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园》祀塔

1、灯笼袖的白婚纱

　　“最后，把这个戴上，你就可以走了。”一个小型手提箱被放到了桌上，不太亮的橙黄灯光映射出了手提箱的钢铁质感。穿着棕色风衣的徐言玥捏紧了自己互相交叉的手指，她沉默地坐在原位，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个给她判了最后罪行的箱子。

　　“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桌子对面的人下了最后通牒。徐言玥抬头看了看即将变成过去式的顶头上司，又迅速扫了一眼警戒在这个没有太阳光的房间里的前同事们，被愤怒冲昏了的头脑逐渐冷却下来。

　　这个房间被某位前同事用自己的异能划入了绝对控制空间，条件就是没有阳光照射，徐言玥可以在这位同事发出指令前一招制敌，但她绝对突破不了整个包围圈。她没有胜算。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伸手探向那只泛着冷光的手提箱，她很清楚那里面有什么，她曾经无数次亲手给异能犯罪者戴上这个刑具:一支手环，内里是一个微型血液透析装置，微量镭晶石取代了透析液。手环内侧的锥针刺入腕部血管，浸泡过镭晶石的血液回归身体，异能者就不能使用能力了。

　　徐言玥猜想过自己离职会面临什么，她以为无非是监视，最坏是“殉职”，前后两种情况她都有把握摆脱，但现实证明，她还是太异想天开了。她不过是一个干多了脏活不值钱的刽子手，哪里值得浪费人力来监视；特派局可是名正言顺的官方机构，怎么可能没凭没据地处置无辜者。她是个没用的叛徒，只配戴上镣铐去苟且偷生。

　　徐言玥轻笑了一下，利落地打开箱子，眼睛眨也不眨的就把手环内侧的锥针准确无误地扎入了肉里，然后勒紧扣好。对面的人抬手做了个手势，房间里的窗帘就被拉开了，窗外的嘈杂声音瞬间涌了进来。“十四个月之后，手环就会自动脱落，我想你应该比我更了解这些。”对面的人没什么表情地说着这些话，徐言玥却听出了嘲讽的意味。

　　她当然更了解。手环一旦戴上就不可能用外力取下，十四个月后受刑者将会彻底失去异能，这时手环就会自动脱落。但徐言玥是不受限的，只要她想，她就能够随时扯下手环，但这也意味着她将正式沦为特派局的头号追杀逃犯，她和特派局之间将陷入不死不休的僵局。
　　“没其他事，我就走了。”徐言玥根本没等对方回应，在一干前同事的戒备下径直走出了房间。

　　“真的不需要监视她吗？她可是最不可控的s级异能者。”
　　“她不是唯一的s级，如果真的叛变了，就把病院的那个放出来。”
　　“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
　　……

　　“自由的滋味怎么样？”站在垃圾桶前叼着根烟的徐言玥迎来了第一位不速之客。“很想吐。”徐言玥按着自己的肚子，忍着排山倒海的感觉如实说道。西装革履的男人笑了起来，他掏出打火机给徐言玥点烟，然后递给了徐言玥一张名片。“建议你快点找好下个庄家，毕竟你的‘好朋友们’都闻风而来迫不及待地想把你大卸八块了。我个人是很想和你做同事的。”男人精致的脸带着笑，在徐言玥看来显得格外阴险。

　　“‘我爱我家’房地产中介？你油腔滑调的倒是适合去售楼。”徐言玥深吸了一口烟草，感觉自己更想吐了，镭晶石对她的影响比她想的要大。她把烟头撵在了名片上，然后扔进了垃圾桶，说:“我买了个咖啡馆，等我破产了来找你。”。贾融不在意地耸耸肩，说:“那好吧，等你快死了我再来问问看。”下一秒，他就消失在了人群里。

　　徐言玥能感受到自己对异能失去掌控的过程，就像是有无数的探针插入她的身体里，一点一点地剥离掉细胞里的某一部分，她开始感到乏力了，冷汗爬满了全身。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不只有一双眼睛盯着她，男人、女人、小孩甚至是路边树上的鸟雀，他们在观察她，在斟酌什么时候杀掉她又或者保下她。

　　“亲爱的，你终于来了，走吧，去看看你装修好了的咖啡厅。”金发碧眼的性感女人挽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高个子青年走向徐言玥，她把手搭在徐言玥的肩膀上半搂过她，那些蛰伏在暗处的人顿时失去了追踪目标。 “是赛维集团的萝丝娜，不用再跟了。”徐言玥抵抗镭晶石强行发动能力关注着周围，她听到这句话后就彻底瘫软在了萝丝娜怀里。

　　“来得真巧啊，赛维。”徐言玥虚弱地说道。萝丝娜不开心地撇了撇嘴，说:“我名字是萝丝娜啊，你叫姓氏那不就分不清小疯子和我了嘛。”。徐言玥看了她一眼，痛感一茬胜过一茬，她还没昏厥就很不错了，于是没再搭腔。

　　萝丝娜掺着她上了车，那个高个子青年去开车。徐言玥倒在软皮椅上，感官逐渐被痛觉麻痹，她已经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了。视觉被钉在了驾驶员座位的靠背上，所有的色彩卷进了黑色的漩涡里，又开始像万花筒一样变得缤纷。

　　“秦时！！！”萝丝娜手足无措地用手去捞徐言玥软化了的身体，她的身体就像是遇了热的蜡，不断融化又遇冷凝固，皮肤逐渐变成骨头和肌肉血液的混合色，五官慢慢失去了形状。秦时通过后视镜看到了徐言玥的惨状，他比较镇定地说:“s级的能力紊乱就会变成这幅样子，她只能靠自己复原。现在去她的住所，找她为自己准备的‘棺材’，扒了衣服把她放进去就行了。”。

　　“ewww，这个触感太恶心了。”萝丝娜僵着身体不敢动，垮着张脸欲哭无泪。秦时踩了一脚油门，压在违规的边缘全速前进。徐言玥能听到萝丝娜和秦时的对话，也能意识到自己现在是有多糟糕，但她陷入了一片血色之中，开始出现幻觉。

　　“徐言玥，我只剩我自己了，你快点长大来杀了我报仇吧。”那个人浑身沾满了爸爸的血，徐言玥却觉得他迷人极了。那个时常殴打她又事后痛哭流涕的混蛋死不足惜，面对这个人的死亡，徐言玥只想开心地大喊大叫。

　　那个在裤腿上蹭干净脏血再用手轻拍她头的人，他的瞳孔在清晨第一缕光下变成了琥珀色，怠惰的双眼透露出了对万事万物都漠然置之的绝望。他嘴角上扬，却不像是在笑。他想求死，他向七岁的徐言玥求死。

　　“薛乔苏……”萝丝娜没听清徐言玥在说什么，她咋咋呼呼地问:“什么？你说什么了？”。在开车的秦时头也不回地说:“薛乔苏。”，萝丝娜转头盯着后视镜里的秦时问:“啊？这是谁啊？”。秦时又说:“很出名的一个前s级异能者。杀了徐州庭的人。”。萝丝娜回答:“徐州庭？”，秦时又说:“徐言玥的父亲。”。萝丝娜沉默了一下，又问:“为什么薛乔苏是前s级异能者？”。秦时又回答:“因为他失踪了，他最后去了‘旧地’。”。

　　“旧地”，徐言玥陷入幻觉里只捕捉到了这个刺耳的词。七十多年前的世纪性混战摧毁了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宜居地，幸存人类跨种族跨国家握手言和并共同规划建设了新的城市分区管理，废弃地被打上了禁区标签，不允许无批准进出。

　　徐言玥为了寻找薛乔苏，曾偷渡去过禁区，但在靠近的那一瞬间就被卷入了异能暴走的境况，她无法进入那里。

　　“莉莉，你不要动，我来搬她。”秦时停好车就解开安全带下车。萝丝娜一动不动地点点头。徐言玥一直深陷在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瞳孔中，她甚至能够数清楚记忆中的薛乔苏有几根睫毛。

　　徐言玥住在一个破破烂烂的旧小区里，看起来就没什么人的样子。秦时扛着徐言玥健步如飞，萝丝娜踩着高跟鞋磕磕绊绊地小跑跟上，弯弯绕绕了许久才到了一扇门前。秦时用力踹了两脚，那扇脆弱的红漆门就“砰”的一声撞到了墙上。

　　萝丝娜手忙脚乱地扶着脱了框的门关上。秦时深呼吸了几口气，便找到了“棺材”的位置，他扛着徐言玥往卧室走去，掀开床板就看见了一个泛红的凹槽。这个凹槽和床一样长，但大约只有八十厘米宽。秦时立马上手扒掉了徐言玥身上的所有衣物。萝丝娜瞄了一眼徐言玥裸露出来的肉身，那红白杂错冒出一点点骨头像是橡皮糖一样软化的皮肉让萝丝娜背过身干呕起来。

　　秦时把徐言玥放进了“棺材”里，金属质地的凹槽的颜色更加鲜艳了。“啧”秦时皱起了眉头，萝丝娜捂着嘴巴尽量不去看徐言玥，她问:“怎么了？”。秦时回答:“她活不长了。‘棺材’的颜色变成这么鲜艳的红色说明她的异能频繁暴动必须靠‘棺材’抑制。她的能力本来就快崩溃了，现在又被戴上镭晶石的刑具，被强行剥夺异能使用权，她的能力只会崩溃的更快。”。

　　萝丝娜迅速在心里盘算，又问:“不长是多久？”。秦时看了萝丝娜一眼，说:“最多三年。她这个量级的异能者因能力崩溃而死会引发‘风暴’，同为s级的异能者都很有可能被牵连致死。”。萝丝娜叹了口气，说:“那就放弃招揽吧。”，秦时看着萝丝娜那副“亏大了”的表情点了点头。

　　“特派局的待遇也没有这么差吧，徐言玥怎么就住这儿。”萝丝娜扫了一眼灰扑扑的水泥地和刷着白漆掉渣的墙还有那些不知道是几个世纪以前的破烂家具，随口说道。秦时拉开衣柜的门，里面空空如也，他对着萝丝娜说:“这里只是她选定的‘墓’，用来放‘棺材’的而已。”。

　　萝丝娜下意识的看了一眼红艳金属凹槽里面的徐言玥，她已经变成了一摊红色的液体，又聚合成一股一股有规律游动的水柱，就像是细小的菌丝在相互交叉编织着一个人形。萝丝娜没忍住，直接干呕了出来。

　　秦时揽过萝丝娜，把她朝自己的怀里带，“符疆来过，莉莉你不舒服就去外面客厅等着，我不能用异能帮你屏蔽感官。”。符疆是“音都”工作室的主理人，她只要在小于一百四十平米的封闭空间内呆满七十分钟，那么在这个空间里的任何人都无法使用异能。她的能力非常特殊，这也使得“音都”在异能者圈子里成了受人追捧的室内装修工作室。

　　萝丝娜自觉走了出去。秦时站到窗户边上，等着“棺材”里的徐言玥慢慢变回人形。他把窗帘挑开一个小缝，往外看去，形色各异的路人站在楼下，规规矩矩地排成一排却互不交流。越来越多的人聚集起来:站在滑板车上的小孩、推着婴儿车的女人、手里夹着烟的老头、戴着安全帽的装修工人……这些人僵直地站在原地，梗着脖子望着“棺材”所在的地方。

　　秦时看着他们的眼球向上翻转，眼眶里只剩眼白，像是被掐死了脖子一样张开嘴，黑红的血液从这些人的五官里涌了出来。秦时仿佛听见了教堂里撞钟的声音，他忘记了该如何反应，只是维持着挑开窗帘看着窗外的动作，他看着那些人的下巴脱了臼，喉管里涌出更多的血液。

　　突然“哔”的一声，像是电火花四溅，又像是话筒受到了干扰，这个声音刺痛了秦时的耳朵。温热的液体从他的五官里流了出来，他终于有了反应，他抬手去抹，猩红的血液沾满了他的双手。“阿耶维……”，一个不像是人声的古怪声音从地底冒了出来，它不断的重复着同一个单词，慢慢的慢慢的变响变近，就像是戏弄着猎物的捕食者不停地恐吓着秦时。

　　秦时无法思考，他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他瘫软在地上，身体就像是被剥丝的蝉蛹一点一点地崩溃。“阿耶维……”更多的诡异声音加入了吟诵，它们疯狂又虔诚地不断重复着同一个名字，就像是被夹断了翅膀的鸟在不断挣扎。

　　秦时似乎看见了灰色的断壁残垣，又似乎看见了粉色太阳，他又感觉自己好像躺在蜡烛堆里，烛泪不断地滴到他的身上，他在燃烧。“阿耶维……”那些声音挤进秦时的脑子里，像是洪水，连恐惧这种情感都被淹没了，他咳出一口血，被蛊惑着也开始吟诵:“阿耶维，阿耶维，阿耶维……”。他感觉自己在往上升，就像是不自量力的伊卡洛斯在靠近太阳。

　　“咚……”又是一声悠远的撞钟声。秦时的蜡烛翅膀被融化了，他摔回原地，像是被救上岸的溺水者大口地吞吃空气。心脏不受控制地猛烈跳动，他按着微微震动的胸膛，那种前所未有的空前恐惧感仍然占据着他的大脑。

　　秦时颤抖着抓紧自己的胸襟，他命令自己冷静下来。冷汗滚过他的额头淌到地板上，他突然觉得很冷，不仅仅是因为被汗水浸透了的衣裳变得很凉，他的体温就像是烫炸了杯子的热水不停地从裂缝处流失。

　　他数着自己深呼吸的次数，四肢的感觉终于归位，他颤巍巍地爬了起来，就像是刚学步的小孩一样蹒跚。

　　秦时活了很久了，久到知晓了许多鲜为人知的事情，包括“阿耶维”这个词并不属于任何人类这件事。他努力地让双眼聚焦，纯白的空间逐渐显露出了该有的轮廓，这才发现自己被关在了一个方形区域里。他面目狰狞地按着自己剧痛无比的太阳穴，慢慢走向正中央的那口竖着摆放的白色十字棺材。

　　棺材的盖子自动打开了，里面躺着面容安详的徐言玥。她穿着灯笼袖的白色婚纱，带着蕾丝的头纱搭在了她卷翘的睫毛上。粉色的康乃馨塞满了棺材的空隙，手指上的黄铜戒指在闪闪发光。

　　秦时并不感到意外，A级和S级的异能者异能崩溃时都会惊动“阿耶维”，“阿耶维”会为他们编织出“美梦”空间。而这里就是专属于徐言玥的“阿耶维梦境”。

　　秦时的心跳慢了下来，他又深呼吸了几口气，用手背擦掉额头上的汗，抬手去摸那口棺材。这口棺材很奇怪，视觉上的钢铁质感，触觉上的皮革质感。那些繁茂的粉红康乃馨眨眼间就衰败了，秦时迅速收回手往后退了两步。他看见徐言玥的眼皮在颤抖，下一秒她就睁开了眼，浑浊的黄色瞳孔从眼皮后转了出来。

　　那双眼睛和秦时记忆里粉红太阳上张开的眼睛一模一样，他的脑子立刻敲响了警铃。纯白的空间连带着棺材以及棺材里的徐言玥立马消失了，秦时面前只剩下了一扇巨大的窗户。那扇窗户被粉色填满了，他看着一只黄色的眼睛飞速旋转出来，隔着窗户迫近他。此刻，他的耳边又响起了敲钟声。

　　那只眼睛发出了“嗬嗬”的声音，秦时当机立断立马背对着它开始逃跑。“草。”他骂了出来，“阿耶维”从没降临过谁的“梦境”，徐言玥的异能强到超乎他的预料。

　　秦时不敢松懈分毫，他在一片黑暗里全速奔跑，转头看了一眼被甩在身后的巨大窗户，那颗黄色的眼球格外显眼。

　　终于能看见东西了，秦时看见一扇绿漆的铁门方方正正的镶在他前方不远的黑暗中，他毫不犹豫地夺门而进，一阵头晕目眩。

　　“回来了？”，秦时回过神，他看见一个男人坐在一张正对着门口的餐椅上。这个男人的脚边趴着一具浑身血污的尸体，他自己身上也布满了血斑。整个屋子里的家具摔得粉碎，就像是被龙卷风袭击过一样，就连天花板也是破破烂烂的，溅上去的血液还在慢慢往下滴。

　　照亮屋子的蜡烛燃到头熄灭了，窗外正好升起了太阳。那个男人偏头去看透过窗帘缝照进来的阳光，他的那双琥珀色眼睛被光照亮了。秦时察觉到了一种不属于自己的心情，那是一种蒙昧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