久将遇上他的一个预兆吧。

      今年门派会武前,掌门大人宣布,此次会武与往常不同,其目的乃是挑一名最出色的弟子前往国都进行古都大选。

      古都大选并不是一年一度或者几年一度的节会,没有固定的期限,而是由天定的。

      所谓由天定,就是因天灾或神旨降下天道使大祈的土地上某一处成为承载古都虚境的最佳容器。古都虚境是天神幻化出的虚无之境,在那里有一个古老的城邦,城邦是空中城遗址,四处布满机遇与危机。运气好的话,可能会寻到天神遗落的天材地宝一跃得道飞升,运气不好的话,要么是没有守住宝物的实力,要么是中了里头稀奇古怪的陷阱,可能就此血溅异乡连尸骨都找不到。当然,这都是较极端的,正常情况是一无所获空手而归权当一次百年难遇的不思议奇境之旅,俗称春游。

      古都之行风险巨大,对弟子能为的要求极高,且其中珍宝有限,因此王都下达规定每回每支势力只能派一人前往,死生不论。因机遇实在罕见,故各大门派通常把机会留给门内较为出彩的年轻弟子。

      传说上一次的古都大选已是百十年前,我派并没有人参加,其他门派也没有人参加,江湖朝廷各大势力都没有人参加,原因是被一个不知名的仙子因不明缘由将那一次的天道挡了下来,于是将开未开的虚境于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中就此封闭。所有人都以为天神大怒将不再开启,未料到前年朝廷处理雪灾时却有官员在国都的郊外看见积雪尽头若隐若现半开大门后的古老城邦,异象惊动国都,经过一年的打扫与涵养,那里此时已成为一个相当不错的容器。

      我没有报名,我既惜命得紧一点风险都不想冒,也对天材地宝不感兴趣。

      星夜赶回的师父一收折扇恨铁不成钢地砸在我的脑门上,“丫头,这可是我派之荣光!”

      我不甘心地揉了揉脑瓜,道,“光就光呗师兄参加就行了,玉瑶娘娘说女人要对自己好一点。”

      跟我并排低眉顺眼站在师父跟前的师兄挑了挑眉道,“你惜命我不惜命啊?”

      “也是,你胆子那么小。”

      师父皱着花白的眉褶皱纵横的老脸写满了怒其不争,恶狠狠道,“我不管,你俩必须出一个!”

      我吐吐舌,“玉瑶娘娘都没这么专制呢!小桃花不也没报名,我不去。”

      “你好意思说啊?人除了闺女还有好几个弟子呢,老夫半辈子就收了你们俩,老夫就你们俩嘤嘤嘤,一个都不肯嘤嘤嘤……”于是我看着这个道貌岸然一腔悲愤的老人家的形象突然急转直下下到了一个令我和师兄情何以堪的境地。

      虽然不太懂为什么师父收徒少我会不好意思说,但我还是深深意识到此时必出一人当此劫难。

      “你去。”我挪动脚尖踢了踢师兄的黑布鞋。

      师兄撇了我一眼,也踢了踢我的兔子绣鞋,“我不去,你去。”

      “你去。”

      “你去。”

      ……

      就在我俩的脚尖磨得都快生茧时,师兄终于满脸大义赴死并着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地转头看我说,“我去可以,不过你得给我个彩头。”

      我狐疑地盯着他略显狰狞的嘴角道,“什么彩头,我考虑考虑再说。”

      “我还没想好,想好了告诉你。”

      我忘了问师兄为什么是我给彩头而不是师父,总之,师兄就这样上了门派会武的练武场。

      长剑飒飒生风,青袍猎猎作响,除去那张朝夕相处朝夕都猥琐得同师父如出一辙的嘴脸,倒也有几分名门正派的模样。

      忽然一个剑花在我眼前晃过,挽剑那只手尽头的身子朝后一跃,一翻一转间我竟恍惚看见曼珠沙华之上一袭白衣翩翩并着长发似墨的身影,只是那身影一转头待一张虽意气风发却熟悉之极的脸孔映入我眼帘时便匆匆消失。

      师父强抑激动的沉厚嗓音闯入我的耳内,“哈哈哈,朱师弟,我怎么说来着,老夫的弟子呀虽然平时看着不着调但认真起来是很牛滴,这就叫大隐隐于市喔吼吼吼……”我却没有心思分辨话语的内容。

      我慌了神,木木地站了半晌,直到一只大手在我跟我晃了晃才回过味来,耳边传来少年气十足的声音,“怎么?看爷的英姿看傻眼了?”

      我拍开勾在我肩上的手,转身看身后的人,不出意外是师兄,“爷入选了,即日起就是古都大选的玉门山长清派代表人物,你高不高兴?”

      “高兴,高兴。”我敷衍地回了一句,其实仍在遐想那些旧事。

      “那么,爷的彩头呢?”他随手擦了擦剑刃,而后一手提溜剑穗一手将剑归鞘。

      “你不是还没想好吗?”

      “哦,也对。”

      “……”

      “我刚才想到了一个不错的,你要不要听听看。”他修长的手指仍漫不经心地搭在剑上摆弄着剑穗,眉目间却有些许不自然。

      “什么彩头?你且说说看。”

      “也…不能算彩头吧……就是,就是想问问……”师兄的手不停绞着那剑穗,几乎绞得线都要开了,看得我都不禁同情起来那抹穗子。

      “你怎么回事?剑穗有什么不对吗?怎么突然支支吾吾的,这可不是你…我靠!你是谁?你不会把我师兄夺舍了吧!”

      他没有回应我的关心,而是低着头忽然嘴一抿而后自顾自说了起来,“商量个事…你、你给我转正吧……我不想做后备了。”

      “转什么正?”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就是…就是宋小小后备男友团,我…我要转正……”

      我心下一凛,简直是不可置信,也跟着他嗫嚅起来,问了一个十二分不着调的问题,“我、我有什么…有什么好处呀?”

      “好处嘛,多得是,我可以保护你,可以给你带话本子,带好多好多话本子,给你,给你表演我在山下学的东西,给你去玉瑶娘娘那偷好多好吃的……”

      “可是…这些不转正也有啊。”我就事论事地想同他解释,我们这许多年好像都是这样的,然而师兄没等我解释。

      他忽然抬头对着我的眼睛,那双眼里闪着莫名的光,“那你想不想知道转正之后你有什么特权?”

      “什么?”

      “给你看个大宝贝。”师兄说着就低头把手放在腰侧摸索什么,不期然一抬头一掌巨大的五指出现在眼前。

      只因我实在没想到天底下会有这种事情,纵然师兄平日里没个正形,但一贯以为其人品也不至于烂到这个境地,遑论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今日真是大开眼界,于是用尽了吃奶的劲把他一个大逼兜呼到了背后的墙上,怒气冲冲地说,“谁要看你的、你的大宝贝!”而后一通教育并着数落将他骂了好久,“我就知道你这家伙没安好心!!”最后郑重地宣布师兄这样的人跟话本子里的温润公子差远了不认真改好是很难讨到富婆的。

      直到“当啷”一声,一个黑布裹着的东西从他腰间掉了下来,我忽而住了嘴,他赶紧捡起来收了回去拍拍灰揣回衣服里,我乍然意识到师兄也许真的有东西要给我看,也就是我可能错怪了他,然而愧疚的话还未出口,他便嗤笑一声先我一步随口道,“师妹,在你心里我像是这种人吗?”

      话落,他一改随意,突然一脸的痛心疾首,我自然以为他又在彪演技了,其实我的傲娇也不允许我向这个吊儿郎当的师兄道歉,愧疚并着心虚一齐涌上心头,只想用更胜一筹的漫不经心扳回一城,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您内哪叫像啊,您是模范!在我心里您老根本就是此类人的形象大使好嘛!”

      但下一瞬我就看见了他眼里若隐若现的水光,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我这吊儿郎当的师兄可以有一双这么亮的眼睛。

      我心里已经在痛骂自己蠢笨,师兄自然会难过,搁谁谁不难过,此时必是强装不在意!

      然而又一次还没来得及等我把愧疚的话说出口,我那没心没肺的师兄转而嬉皮笑脸地戏谑起来,“哦~这么说你确实把我放在心里喽?嘿嘿嘿~”

      我意图辩驳,他立刻故作惊讶地打断了我,

      “哇,师妹你这么了解我啊,哎呀,啧啧啧,一定偷偷观察我许久了吧!哦豁~莫不是暗恋师兄我喔~”继而做出一脸的惊恐状,连鼻翼眉角都在配合着隐隐抽搐。

      这个家伙!!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我一定是眼瞎了脑瘸了才会觉得这家伙会难过!!!

      不把山下富贵戏班张班主亲手雕的最佳变脸男主角小木人偷给他当真可以算得上是人生一大憾事!

      滑了个鸡!!

      自!作!多!情!

      自作多情的羞耻感在我心头蔓延开,我瞪了师兄一眼,转身跑开,跑去了瑶华殿告诉小桃花一定要识得衣冠禽兽人面兽心,千万莫把贱男当个宝。

      自从门派会武那一天起,我和师兄陷入了有史以来最为长久的热战,对,热战,不是冷战。

      我跟师兄向来都是憋不住事的人,生了气或者闹脾气必须时时关注着对方以便在最恰当的时机给对方意料之外的一击来雪耻,这个共同点在矛盾激化时显得尤为凸现。

      比如此时,我躬着身偷了玉瑶娘娘厨房的一盘糖蒸酥酪正准备开溜,身后的木门吱呀一声缓缓开启,正午的光照进小厨房,烙在我鼓鼓的侧脸上,耳际传来少年颇为得意的声音,“呵,我说怎么玉瑶娘娘总抱怨厨房的老鼠连盘子都吃呢,原来是你这个老鼠精啊!!”

      “里、里胡若!”我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含含糊糊地理不直气也壮。

      “我胡说?”师兄气极反笑,缓缓朝我踱来,“人证物证具在,究竟是我胡说还是某人畏罪在虚张声势?”

      “畏罪?哪里有罪!”我嚼了半天终于抹了把嘴,“你说物证,哪有什么物证,这不过是个空盘子!”说着便举起早已扫荡一空的白瓷盘子以示清白。

      师兄瞪大了铜铃般的一双眼,“靠!你可真行!”随即一摆衣袖,义愤填膺地指着我道,“太狡猾了!太狡猾了!你居然消灭证据!!”

      我得意一笑,“没有证据,何来消灭?”

      “哼!不跟你扯掰了!爷好歹也是未来的常清之光!同尔等宵小瞎几把扯掰有降身份。”师兄气急败坏地摆摆手转身准备离开。

      “你?你这样色儿的怕是没入虚境就跑没影了吧。”我凛然一声止住了他。

      “靠!我在你眼里就这么不靠谱?”师兄果然愤愤地转过身。

      我斜了他一眼,“哦,也许靠谱点儿,搞不好有幸进去了会成为第一批逃兵呢。”摸了摸下巴又道,“这不行,不行不行,咱们玉门山常清派的弟子怎么着也不能是第一批跑的,不然师兄你还是努把力,撑到第二批就好了哈~”

      “臭丫头!是谁教的你这般混话!”威严的嗓音蓦地入耳,来去无踪的师父他老人家的身影忽然出现在小厨房那扇并不十分肃穆的木门背后。

      “啊啊师父!你个谢长安好生狡猾!居然把师父引来!!”

      “鄙人不才呢只是来抓个老鼠,话是你自己说的,略略略~”师兄一改龇牙咧嘴,噔噔噔跑到师父身后冲我做鬼脸。

      “你这丫头!逃兵是可以形容自家师兄的吗?!我常清派的名誉是好玩笑的吗!!”师父的胸膛正剧烈的上下起伏,把我和师兄双双看得胆战心惊。

      “师父师父,我错了,冷静冷静,我错了还不成,噢噢别气别气,来来来深吸一口气,呼哈呼哈~”我赶紧和师兄对视一眼示意他麻溜的哄人。

      师兄会意地抬头看了看师父,眼角微微上挑,笑嘻嘻地盯着我阴阳怪气道,“哎呀师父,您老人家就看在我这么多年又当爹又当娘一把屎一把尿把师妹喂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给我个薄面饶了师妹吧啊~”一边说还一边拍着师父的胸口顺气。

      靠!你家喂小孩用屎尿啊!这不是仗着师父老耳昏花欺负人么!纵然我满腔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悲愤,但此刻却不敢在师父的气头上发作,只好在心上狠狠给师兄记了一笔。

      “正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这丫头更不能轻饶!!”师父将花白的山羊胡捋了又捋,捋了还捋,我真怕他气得忍不住将稀稀拉拉少得可怜的一把胡子全揪下来。

      “哎呀师妹还小嘛,还是个孩子呢,我多让让她就好了~”

      我靠,谢长安你是白莲花梗的话本子看多了吗妖里妖气不说还茶得惊为天人!!

      “过完年都十九了,哪里还小!这么大了还不懂事,这么些年也不知道怎么就长成了这样!”

      “是嘛,年龄不小,该大的地方也不大~”

      “嗯…什么?!你!你这孽徒!!为师这把老骨头还没老到连几句黄腔都听不清!我说好好的小小怎么会顽劣成这副德行,原来是你这个上梁歪得离谱!!”我于是看着这个正义凛然的老人家由正义凛然变成了正义凛然。

      “我靠!谢长安你怎么祸水东引,不是,张冠李戴,不是,栽赃嫁…我不会说!反正你死定了!!”

      于是这场对我单方面的批斗会就演变成了师父他老人家和我对师兄的男女老少混合双打。

      这一天起,我与师兄双双被师父关了三个月禁闭直到古都大选开始,与儿时禁闭不同的是,我们不再关在一个院子里了,只因师兄三个月后要去为我派争光忙着练功和修养,诸位长老都怕我这个闻名全派的混世魔王扰了他去。

      嘁,我才懒得理他。

      三月以后,禁闭结束,古都大选前一夜,我和师兄终于被放了出来,我出流云殿的时候师兄已经走了,连夜走的,七长老说师兄是怕看见我哭哭啼啼难舍难分的样子,其实我知道,师兄很清楚我才不会哭哭啼啼难舍难分,根本是怕我又要他带礼物回来。

      哼,我!才!不!在!乎!

      扭头七拐八拐拐进瑶华殿,正迎上恰出门的小桃花,小桃花说黑胖子家乡来了个亲戚借宿,那人是一个相当灵验的巫祝,拉着我兴致勃勃跟七拐八拐跑去墨晁殿问卜,把正慢悠悠走在殿门口散步的黑胖子长老吓得花容失色。

      要不怎么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巫祝大师同六长老是如出一辙的矮黑胖。不过这并不是说有什么不好,只是这般描述罢了。

      巫祝坐在堂前皱眉看了我们两眼,问卜的结果是,小桃花不日遇桃花之宜,宋小小近来有血光之灾。

      我以为这种事不过姑妄听之,小桃花却急了,忙问大师如何才能救我于危难。

      巫祝大师没说话,静静朝东方看了一看。

      平日里一窍不通只爱同我斗鸡走狗的小桃花在故友危难之际福至心灵猛然悟了,东方两百里,是国都的位置,这个时节的大事,古都大选。

      “小小,你去虚境吧,兴许虚境有宝物能够救你!”

      我嘴角抽了抽,想说你怎么就这么信呢,黑胖子二号先一步悠悠叹道,“是福是祸,皆有定数。”话落便起身入殿内。

      小桃花想爬起来拉住他问什么意思,他似早有预料一般未有回头却淡淡吐出一句,“今日所泄已经太多,还请莫要再问。”

      可恶,话说一半反而让人更感兴趣啊喂!

      “小桃花,我突然想去古都虚境了。”

      小桃花蹙眉瞅我一眼,“那去吧。”

      自幼贪玩,我没学好御剑,只好翻身跨上前年生日师父送的踏雪乌骓马,一扬马鞭一声驾便星夜赶了三个晚上的路,七天的马程被我生生压缩到了四日三夜,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急,却总感觉冥冥中有什么在引我快快抵达,好像什么东西正在无声中流逝,而我正要赶去见那东西最后一面。

      到达国都郊外,捏了个诀闪身入虚境。

      果然,入耳是四野哀嚎,入目是血雾销烟并遮天,风一扬,鼻尖满是呛人的腥味。

      他还带着那一副半面的青铜面具,单膝跪地,一柄长剑支撑全身的重量,黑红的血渍一直从青色长披风渗到里头的白衣,殷红的血水亦不断从白色长袍溢到披风的浅绿色里层,外来并内出,在那人身上晕出触目惊心的血花,一如当年彼岸曼珠沙华。

      我远远看见他,只一眼就认了出来,慌慌张张翻下马简直是连滚带爬地跑过一地尸骨过去扶他,他却推开我揽在他肩上的手,轻轻摇了摇头,我哽咽问他,“我可以看看你的样子吗?”我知道这个问题很煞风景,也显得很不聪明,但我也知道再不问就没有机会了。

      端方公子血染白裳,满地枯骨掩黄沙。他没给我机会,仍旧轻轻摇摇头,看我的眼神里饱含了我读不懂的十二年的深情,却没有我初见他时的光彩,他很轻易就像五年前一样趁我慌神之际一掌推在我肩上把我送了出去,像我披星戴月三夜毫无意义。

      这一年,我十九岁,隔了五载光阴,他一句话也没同我说,硬生生再一次错过。

      我能理解他当时已力竭,是以无暇多言,但这第二次带着疏离的好意又一次令我心痛。

      不出所料,我回来的时候,小桃花已经跟掌门那个傻里傻气的书呆子首席大弟子柳师兄你侬我侬了。

      我醒来时人在七长老怀里,然后就再没见过他。

      抬头是瑶华宫紫檀龙骨的红松彩画天花板。

      玉瑶娘娘秾丽的眉眼此时含了泫然欲坠的泪珠,告诉我已睡了整整三日并问我有没有好些哪里会痛。我摇摇头,表示哪里都好,只是骑马骑久了有些累,便又沉沉睡去。

      第六天早晨我彻底清醒过来,窗棂之上日头正盛,初春风光无限好,我着一身素衣步出松木门槛,玉瑶娘娘正坐在石桌旁教小桃花煮茶。

      见我出来,她二人双双挽着我坐上石凳,恍惚间我不知起何话题,随口问了句师兄呢。

      “哦,长安啊,七年前吧生了场大病你记不记得,病着呢就闹性子从你掌门师叔那扒了个面具过去玩,你师叔想他病着便没计较随手送他了,我都以为不知道丢哪里去了,没想到前阵子突然说面具坏了要拿去修补,补完顺路直接去虚境,这会儿子没回来估摸着是还没补好所以出来以后继续补面具去了吧,放心放心,他哪次下山晚回来没给你带话本子糖葫芦呀。”玉瑶娘娘的声音一如往常的中气十足,抑扬有调,丝毫不似唬弄。

      我莫名地颤了一下,急急问玉瑶娘娘面具长什么样,声音里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瑟瑟然。

      “你说什么样子啊,你没见过么,我想想啊,唔,大概是一个青铜质地的半面,眉角那块镶了碎紫玉,不算凶神恶煞,但也不太好看,大概这样吧,审美也就那样了,太久了我也记不清,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默不作声,只觉得浑身发冷。

      我以前也知道师兄在俗间学过些口技,但从来没把那样温润好听的声音往师兄吊儿郎当没心没肺的形象上想。我一度以为那会毁了我对男神的美好向往。

      原来贫瘠的想象能力阻止了我青梅竹马也好天降也好的爱情。

      那是借口,真正有碍我的爱情的,是我自己。

      我就是眼盲心瞎,五年光阴半点看不出一丝蛛丝马迹,就算看到也硬是不屑一顾地抛开。

      原来不是他硬生生错过我,而是我硬要错过他。

      这样说不免实在矫情,其实并没有谁要错过谁,只是命运总爱弄人罢了。

      我的意中人,我想了十年的温润公子,我的盖世英雄,他真的来找过我,可我不好,我没有认出他。想来,他应是怪我的。

      我回来的第一个月底,师父告诉我长安师兄没了,我一点儿不意外,安慰师父说师兄是常清派的荣光,师父点点头,一颗晶莹的泪滴从浑黄的老眼里掉了出来,半晌,哽咽着叹说小小长大了。

      小小不想长大。

      一点儿也不想。

      长大了就没有人会给小小带好多好多话本子和好多好吃的了。

      也没有人会给小小扮小小的盖世英雄了。

      春暖之时,天晴了,樱花开得红粉至极,风一扬,就飘飘似彩蝶,我却觉得十分刺目。

      他走后的第一个冬天,过了年将将满十九岁的我心境老似千年干尸。

      我一身素白轻裘,出完任务正在回山的路上,垂眸看见一株蝴蝶兰,柔软脆弱若红若紫的花瓣恣意舒展,我乍然想到那一年三途河边黑云压境,有一个眼里煜煜生辉的少年郎对我说,“别怕,掉下去我也捞你得起。”

      不禁疑惑起当年怎么就那么轻易在一众花海里寻到一株未□□的蝴蝶兰枝,寻思了半天没思出个所以然,只好摇头叹一声,“是福是祸,自有定数。”

      抬眼间才发觉,这条分岔小径上竟然开满了蝴蝶兰,我甚至不记得来路是否曾看见这样一条分岔,一如当年星夜驾马三夜,冥冥中似有什么东西指引,我鬼使神差地走上了这条与玉门山归途背离的小径。

      小径尽头是一座各色草木掩映的古寺,梆子声声,古寺虚掩的木门后坐着一个一身青衣的少年人,明明已经走近,我却奇怪的看不清那人容貌,说看不清也不对,我看见了,看的分明,可脑海中就是无法汇聚出一副那人样貌。

      万籁无声中,只听他清润的嗓音倏然入耳,“姑娘穿这身白衣甚是好看,但不知为何在下却觉得应当见见姑娘穿青衣的模样。”

      我愣愣地答了句,“我原先向来是着青衣的,此时素衣只是因守夫孝。”

      “哦?姑娘曾经婚配么?”

      “未曾。”

      “姑娘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什么人?”

      “在下是一个生意人。”

      “哦,我不做生意。”我以为我听完这个答案会转身离开,不期然竟定定站在原处,而眼前这个高深莫测的男子仿佛猜出我心中所想。

      他低低笑了一声,“瞧,上天也觉得姑娘该同在下做桩生意。”

      我狐疑地瞥他一眼,“我说了不做生意。”

      那人老神在在地自顾自斟了杯茶,举到唇边却将饮未饮,“姑娘别急,方才说到姑娘不曾婚配,却在守夫孝,想来应有一个想唤回的人罢。”

      “是有那么一个人。”

      “如果唤回那个人,是以性命为代价呢?”

      “人生至此,还有何不可?”

      “那就好办了。姑娘,我姓晏。”

      “晏先生?先生方才说做生意,不知是指什么生意?”

      “在谈生意之前,在下想请姑娘先饮下这一杯。”说着便将方才倒了却未饮的那盏茶递到我身前。

      我双手接过了青瓷茶杯,却并未立刻饮下,“为什么?”

      那人眯着眼笑道,“实不相瞒,在下的处所乃高度机密,这茶迷晕了你,才好放心将你带去,我做生意只这一个规矩。”

      “那你方才放到自己嘴边是做什么?连你自己一块儿迷晕了好将自己放心带回去?”

      他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眄我道,“为了放松姑娘你的戒备。”

      能把人贩子干的事儿描述得这么自然而然理直气壮也当真是绝属人间第一流。

      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我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古怪的男人莫名值得信任。这自信,若是那家伙还在的话怕是要戳着我的脑袋问我怎么这么蠢。

      我自以为潇洒地摆摆手,“你蒙上我的眼睛就行了,我保证不偷看。”

      他又淡淡地笑道,“规矩,便是素来如此。”

      懒得叽叽歪歪,我仰头一饮而尽。

      再醒来时,已是大梦过后,黄花梨贴金榻前站着一个面色苍白的玄衣男子,他告诉我他家先生探了过我的梦,叫我不要怪他们冒昧。

      事办完了才问当事人意见,呸,形式主义的走狗。

      “不好意思啊姑娘,咱们做这种生意的不免要严谨些——所以,姑娘是希望我家先生帮您找回那个眼神明亮能玩角色扮演且口技一流的师兄对吗?”

      玄衣男子的奇妙话术令我眉角挑了挑,我连忙纠正道,

      “不,只要我的师兄,只要没心没肺吊儿郎当的谢长安。”

      讲个笑话,直到永远的失去以后我才明白,我爱的从来不是那个世俗框架的男神模板,而是陪了我十几年会跟我斗嘴的活生生的师兄。

      “姑娘可想好了,在在下这里做生意可断没有反悔的道理。”那个先前的青衣少年恰在此时推门而入。

      我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你把我迷晕了带来时不是还说那是唯一一个规矩么?”

      “那现在有唯二了。”他不紧不慢地从桌上拿起青瓷杯啄了口茶水道。

      “想好了,”我瞟他一眼,而后很高兴地告诉他,“我才不要孤独终老呢,仙女是不可以老死的!他长得丑,这种倒霉事儿就该轮到他。”

      “……”

      晏先生咳了一声,玄衣男子即刻凑上去扶他坐下,“鉴于是肉身具毁的情况,我家先生方才已为您的还阳人用泥塑了一个肉身,就在隔壁房间,您可以先去看看。房里桌案上有两张灵纸,劳烦在那上面写上你二人的名姓。”

      我欢喜地翻下床蹭蹭蹭跑到隔壁门口,却踌躇了许久方才迟疑地推开那扇并不沉重的大门。

      靠里那张南北向的黄花梨贴金榻上果然平卧了一个人。

      我转身把谢长安和宋小小的名字端端正正写在黄澄澄的灵纸上交给随即步入的晏先生,尔后脱了鞋爬上床睡在他身侧,一如当年。

      躺下没多久,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等一下。”

      我支起上半身上上下下打量晏先生一番,问他既是生意,要收什么报酬。

      他答,姑娘愿意做我这桩生意,便是我要的报酬。

      虽然这逻辑不太通,但师兄告诉过我有便宜不占是傻蛋,便乐呵呵地叫他继续。

      未几我不期然又想起一件事。

      “再等一下。”

      “那个…如果他醒来还记得我,麻烦老板您告诉他,嗯…虽然老死不能拒绝吧,但孤独终老可以免,他长的也没那么丑……”

      我瞥了一眼身旁安睡的男人,轻轻揉捏着流云缎的被角,支支吾吾地说出这样一句话。

      傲娇如我,从没告诉过任何人,我的师兄有双眼睛,亮亮的特别好看。

      在确定我没别的诸如大小号或饥饿口渴之类的事件后,晏先生终于安心地开始念诀。

      而我躺在榻上彻底放松下来,侧过身一眨不眨地看着身边的人,说来奇怪,我明明看这个人看了大半生,临了却像是怎么也看不够,

      “师兄,哥哥,长安哥哥,谢长安,下雪了,你起来看看。”

      我抬指轻轻描绘师兄淡然的眉目,轻轻抚过师兄渐渐红润的唇,最后指尖又往返停留在那双曾经煜煜生辉的紧闭的眼,尔后低低地笑了一声,听来竟似悲泣,那不是我的本意,倒把自己吓了一跳。

      在彻底失去意识陷入黑暗中之前,我想到了从前悄悄下山与师兄一同看过的一出戏,戏里讲得什么早已忘却,只是隐隐记得一句词唱得很是动人,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必因荐枕而成亲,待挂冠而为密者,皆形骸之论也。

      必因荐枕而成亲,待挂冠而为密者,皆形骸之论也。

      我的意识昏昏沉沉,做了一个极深也极短的梦,梦里只有一个人一句话——穿着一身青衣的师兄,吊儿郎当地抛开手边一副青铜面具,对着我的方向说,“小辣鸡,我怎么可能生你的气。”

      我自己也没想到,我这样一个没皮没脸没羞没臊的人,第一次爱上一个人,就赔进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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