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铃响雨》默陌与遥

2、二

　　2021年7月4日 星期日 晴
　　沃克：
　　五月至今，几经周折总算领到了最后部分的工资，勉强说这也是一种好聚好散吧。同事们很好，希望多年后领导能是他们，这将减轻多少年轻人的痛苦啊。
　　我的过去一周并不是很顺利，也可以说简直是痛苦。说了一个月都不曾说过的话，每天都口干舌燥，无比努力想让自己更像个老师，可还是好难。今天中午请假一日，回家办理资格复审，有那么一瞬间很想收拾好行李箱直接离开，再也不回去。可说来好笑，让我打破念头的，竟然是家中老妈那张脸，还有另外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和老母的矛盾向来就有，居家日久，四目相对时的不被信任和言语挖苦也愈多，说好的“辞职休息慢慢来”转而变成“又懒又闷不上进”，矛盾也几何增加，比起工作的劳碌，现在辛苦更甚，成就感几无。至于那个“模糊不清的人”，我可能需要花很多笔墨才能理清楚我对她的感觉。
　　此刻我正坐在归家的火车上，这样一个昏昏欲睡的下午，值得告诉你的同班们也是很有趣的，果真如小孙说过：“大半不寻常的事儿都被你遇到了”。莫不是一种巧合，让我这个“倒霉熊”总是有意外经历。
　　你是否还记得我曾提过的颜妍？她真是个有点趣味的人。我曾以为短期生活不会有更多交集，竟没想到社恐能成为拉近距离的契机。比起其他努力准备、战斗力满满的同期，我和她成了全班最没有希望的组合。轮流演练总往后躲、大声演讲提不起声、或者是晚自习买冰茶偷溜回住处玩手机、结对练习时提前溜上楼睡觉，这些都不喾使人觉得我们无药可救，可能真的不适合为人师表。但内心焦虑其实是有的，感觉这样的教育对于提升别人有用，于我却不是。知识并不新颖，练习太多点评甚少，除了讲话很累一无所获。
　　和颜妍搭档的三天无甚新鲜事，多半时候会一起偷懒回屋再各自沉默，可她退课的那晚我还是好想和你说话。第四日晚间打开房门，一个人安静的可怕，迷茫感也突然很强烈。一起叛逆的同伙提前退去，自己也想退出却被家人痛骂，还要独自在不喜欢的环境坚持到结束，可我好像和这个群体所有活跃的人都格格不入。那晚我好想找你，也说过不开心时最爱找你，偏偏被学生和机构夹在中间，在两边周旋传话，孤独之外更多繁忙和气愤，更多自己不能全身而退的无力。
　　可是你知道是谁救了我吗？我从来没想过会是她。
　　我们正在上课，房门突然开了，进来一个略显仓促的人，背一个黑包，手里拿着外套。按我本来的习惯是该打量一下，头脑大概绘出个第一印象，然而首日课程新人很多，短时间全然写出已然是来不及的。我只能告诉你我在那个瞬间的模糊想法，她很白，大眼睛，个子高高的，中长发及肩，弯曲弧度恰到好处，有一点点，潇洒。其他我记不清了，只知道后面介绍是助教时我没有回头，既怕与人对视，也在心里责备自己太过武断，差点把她当成迟到的学生。
　　几日来得出的结论就是，我不喜欢代课的老师，她总是习惯看着讲义读出上面的字，乏味且不提，有些错误解释使我对师长的权威性一下子幻灭了。前两日都是照本宣科，第三日开始练习讲课，上课时乏味可是不累，讲课时就又无聊又累了。对老师的讨厌与日俱增，对助教的亲近感也是与日俱增的，可能她很年轻吧。经常被要求写教案，我总是领先其他人很多写出来，坐着发呆时她就在课桌间巡视，大概是以为我不想写，总是离我很近。这距离并不使我讨厌，但她肯定讨厌我——一个看着不爱动笔，经常偷懒早退的人。我喜欢她在我侧边偶尔俯身时的感觉，创意很好时很希望她能看到，然而我最近刚摘了眼睛，只隐约觉得她在微笑，很白，薄薄的一片。
　　她的美是我第二天才真正发现的，当时被要求轮流试讲，起身让位时她站在门口，短暂打了个照面。她真的很白，嘴角带笑显得眼睛也是带笑的，我见过很多大眼睛人儿，可是沃克，眼角有小三角的真是第一次见，很灵动，有一种清澈干净的感觉，还有些许调皮与可爱感，好像眼睛也会说出明媚的话儿。但最惊艳的还不止这个。前日披散着的头发被随意用发夹盘起，脖颈细白，两臂在腰前松散交叠，像《黑天鹅》里的舞蹈少女，黑色连衣裙略显宽松，却衬得她闪闪发光，本就薄瘦的身材因为昂首更加板正，露出的小腿配着白色帆布，轻灵到仿佛下一秒有音乐就要舞动起来。
　　你是否看过书中的茶花女，她是迄今为止我能想象到的唯一原型。也许喜欢谈书的我，并不觉得外貌那么重要，可这一瞬间的眼前一亮，直到几天后的现在我为你提笔写信，都仍然能在一瞬间就想到当时的场景。我们至今交集有限，可练习时有这么一个老师听众，讲课也是要紧张几分的。
　　颜妍退课是在第四天早晨，失去同桌的我越发讨厌无聊课程，不习惯之余还有烦躁和孤独，像困于柴房的巨翅老人，挣脱不开无奈的困局。中午放学时最后出来，忍不住嘟哝了一句：唯有孤独恒常如新。走在前面的她应该听到了，转头带笑，很轻也很认真地说了句：“你可以和我说话呀”。这话使我无比感动，也瞬间成了羞愧小孩。
　　在这之前，我注意到她的只有颜值很高和待人平和。但我没想过会有别的交流，毕竟老师和学生，本来就不算是同一个战线。
　　你或许会想问我，为什么她这一句话就会使我羞愧？大概是因为不小心让一个陌生人见过了窘迫吧。你也只在信里见到过哭泣的我，小时候习惯捂住嘴巴忍住嚎啕，少年时走在路上突然用校服遮住眼睛，青年时爱将脸埋进书中，唯独不愿意在有人的地方像个弱者。我也见到过你的崩溃，在被迫客居、远离杰克时充满了无助和愤怒。而我此处却要向你炫耀，原谅我这没有过爱人的家伙吧，第一次觉得被安慰真的很好。我无数次在害怕时祈求过你的拥抱，在没有回应的岁月里挣扎数年，终于得到了一个陌生女孩的安慰。她不会刻意说话，却在轻拍后背时让你产生错觉，会像小孩子一样忘记因为什么而委屈。我常常说，在我心里，谈论一个人最高的评价就是“温柔”。那么我现在要认真对你说，她是一个美丽而温柔的人。
　　成年人的难过往往就是一瞬间、一件很小的引子。自懂事后我最讨厌在人前哭泣，因各种原因引发的眼泪也都能被很好掩盖，然而这一次却特别失控。开课第三天全体练习大声讲话，为此早晨还请了隔壁班助教示范朗读。示范结束要求所有人自由提问，本来不想讲话的我也被推到了前面，很认真问了一句：“遇到课文中的多人对话，是否需要分角色朗读？”我讨厌那个助教，他只是音色很好而已，示范《宝黛初会》无果就草草向我搪塞过去。最扎人心的却是代课老师，仿佛答不出我的问题是因为我的冒犯，她用很鄙弃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这让我莫名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下午照例接着练习，她总嫌弃我声音不大，可这分明几乎是在大吼了。我实在不懂，若人人都靠声音大而去面试，真能保证全部通过？不出半个小时我就被推到了助教身边，站在窗边被盯着大吼大叫。你试着想想那种场面：表现优异的同班们在大厅附近练习新课文，而我在一旁对着窗户反复吼着同一句话“我是今天的X号考生”，这个本就格格不入的人，此处更是显得无比尴尬。窗外就是马路，闷热的下午行人不多，偶尔有车辆路过卷起干热的灰尘，我总觉得那灰尘都在往我身上掉落，我本毫不起眼，此时更灰头土脸。
　　如果我像是上天的弃子，那么助教就是被贬的天使，被派来受我“蹂躏”。
　　她没有抱怨和不耐烦，只是用一只手按着我的肚子，企图从道家“气沉丹田”的方法中找出提高声音的办法。我反感做太多重复的练习，却隔着衣服，在她手触及我腹部时紧张颤抖，如触电一般。声音是清脆而低沉的，像山间明澈泉水，不夹一丝杂质，若微风拂面，冷静温软……我只觉得那只手像烙铁，被按住的腹部僵硬发烫，耳边她的音色像玉环碰撞，清泉流向心尖。有那么几分钟我会忘了身处何处，只当独自脚踩山中大石，在对着空谷大喊以示发泄。
　　可转头的瞬间正与身后那鄙弃眼神四目相对，情绪再次跌入谷底。和早晨一样，我讨厌代课老师那满眼的不耐，仿佛讨厌一只流落街头的可怜动物。突然就止不住眼泪，任由嘴巴嚎啕。眼泪里有家人的强迫、陌生环境的无法融入、搭档的即将离去、面试的渺无希望、差人一等的耻辱不甘……有些压抑积攒久了真的好难收场，沃克，我被当时的自己吓到了。身边人显然也是。我转头藏起正脸，她没有过多好奇，后来感受到脊背在被人抚摸，一下一下，很轻很慢，两人短时间都不说话，沉默显得空气绵长。然后她开口了：
　　“你知道吗？有时我很羡慕你们，离体制内这么近了。我有一个姐姐和你有一样的虎牙，她有很好的工作，大家都很喜欢她，我也是。去年考试我也参加了，没有进面，可男朋友成功上岸，然后分手。我也有考研，考纲突然大改，最终没上。我也很艰难，可是生活总要继续。所以现在我来带你们。”
　　沃克，我以为世上的倒霉熊只有我一只，只有我最应该抱怨。我羞愧让一个陌生人看到了窘迫，可我同样看到了这个人心底一角的挣扎。所以第四天中午，当她说出那句“你可以和我说话呀”时，我有感动，有羞愧，有开心，有难过。我总爱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划分出一个人是否与我同类，我曾以为美丽如她，温柔如她，世界终究是平行线，不曾想，美丽的花儿也开在泥沼中，正努力冲出颓废，让人看见明媚的笑。
　　后来我不哭了，觉得自己并不孤独，也不值得为小事破防。那天到结束我依旧是格格不入，却没有再强烈想到过你。我几次看向那个人，无事时她都是沉默着看手机，优雅女神一般平静温和。她安安静静，瘦削的肩随坐姿变化轻微颤动，我很多次想走近她，轻轻说一句：谢谢有你。
　　朋友，原谅我只能写到这里了，火车即将到站，而故事还长。
　　若你问我她叫什么，那我告诉你，她叫风铃。自由清澈，如雨落心上。
　　响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