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惘情集（小说电视剧花痴口水）》兰若寺的幽灵

6、热血酬知己

　　前言：看完《争霸传奇》已经有段日子了，最初的激动渐渐淡了，却能静下心来为这部剧写点什么了。被这部剧吸引，只是因为陈坤的范蠡，这个在记忆中熟悉的面孔，带着熟悉的淡淡忧郁气质的陈坤，演绎了一个郁郁的，阴柔的，带着暗哑色泽，动人心魄的范蠡。他的一举手一投足，都足以牵动人心底的那根最柔软的弦，他优雅舒缓的声音，直慢慢地流进人心底最深最真的那一片空白。以至于，剧中其他的人都被忽略，细细想来，这里面的众多人物，都有太多的故事，慢慢记之。

　　范蠡篇：士为知己
　　（一）
　　我的世界只有三个人——我，师父和师妹。
　　我的记忆中，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师父告诉我，他们死于战乱，不知道是哪一个国家攻了进来，我的家，碎了。
　　师父救了我，带着我四处流浪，他常常告诉我，真正的男儿，当为知己者死，无论怎样，都不可以背弃最初的誓约。
　　当时，我懵懂不知，并不明白师父这句话有多重，只是笑着点头。我年幼的心中，师父就是我的一切。
　　后来，我多了一个师妹。她是越国人，常常跟我讲越国风景如何优美，民风如何淳朴，美丽的越国姑娘，如何在溪边浣纱。我神往，师妹口中的越国，仿佛就是世外桃源。
　　我原以为，我的生活就一直这样下去，与师父师妹四海为家，可师父有一天，不知所踪。他只留下了一把宝剑给我。
　　我明白，师父的意思，是没有什么可以再教我的，他要我自己去闯荡，建功立业。
　　于是，我的世界，只有我一个人了。
　　师父走了，师妹也回了越国。她说，如果有一天，我累了，可以去越国找她，她住在映霞谷。
　　我带着剑四处漂泊，年少狂傲的心总想着，大丈夫立于世上，一定要做出一番事业。但，在经历无数次失望，看过无数杀戮与战争以后，我忽然厌倦了漂泊的日子，更加向往起师妹口中的越国。
　　我要去，越国。

　　（二）
　　在踏入越国边界之时，我挖了个坑，要将自己的宝剑埋在树下。
　　既然已经决定不再漂泊，这把剑，我也就用不上了。看着宝剑被泥土掩埋，我心底有一丝惋惜，手中的最后一把土，始终洒不下去。我知道，自己是个心性极高的人，庸碌一生，原不是我的本意。如果说，功业必须建立在鲜血与牺牲上，我宁可放弃。
　　决然地，我洒出了手中的土。那土一点点落在地上，把我的不舍掩藏在深深的地下。
　　我起身，转头，只见一个仪表不俗的人站在不远处，他看着我，脸上颇有惋惜之意。他说，那么好的一把剑，为何要埋了？
　　我微笑，不过是杀戮之物，何需要留恋。他颔首，显出对我的欣赏。
　　我们畅谈甚欢，纵论天下之势，他对我说，你可以到越国来，我推荐你做官。他说得郑重无比，我却笑得轻快。如果，在我埋剑之前，他来邀我做官，我一定不会推辞，而今，我只想到师妹的映霞谷，过那闲云野鹤的生活，偶尔游山，偶尔玩水，偶尔对着蓝天白云发呆。
　　我对他说，不，我不去，我只去越国的映霞谷。
　　这个人，便是越国大夫文种。这次相遇，是我们惺惺相惜的开始。
　　这也是，我一生，转折的开始。

　　（三）
　　那天，我一身青衣，黑巾束发，畅游在山水之间。住在映霞谷已有半月，日子悠闲又安逸，我几乎快忘记了自己是谁。
　　曾经，在我四处漂泊的日子里，也有不少人邀我为官，却都不得善终。我的桀骜，绝不允许我为一个不值得我佩服的人，效命。而我的不忍，也绝不允许我帮助那些残暴好战之人。
　　我已经遗忘曾经的抱负，我已经，习惯，做一个山野之人。
　　但，我看到文种在等我，他的身边，还有一个气宇轩昂的人。
　　我知道，那人是越国的大王，勾践。我故作狂傲之态，上下打量他，语气之中，也带着点轻慢。文种要我给他施礼，我仰头道，施不施礼，也要看值不值得我范蠡佩服。
　　文种微微有些惊诧，他却笑道，看来范兄本事不小啊。我但笑不语，他便开口邀我一同与他治国。
　　我记不清楚这是第几次被邀请，无数次失败的经验告诉我，我找的不仅是一位明君，更是一位知己。
　　你有何德何能，要我范蠡臣服于你？我昂头反问，若他就此生气，那么，他与以前的那些君王就没有区别，我根本就不屑一顾。当然，他也不值得我放弃如今的生活，出山相助。
　　然而，他不过是平静地问我要如何展示德能，我顺手抽出手中的长剑，与他对打起来。他的武功很稀疏，只几个回合就有颓败之势，我傲然道，大王的功夫很平凡嘛。这原是带有些讥讽的话，我是故意想要激怒他，他还是一派平和，笑答，本王只知道钻研治国之道，武功并非本王所长。
　　我继续讥讽他，你如此瘦弱，怎能治国？他依然平静，甚至脸上还有了然的笑意，他说，以武治国，最多只能治其标，以仁治国，才可以深得民心，治其根本。
　　他是不一样的！我收起了狂傲之态，邀请他们进屋，一同吃饭。我一掀开盖在桌上的白布，他一见桌上摆着装满泥土的盘子，就笑道，土地乃国之根本，只有农业发达了，国家才会富强，百姓才会壮大。
　　他果然是不一样的！他与我之前见到的君王，真的不一样！他是我的知己，一眼就可以道出我的心思，而那些君王，都不懂得。他们只知道，战争可以扩张领土，可以使国家富强，他们不明白，战争，不过是饮鸠止渴。
　　我对他说，大王知我惜我，我愿出山。

　　（四）
　　我常常在想，如果，我与文种不曾相遇，我究竟会是什么样。不过，我从来都想象不出，那会是什么样子。或者，我已经注定要经历这场相遇，因为这样，我才能见到我为之付出一切的知己。
　　我们真的是知己。
　　他极有抱负，极有见地，待我亲如兄弟。我们一起喝酒，一起玩耍，一起讨论治国之道。
　　我们，意见相合；我们，不分彼此。
　　那场战争改变了一切。我们都不再纯粹，我的双手沾满三千人的血腥，而大王，也再不是当初那个，邀我出山的勾践。
　　我为了那场战争的胜利，用三千死士的性命，去换吴军片刻的震惊。我告诉他们，他们是一群烈士，是为了国家而牺牲生命的烈士，可我知道，那不过是自己安慰自己的说法，无论我怎么说，我都是把他们推向死亡的人。
　　吴军片刻的震惊，足够越国发起一场突然的袭击，从而赢得胜利。我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赢得这场战争，越国百姓就可以安居乐业，他们的牺牲是值得的。可我深深明白，从此以后，我都摆脱不了那片血红。
　　胜利让大王得意起来，他踌躇满志，计划着要灭了吴国。我知道，大王变了，我将大夫令交还给他，辞官。他不肯，指着桌上的一盘菜肴说，这是姑苏，范蠡，我要你做征吴大将军。我挥手，把菜肴全打翻在地，大笑着，想借此来告诫大王，灭吴不过是他的一相情愿。
　　可惜，大王不懂得我的苦心。或者，他懂，却故作不知。
　　大殿上，大王宣布，要攻打吴国，我据理力争，陈明不能发起战争的理由，我要尽全力阻止。大王却指着我怒喝，范蠡，你好放肆，你算什么，你不是已经辞官了吗，你既然不是寡人的臣子，凭什么来煽动群臣，凭什么要寡人听你的话！
　　我不敢相信那就是我立下誓言，终身不离不弃的知己，我听见自己低沉的声音说，大王，范蠡告退。
　　我听见文种挽留我的声音，随后，是大王愤怒的咆哮，由他去，像范蠡这种不识抬举的臣子，寡人不稀罕！寡人一定要攻吴……
　　我站在殿外的台阶，听着群臣谄媚的恭维话，心底一片悲凉。
　　终于，我最后的那一丝牵挂也断了。从此，我江海寄余生，把这一身智慧和计谋，都埋葬。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文种来送我，如血的夕阳下，我与他在三千烈士的墓前，倾谈。我终于说出那一句盘桓在心底的话，大王，已经不是我初次认识的那个人了。
　　我为文种舞剑，以报答他的知遇之恩。是他，将大王带到我身边，也因此，我才成为了天下闻名的范大夫，完成了我年少时的梦想。更为重要的是，他让我认识了平生的知己，就算那已经成为过去，但我也由衷感谢他。
　　一滴泪缓缓落下，滴在剑上，在夕阳下折射出冰冷的光。

　　（五）
　　我们都不过是尘世中一粒砂，渺小，卑微，自以为是。我以为经历了那场决裂后，我的心坚硬无比，再没什么可以伤我。可就在一夜之间，我的心，碎了。
　　离开越国皇宫，我回了映霞谷。师妹出门了，我不想一个人，便驾车四处游玩。
　　在那条溪边，我遇到了今生的挚爱。
　　我不想过多地说，她是如何美貌，鱼儿见了她，是如何沉入水中，我只知道，第一眼看见她，我就认定了她。只有她，让我觉得，心上那块一直空白的地方，有了色彩。我对她说，请你，做我的妻子。
　　她转身就跑，我想，我的唐突和莽撞，或者吓到她了。可我顾不了这些，我一定不可以放她走，我追上她，对她喊，今天夜里，我在你浣纱的溪边等你。
　　我不确定，她是不是会来，但我知道我会一直等下去，即便她不来，我找遍天涯，也要找到她。
　　我开始勾画我们美好的未来，第一次高兴得又跳又叫，迫不及待地等待夜晚来临。
　　然而，我没料到，我会遇到那个逃兵。他告诉我，大王被吴军围困在夫椒，危在旦夕，许多士兵都各自逃命。大王的败局是我早已预见的，只要那时候我不知道，便可以自欺欺人一生，我可以对自己说，是他放弃我的，不是我背信弃义。
　　可是，那个时候，我知道了大王被困的消息。
　　我，没有选择。
　　那原本美好的夜晚，突然就变得愁云惨雾，即使看到她来了，我也高兴不起来。我勾画的未来，顷刻之间已灰飞烟灭。我不知道，我此去还能不能回来，我们之间还有没有未来，我看着她，只想把这一刻永远记在心里。
　　我告诉她我叫范蠡，马上就要赶到大王被困之地，与大王共患难。我想，我不应该再存着与她共度一生的愿望，我本想告诉她，白天的话，不过是我的玩笑，叫她别当真。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你等我三年，三年不归，你就另嫁他人。
　　原来，那欺骗的话，即使是善意的谎言，我也说不出口。我是放不开她的，就算我真的不能拥有她，我也自私地想让她，为我，守侯三年。

　　（六）
　　有一种人，生来就具有帝王之气。越王勾践是，吴王夫差也是。所不同的，夫差身上，多了一份舍我其谁的霸气。
　　我与他第一次见面，是在三年前的那场战争。我轻骑突围，与他在半路相遇。我们大战一场，他削去我束发的发簪，我也划破了他的披风。他走之时，狠狠地对我说，等吴国攻下越国之后，再来取你性命！
　　他是个多么自负骄傲的人！他相信，世间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没有什么，是他不可以战胜的。
　　我与他再次相遇，我也是要突围，唯一不同的，这次我是要突进他们的包围圈，去见大王。夫差已经攻下夫椒，大王退守在会稽山上，我要见到大王，只有杀过去。
　　伍子胥要我弃剑投降，他说这是我唯一的生路，我傲然回答，生路，死路，由我自己选择。夫差眼中闪过一丝激赏，他沉沉说道，越国必亡，勾践必死，你不放弃又如何。我清冷的声音响起，越王死，范蠡陪死。
　　我知道，我大概是没有机会再见她了，眼前闪动的，是我转身时，她含着轻轻愁怨的眼眸。如果，还能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告诉她，我说娶她，只是一句玩笑。在死亡来临的时候，我才发觉自己的自私，会给她带来多大的伤害。她苦等三年，最终等到的，不过是一场空，那个承诺要娶她的我，早化作了黄土。
　　夫差放我上了会稽山，他让我选择了那条死路。
　　我的面前，是我自己选择的，万丈深渊。

　　（七）
　　我终于又见到了大王，他跪在地上，向着苍天悲嚎。我叫他一声大王，他惊愕转头，然后踉跄着跑向我，我似乎看到当初那个知己向我跑来，被血模糊的眼睛，突然清明无比。
　　他说，他只有一死，才对得起天下。他要我们逃亡，不要和他一起陪葬。我又将那句话说了一遍，只要他死，我就陪他死。
　　我告诉大王，一国之君，就算死也要死在殿堂上。文种也说，要为太子着想，为越国留下复兴的希望。我明白，文种大概也打算陪着大王死，我们都已经没有退路。可我的心里，总还有那么一点执念，我不想就这么认输，不想就这么输给夫差，我放不下那个三年之约，我想要活着，回去，娶她。
　　我坐在台阶上，彻夜冥想。正如伯嚭，贪财好色，可以用金钱美女贿赂一样，夫差也一定有弱点。我要找到他的弱点。夫差的样子在我眼前不断闪过，天色微亮，我的心也亮起来。夫差的敌人，是他自己，他的骄傲自负，就是他的弱点。
　　我成功了，利用夫差的骄傲自负，保住了大王的命，夫差提出条件，大王必须去吴国当奴隶。我低着头，紧咬双唇，明白这对于大王是怎样的屈辱，我犹受不了，何况大王！但我必须劝服大王，我跪在他面前，伏身行礼，大王，范蠡永远追随你。
　　大王终于向夫差自请为奴，我也请求跟着去。我清楚地知道，在吴国的日子会有多难熬，多危险，我必须陪在大王身边，才可以时刻保护大王。而越国，有文种留下，足够了，不需要我再留下。这一刻起，我要用所有的智慧和力量，帮助大王复国。
　　只有越国光复了，我和她才有相见的一天，我不可以中途叛逃，士为知己死，不离不弃是我的诺言。只有我助大王复国，我才能安心地携她的手，逍遥一生。
　　我只恨，三年，也许时间太短了，我还来不及做什么，约定的期限就已经过了。
　　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也只可以怨自己。
　　因为，这是，我必须要走的路。

　　（八）
　　我怎么也没想到，在离开会稽城的那天，竟然可以见到她。
　　她跟在押送我们的吴兵后面，一直叫着我的名字，我转头看她的容颜，心中又是喜悦又是悲伤，能在离开的时候，看到她，我还能求什么？
　　那些吴兵不断推着我向前走，她在我的视线里，越来越模糊，我不知道是我走得远了，还是眼中温湿的热气，让我看不见她，我在心里悄悄说，等着我，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我一定不会死，我一定会回来娶你。
　　我们的苦难，从路上就开始了。大王几乎没吃过苦，持续的步行让他的体力严重透支，我努力扶着他，自己也累得够呛。夫差用大王逼着我和他同车，他要我做吴国的大夫，我怎么可能答应他，他拂袖而去。
　　休息的时候，我去为大王讨水，伍子胥羞辱我们，傲慢地讽刺我们国不是国，王不是王，他一直视我们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他言语恶毒，只是想叫大王受不了羞辱而自尽。所以，我们只能忍，等待时机。
　　在夫差的授意下，我独自到河边取水。我望着水面，想象着这是我与她第一次见面的溪边，她半弯着腰，莹白的手轻轻撩动水中的薄纱，笑靥如花。
　　我感到背后一道灼热的目光，猛地转头，她就在身后，含着泪光，快步向我跑来。我竟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只定定地站在原地，张开双臂，如果，如果我真的能抱紧她，这才不是一场梦。
　　当我真正拥住她的那一刻，我才知道，分别的这些日子，我有多么想念她。我用湿布巾把她脸上的污渍擦干净，又将她的头发放下，满足地说，在我离开之前，再好好看看你吧。她脸上的微笑顿时变作无奈的惆怅，她问，你能不去吴国吗？你去了干嘛？做人家的奴才，这样有意思吗？我悲哀地看着她，心底的酸楚不断扩散，我为什么要去吴国，为什么要舍下她去吴国？她不顾危险来追我，我抛开一切随大王去吴国，其实都一样，她是为情，我是为义，知己之间永远也斩不断的情谊。
　　我知道，你非走不可，就像上次一样。她如是说，玲珑如她，怎会不明白我的心。
　　但这一次，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我无奈地说。
　　你答应三年之后回来娶我的。她的眼中有晶莹的泪水滚动。
　　如果我不死的话。我强忍酸楚，一字一顿地说。
　　你不能死，你死了，我等你一辈子。这是她的承诺，对我不怨不悔的承诺。我只能说，我答应你。我们都知道，这不过是一句虚无飘渺的话，我的生死，早已不再操控在我的手中。
　　她紧紧抱着我，叮嘱我，你要记着啊，我一辈子都等着你。我的心钝钝地痛，她的话如同一把没有刀锋的小刀，在慢慢磨着我滴血的心，我努力咽下喉头的哽咽，深深吸气，记住了。
　　是的，我将永远记住，有一个人，在越国的溪边，等着我归来。
　　我们就那么拥抱着，仿佛时间也停了下来。我由着自己享受这片刻的放纵，我能握住的，便仅仅是这片刻的温柔。
　　我终于还是送她走了，我留不住她，我有必须要走的理由。她还在叮嘱我，要我记住，我也努力压抑着伤感，认真地回答她，记住了。她一步一回头，竟不忍离去，我只得一句又一句催促她，叫她快走。我怕，她再不走，我要去吴国的决心，就此动摇。
　　我背转身，不看她哭泣的脸庞。我知道，她会等我，但也许，我会辜负她。
　　这一切，都错了吗？

　　（九）
　　伍子胥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羞辱大王的机会，他丢给大王一个踩得稀烂的饼，冷酷地说，你要死得像个王，要活着就像条狗一样，两种你只能选一个。
　　我看着大王心灰意冷，他绝望地问我，要等到何年何月，这种折磨才有尽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能告诉他，为了复国，这都是值得的。我在大王面前，不可以流露出一丁点的脆弱，他需要我的坚强，去支撑下去。
　　所有的屈辱，在那个消息到来后，都变得不值一提。当越国镇国宝剑湛卢出现在大王面前时，我看着大王惊痛的神情，完全预料得到，他会做什么。他果然扑向夫差，想杀了夫差为儿子报仇。我赶紧从背后敲昏大王，向夫差请罪，我低下头的那一瞬间，瞥见伍子胥嘴角有一丝冷笑。
　　大王，我王是丧子心痛，才会干出这种失常行为，绝对没有伤害大王的意思。我说得极快，惟恐夫差怒了，下令杀了大王。
　　夫差冷冷问我，你说谁心痛？我遽然一惊，情急之下，我竟然说错了话。我连忙改口，大王，是勾践。夫差得意地笑了，免了大王的罪，我长长地舒了口气。
　　我不知道，在这样的刺激下，大王会不会一心求死，他苏醒的那一刻，我的心提到嗓子眼。但大王却问我要那块踩碎的饼，我惊喜极了，看来，太子的死，激起了大王求生的欲望。
　　人算，毕竟不如天算，我淡淡一笑。

　　（十）
　　至今，姑苏城外的那场灾难般的一幕，都还在我的眼前。夫差在吴国百姓面前，尽情羞辱大王，我只能无力地看着，任由心中的刺痛把我淹没。
　　如今，我和大王每天为阖闾扫墓，跪在他的墓前磕头赎罪，日子倒也安静。其间，伍子胥派人来刺杀过大王，但也总算化险为夷，令人高兴的是，伍子胥因为这次刺杀失败，今后要负责我们的安全，这也算是因祸得福。
　　平静并没有维持多久，很快，一场又一场的风暴接踵而来。
　　我临走之时，与文种定下计划，叫他去联络陈蔡宋郑四国，让他们联合出兵，攻打吴国。这是我想出的一条捷径，可是我却低估了夫差，他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人。
　　夫差要大王为他拉车，我不明白他这是一时兴起，还是别有用心，我只觉得，心底的不安在不断扩散。夫差坐在车上，骄横跋扈地抽打着大王，他冷言冷语，你还不求我吗？我被大王举步艰难的样子弄昏了头，我竟然开口求夫差，请他准我代替大王拉车。
　　可以预料，我的求情只会换来更大的羞辱，我不要紧，只是大王，他不一定能承受。
　　拉完车回去，在大殿上，我终于知道夫差叫大王拉车的用意。文种联络四国失败了，被抓到了吴国，夫差是想给我们一个下马威，他把我们当成任意戏耍的玩物。他要文种去跪阖闾墓，还说，对我和大王另有安排，保证不会叫我们失望。
　　大王完全绝望了。他对着我喊，完了，一切都完了。我受的屈辱，折磨，全都白费了。他问我，究竟该怎么办。他对着我吼，你究竟是在骗我，还是在骗自己？他哀声自怜，国破，家亡，我愧生为人，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在大王绝望的叫喊中，也变得绝望起来。他的难过，我能理解，可就像他说一样，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无能为力。唯一的希望都没有了，看不到一点希望的光，漫漫的黑夜，我找不到前进的方向。
　　我佝偻着背，沉重地走向阖闾墓。我不再意气风发，我不再胸有成竹，我不再是那个天下第一的谋士，我只是一个看着知己受苦，却一点办法也没有的人。
　　跪在文种旁边，我静静地说，我怕大王会自尽，如果他要死，我以死相随。我也累了，支撑不下去了。那个三年之约变得遥远而模糊，我几乎已经忘记，有一个人说过，会一直等我回去。我也差点记不起来，我对她承诺过，我记得她会等我。
　　看到文种带来她给我的并头穗，和她经历的一切往事又都清晰起来，而她说等着我的话，就一直在耳边回荡。我捧着那沉甸甸的并头穗，想着她是找了多少麦田，才可以找出来，我突然觉得，我一旦放弃，就什么不是了。愧对大王，更愧对于她。
　　所以，我不放弃了。从今以后都不放弃，无论有多艰难，我都不放弃。
　　文种更告诉了我一个消息，太子没死。我终于感到，上天待越国还是不薄的。
　　大王也来跪阖闾墓，他想明白了，他说，为了越国，他一定不可以死。
　　我也一遍又一遍说，大王，你一定要活下去，我们，也要活下去。

　　（十一）
　　在大王的乞饶下，夫差答应放过大王。文种也可以回越国，只是，上缴的粮食要加一倍。而我，夫差要我做他的大臣。
　　我知道，夫差不杀我们，是想驯服我们，但是，我却不会答应。我强硬的态度，激怒了夫差，他非要和我打，我当然不会和他打。他也许要什么，就有什么，但我的心，是属于我的，只要我不愿意，就没有人可以勉强我。
　　看着他的剑笔直刺来，我不闪不躲，我跟自己在打赌，夫差会不会真的杀我。他最终还是收了力道，剑偏出了心脏几分，虽然我血流如注，却也送不了命。
　　我被关在笼子里，没有饭吃，也没有水喝，我能握着的，只有她给我的并头穗。
　　我需要等待，等待一个机会。

　　（十二）
　　机会总算来临，楚国要挥兵伐吴，我叫人去上奏夫差，说有办法解决楚国之危。
　　吴越大战，吴国的实力也大损，大王一定不会轻易出兵……我在偏殿侃侃而谈，我必须抓住这次机会，出使楚国。
　　夫差不顾伍子胥的阻拦，派我出使。
　　在楚国王宫，我不卑不亢与楚王周旋，细细陈明厉害，动之以情，终于说服了楚王罢兵。这一来，既保存了楚国的实力，让吴国有所顾忌，也帮了夫差一个忙，料想，我以后说话的分量，不会再轻如微尘。
　　回吴国的路上，我的心情十分畅快，早在出使楚国之前，我就计划好了。回去的时候，我可以绕到越国，去见一见那个，我魂牵梦萦的人。
　　胸口的伤越来越痛，我的脚步越来越虚浮，我想，再往前走一步，就更接近她，但我一步也走不动了。我倒在地上，无力地望向前方，她出现在我面前，我不禁一笑，上天还真怜悯我，总是在我最软弱的时候，让她出现在我眼前。
　　听着她焦急的呼唤，我恍若隔世，她在身边，真好。我微睁双眼，对她露出笑容，我想，这时候我的笑容肯定不好看，但我还是要笑。因为，她在身边，她扶着我，一起向家走。
　　她的父母都是善良淳朴的人，一见到我，就叫我带着她远走高飞。我只有苦笑，在笑过之后拒绝她父母的好意，现在，我只可以许下一个遥远的承诺，请将西施算做我未门的妻子吧，我一定竭尽全力保护她，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她父亲一听就来气，你怎么保护她？你知不知道，西施为了躲避那个暴君，已经投过河了。
　　我惊惶，转而问她，是怎么回事。她却只是不肯说，我知道她是不想我担心，可她不知道，从见了她开始，对她的牵挂就驻进我心，再也挥不去。
　　我们去了初次相见的溪边。我对她说，对不起，你能治愈我的伤，而我对你，却无能为力。天知道，我有多想留在她身边，如果可以的话，我只想现在就牵着她的手，一生也不要放开。
　　可是，我，不，能！
　　我不回去，大王只有死。
　　她明白我的为难，她的深明大义叫我更加愧疚。她要求我陪她三天，我没有犹豫，点头答应。这三天，没有大王，没有夫差，没有越国，没有吴国，只有我们两人。
　　那三天，是我一生中，最快乐最纯粹的日子。以至于往后的岁月，一想到那三天，我就心神迷醉。
　　我们一起泛舟太湖，一起钓鱼烤鱼，我告诉她我名字的含义，笑着说，我想做一条大懒虫。她笑得好美，这个笑容，我只看过这一次。
　　我在阳光下舞剑给她看，以以往从未有过的轻松愉快之心，拿起杀戮的兵器逗她开心。微风中，我的衣袂飘飞，她的发丝轻舞，我们，翩翩似仙。
　　我带她去了映霞谷，站在波光粼粼的水潭边，再一次许下承诺，我把我的事情办完之后，我们就永不分开了。她问，这是你的承诺吗？我点头。
　　是的，这是我的承诺，一辈子的承诺，永远不变。

　　（十三）
　　我又回了吴国，在那里战战兢兢，勾心斗角，用尽全力来保全大王的性命。由于我出使楚国有功，夫差答应三年不杀我和大王，这对我们来说，是入吴以来，最好的消息。
　　我一直很高兴，做什么事情都觉得充满希望，我忘了一句话，福祸相依。所以，那天伯嚭惶惶而来之时，我根本就没想到，他带来的，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消息。
　　他要我把西施交出来。他说，他自身难保，就把西施未死的消息说了，他说，夫差对西施朝思暮想，他说，苧萝村的百姓和大王的性命都掌握在我手中……
　　他要我去劝西施，让她当夫差的妃子。
　　我从来没有这么恨过一个人，恨他把西施的消息告诉夫差。他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我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我只想逃离，离开这纷扰的尘世。我甚至绝望到以死来逃避一切，我不想再活着，活着，就等于是要我亲自把西施送进吴宫。
　　可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没有死的权利。我要活着，因为大王需要我。
　　究竟，我还是妥协了。
　　我这才知道，该恨的人不是伯嚭，而是我自己。
　　我恨自己的情不自禁，借由出使之便，顺道去看西施，这才让伯嚭发现了西施未死的秘密。
　　我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堂堂七尺男儿，竟没有办法保护自己心爱的人。
　　我还活着，也依然遵守着对她的承诺，可是，我，终究还是，要辜负她。

　　（十四）
　　去越国的路上，我一直都在想，大王跪在我面前说的那番话。他说对不起我，太难为我。他问我，我们过得是什么日子，先是出卖自己，出卖臣子，然后，还要臣子出卖自己深爱的人。
　　我告诉他，这没什么，因为，我们再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失去的了。
　　我的确是再没有什么不可以失去的，自尊，骄傲，我已经舍弃，如今，唯一拥有的她，也要被我亲自葬送。
　　我分明在笑，可为什么心中全是苦涩？夫人说我是英雄，一定可以成功，可我不要做英雄，我也不是什么英雄，我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到了越国，文种带我去见太子，他说，可以利用西施去吴国的机会，把太子送出越国皇宫。他用悲天悯人的眼神看我，他为我必须要做的事情感到心痛，他也和我一样，无力改变什么。
　　不如由我去说吧。他知道要我亲自去说，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可他不知道，我一定要亲自去。既然我已经成了薄情寡义之人，我不介意做得更彻底一些。
　　如果西施注定要去吴国，在爱与恨之间，我宁愿她恨我。恨是一种比爱简单太多的情感，她恨我，比爱我要快乐一些罢。
　　映霞谷还是跟以前一样，无论人世怎么沧海桑田，我们怎么面目全非，映霞谷依旧美丽。我开始羡慕师妹，她住在这里，逍遥自在，想干什么，都可以。
　　我还没想好，要怎么跟她说，就听在她在叫我。范郎，范郎，真的是你吗？她飞跑着扑进我怀里。我满心凄然，上次，这样抱着她，我怎么能那么轻易就放开了？我吞吞吐吐跟她说，有事情要告诉她，她显然是误会了，以为我回来，是要带她走。看着她又惊又喜地说着要收拾行李，我的心就痛得无法抑制。
　　我不敢再看她，别过脸一口气说下去，我这次回来，是要接你去吴国，让你做吴王的妃子。他看见你了，知道你没死，他派我回来接你。她瞪着我，难以置信，这就是你回来的原因？我把头埋得更低，直至再瞅不见她的神情，才敢说，是。
　　你回来不是为了我，是为吴王办事！她不断向后退，仿佛不认识我，我天天盼你回来，你回来不是娶我，而是要把我送给仇人，你想干什么，用我来发财，用来讨赏吗？我看错你了，看错了你！她的话锋利如刀，把我已经鲜血淋漓的心，割得血肉模糊。她果然恨我了，我早知道要承担这种后果，却还是无法承受。她的恨掏空了我的所有，堵在心口那沉甸甸的东西，我已经分不清，是痛，还是痛过之后的麻木。
　　反正，我都已经不在乎。
　　她还是回来了。我知道，文种肯定跟她说了什么，她看我的眼神，不再有恨，只有无奈和悲凉。我的心竟然轻快不少，原来，我始终做不到，让她恨我。如果我不是越国的大夫，你不是西施，那多好。我一生没有做过后悔的事，但此刻，我后悔认识了大王，后悔与他结成知己，后悔做了越国的上大夫。
　　可是你是。我只问你一句话，你爱我吗？
　　爱。
　　她笑了，带我去吴国，我做夫差的女人。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重重点头。
　　如果，我们还有未来，如果，我们还能重聚，如果，上天还给我们留了一条平顺的路，那么，我一定不会再辜负你。
　　我的，夷光。

　　（十五）
　　西施到了越国皇宫，开始接受琴艺歌舞的训练。我一直在一旁看着，苍凉又绝望地看着。文种也一直陪着我，他称赞西施冰雪聪明，我只淡淡地问他，我现在应该高兴吗？他是个厚实的人，连忙跟我道歉，我跟他说，事情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其实，我很矛盾，一方面，我希望她什么都不会，被夫差嫌弃，就会被送回来，不用吃苦，一方面，我又希望她能获得夫差的宠幸，这样，她就可以劝夫差把大王放回来，我们复国才有希望。
　　这就是命。文种比我看得透彻，他静静说，既然是命，就不是我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
　　我知道他没说错，这都是命。命运赋予我们的，我们只能承受，不管有多痛，都还是要继续走下去。
　　西施跟我说，她练了另外一支舞，问我要不要看。我点头，只要是她的舞，我都愿意看。她开始旋转，青绿的裙裾揉碎灿烂的阳光，我痴迷地看着，忽然，她手中就多了一把剑，笔直地向我刺来。
　　我惊讶地抓住她的手，问，你要干什么？她答道，我想这样，可以杀掉夫差啊。听到这个回答，我几乎要崩溃了，这些日子盘旋在我心中，要把她送给夫差的痛苦，都变得微不足道起来。她这是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我一想到这，就惊慌失措，痛彻心肺。永远失去她，我只是这么想，都觉得可怕，如果这变成真的，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坚持下去。
　　我把她带到僻静的内殿，将她手中的剑摔在地上，警告她，绝对不可以再碰剑！她不明白，非要追着我问为什么。我知道她的想法，她不愿意侍奉夫差，想用这样的机会来换回本来该属于我们的幸福。可她没想到，这剑舞是死亡之舞，夫差是何等人，她还来不及拔剑，就已经被夫差杀了。
　　看着她失望的眼睛，我难过极了，她跟我道歉，说她做错了。我告诉她，不，是我错了。我不该把她卷进这场斗争中来，我不该让她承担如此重任。
　　答应我，以后做什么事，都先和我商量好。我要她一个承诺，只有这样，我才能在一旁默默守护着她。
　　我能做的，仅此而已。

　　（十六）
　　伯嚭答应了西施的要求，让她回去拜别父母。他不阴不阳地说，两天够吗？范大夫，文大夫，西施姑娘就拜托你们了。我有些感激他，虽然他这个人贪财好色，贪生怕死，但却懂得人心。他明摆着，是要给我和西施最后一点时间。
　　西施拜别父母之后，我们又去了映霞谷。她静静地跟在我身后，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坛酒，感叹，这本来是为我们成亲准备的，现在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喝。
　　我拉起她的手，我们，现在就拜天地。
　　在映霞谷的湖光山色中，我牵着她的手，举手盟誓，天地为证，今日我范蠡娶西施姑娘为妻，一生一世，爱她护她！
　　山水间，回荡着我的誓言，我们，相视而笑。
　　此刻，我们只有彼此，还有，我们的喜酒。除此之外，便是证明我们结为连理青山和绿水。
　　这一刻，我们没有离愁，只有红烛高烧的喜悦。

　　（十七）
　　出发的日子，终于还是来了。我坐在车上，目光茫然没有焦点，但我感觉得到，她在回头看我，我努力想装出轻松的样子，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该怎么笑。
　　太子总算是安全逃出来了，他会去映霞谷找师妹，师妹一定会好好教导太子的。我忽然很想念师妹，似乎很久没见她了，成为越国大夫后，我就再没见过师妹。
　　而今，把她送去吴宫，我会不会再也见不到她？我就这么一路胡思乱想，待我清醒过来，已经到了姑苏城外。一道黑影从天而降，落到西施的车上，我飞身向前，将那人擒住。谁都不可以伤害她，只要我还活着，就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刺杀不过是前奏，真正的杀机，是率大军而来的伍子胥。还好，伯嚭已经进城通知夫差，我只须拖得片刻，她就安全了。
　　千百支森森的箭对着我和西施，我挡在她面前，心中奇异地涌起一丝期盼。或者，夫差来不及赶来，我和西施就这么死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不过，如此，我便负了大王，负了越国的百姓。
　　夫差急急忙忙来了，我也挡开了伍子胥的剑，在刹那间，我和西施在鬼门关兜了一圈，又回来了。
　　只是，回来，就意味着苦难和痛苦，别无选择。

　　（十八）
　　我始终记得西施到了吴国后，我们的第一次见面。伯嚭带着她来拜见大王，她低着头问我，是不是我们以后不能再见面了？我说，怎么会，只不过，下次见面，我们就要行君臣之礼。我知道这话有多伤人，不过，我也只有借着它来压抑内心汹涌澎湃的念头。我告诉她说，要好好保护自己，在这里，只有靠自己。
　　她抬头问我，很快就没事了，对吗？我微微闭眼，忍住要掉落的泪水点头，很快。其实，我不知道要多久，我没有把握，但我说不出口，我怎么忍心再去剥夺她的梦想。让她做梦也好，至少，她不会那么痛苦。
　　我预料到西施的日子肯定不好过，但我却想不到，她竟会过得那么胆颤心惊。夫人带回一个消息，说夫差为了表明自己不好女色，差点杀了西施。我的心顿时纠成一团，是我将她带入这个波澜诡谲的地方，都是我的错。
　　我抑制不住要见她的冲动，扮作吴兵，悄悄去见了她。看着她躺在床上，自责，愧疚一起涌上我的心头，我怎么能够，眼看她受这些苦楚。
　　等我们回越国，一切都会好。我安慰她，也安慰自己。
　　我的冲动，差点害死大王，幸而我及时从西施那赶回了马厩。夫人不动声色地责怪我，她要我为大王考虑，为越国考虑。这些我不是不知道，可是，谁又为西施考虑过？我沉重地点头，我明白，这次我做错了，我发誓，今后不犯这样的错误。
　　我暗自嘲笑自己的誓言，什么时候开始，我与西施见面，成了一个错误？

　　（十九）
　　因为西施，我，大王和夫人，获得了入吴以来最丰盛的一顿食物。我强笑着说要吃完这些东西，不能辜负她的心意，我不能要大王看出，我一点也不想吃这些东西，他已经够难过了，我不能把自己的痛苦，再加在他身上。
　　我只能不断地告诉自己，会好的，都会好的。我能做的，就是在机会来临时，抓住它。
　　也是因为西施，让吴国夫人心生嫉妒，找她的父亲齐王告状，挑起了争端。齐王暗中支持陈宋蔡三国反抗吴国，夫差派太子友出征攻打蔡国，却反被三国联军围困在东山坳。我知道，这是我等待的机会。
　　夫差果然叫我去分析当前的形势，我一一道与他听，并暗中影射吴国夫人为齐国通风报信。我要让夫差对吴国夫人心生怨恨，让她对西施没有任何威胁，这是一着险棋，我不知道吴国夫人愤怒之下，会对西施做什么事情，我只能在心里默默为西施祈福。
　　西施没有出事，她知道我要随夫差出征，特意做了平安囊送我。平安囊是越国女子送给情郎的，可以保佑远征之人的平安，她告诉我，她做了两个，我们一人一个，只要带着它，我们的心就在一起。
　　我拿着平安囊，似有千斤重，所有的语言都化成一句，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让吴国夫人去劝齐王退兵。
　　我不能让这场仗打起来，要夫差厌恶吴国夫人，不过只是顺势而为，我真正的目的，是蔡国。
　　我要借着这次的情势，把蔡王变作我们这边的人。要想复国，光靠越国的力量远远不够，陈蔡宋郑等诸侯国，都是我们必须借助的力量。
　　有的时候，我会厌恶自己的这些计谋，我好象变得不择手段，为了达到目的，去伤害周围无辜的人。
　　吴国夫人，仅仅只是第一个而已。

　　（二十）
　　这些日子，我变得很喜欢说如果，我让自己在这种假设之中，有片刻的幻想和温暖。这种幻想的温暖，在见到师妹的那一刹那，变得真实，触手可及。我有太多的话想与师妹说，我想对她说抱歉，太子出宫，我无人可以托付，只有将教导太子重责，压在她身上。我想问她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她，流浪的日子里，她和师父是我唯一的亲人，现在师父不知所踪，我的亲人就只有她一个。可这许多话，都只成了一句淡淡的问话，你怎么来了？师妹此来，一定是有要事相告。
　　师妹果然带来了极为重要的消息，她说蔡王的两个儿子在郑国，我苦思的计策因此变得更容易实现。于是，便有了我向夫差讨兵去攻打郑国，有了夫差率兵半路拦截，有了夫差命令我与他一起回去攻打蔡国。然后，那个让我痛悔不已的意外，就那么出现。
　　大雨中，我和夫差一起滑下山崖，慌乱中，西施送我的那个平安囊掉落出来，当我捡起它时，我感到夫差愤怒的目光，他拔剑指着我，你一路以来，用计保护勾践，阳奉阴违，你好大胆！你与西施有奸情，你利用她来欺骗寡人！
　　我不知道夫差为什么会知道这些，面对他的咄咄逼人，我矢口否认。他举起剑，想要杀我，从天而降的泥流救了我一命，夫差被埋在泥里，我的脑中闪过杀掉他的念头。
　　那仅仅是一刹那的事，我拿起剑，将夫差救了出来。救了他，也许是将我和西施推到了死路，也许也包括大王，可杀了他，我们却必死无疑，连一丝机会也没有。盛怒的夫差，或者会杀人，但一直伺机而动的伍子胥，绝对不会放过我们。
　　我要想办法，把平安囊的事掩藏过去。
　　夫差不是一个好骗的人，他并不相信我所说的，互赠平安囊是越国的风俗，亲人和朋友之间，也可以送，越国人都有。他阴沉着脸，命令伯嚭回去找大王，看看大王有没有平安囊，如果没有，就杀无赦。他恶狠狠地对我说，寡人就是要看看，你戏弄寡人的下场如何！
　　我第一次感到，我的聪明与计谋，竟是一种负累。若没有这些，我就只是一个庸碌之人，一辈子混沌单纯地过，不会牵连这许多人，一起受苦。
　　尤其，是她，我的夷光。

　　（二十一）
　　我一直祈祷着，祈祷西施不要来，只要她不来，她就还有活下去的希望，夫差也许会舍不得杀她。只要她还活着，我死了，又有什么关系？
　　可她还是来了。我明明知道她来是为了救我，却始终压抑不住一瞬间涌上来的恨意。我恨她为什么明知是死，还要飞蛾扑火般来，我更恨自己，只能看她跟着夫差走进大帐。
　　我非常清楚，她要对夫差说什么，她是想用美色来救我一命。我不要这样，我宁愿死了，也不要她这样牺牲。
　　夫差并没有被西施迷惑，他当着西施的面，要杀掉我。我心里竟畅快无比，这样死了，有什么不好？我居然盼着夫差的剑。
　　但就如文种说的，这是命，不是我想怎样，就能怎样。大王竟带着平安囊赶来，我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悲哀，我们是可以活下去了，但西施呢，她会怎样？我不敢再想心中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我让自己沉入黑暗中，不想西施，只想如今的形势。
　　我要救下蔡国。
　　蔡王听了我的劝说，他保住了一条命，我的计谋也没付与流水。
　　这次出征，总算是按照我的计划结束。西施的牺牲，也没有白费。
　　我流血的心，又一次结痂。

　　（二十二）
　　伤过又结痂的心，只要轻轻一碰，就又会迸裂。我的心已经极其脆弱，一点小事都可以让我难过很久，比如夫差送来美味的食物，又比如他有意带着西施到我面前，警告我要懂得规矩。
　　我在这种煎熬中苦苦压抑，只要多活一天，我们就多一份希望。
　　文种再次来了，他带着王孙骆私下用的大秤，来向夫差告状。结果可想而知，夫差根本不予理会，这让我们知道，要越国能修养生息，必须把王孙骆拉下越国国监的位置。我们选中了伯嚭作为替代者，他够贪，去了越国，我们各取所需，越国的百姓就不用再受到残酷的压榨。
　　伯嚭去了越国。这时，晋王又来了邀请，要夫差去参加会盟。我出身于楚国，熟悉中原的礼仪，夫差要我和大王也跟着去。在会盟上，我让夫差大出风头，要取得夫差的信任，得慢慢来。
　　只要按照计划，一步步来，成功就不会远。
　　王孙骆果然被我们设计了，但事情也不如我们想象的顺利，伍子胥从中阻拦，伯嚭恐怕是去不了越国了。我反复思量着，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人选，大王却提出了一个人，太子友。
　　我又一次扮成吴兵去见西施，要他离间夫差父子的关系。走的时候，她拉着我的手，依依不舍，我想，我们肯定都想起了，我第一次扮吴兵去探望她的情景。
　　淡淡的惆怅弥散开来，我们似乎习惯了咫尺天涯的相思，偶尔匆匆一见，就已经满足。

　　（二十三）
　　西施没有辜负我的重托，成功离间了夫差父子，我也游说伯嚭推荐太子友去做国监。最终，太子友被遣去了越国做国监，我们又做了一件有利复国的事。
　　如果非要算我伤害的无辜人，太子友也应该是一个。西施对我说，他是一个仁厚的人，让他远离父亲和母亲，应该也是一种残忍的伤害吧。
　　我不可抑制地升一种说不清的孤独，我觉得我不再是自己，也没有人会了解我了。我常常在扫地的时候，跟大王谈论兵法，仿佛这样，就可以证明我还是原来的范蠡，而更重要的，这可以保持大王的斗志，让他不会倒下去。如今，我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只有一个目的。
　　而我想不到是，夫差对我的赏识，会给大王带来危险。西施趁夜告诉了我们，夫差要杀大王的消息，我和大王决定，置之死地而后生。在夫差杀大王以前，大王先死一次。
　　我听到吴兵来报告大王跌落山崖的消息，虽然我知道这是计划好的，但还是心惊肉跳。这着棋太险了，我急忙请求夫差要去寻找大王，只有看到大王平安无事，我心中的大石才可以放下。
　　幸而大王无恙，可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有尽头？

　　（二十四）
　　再周详的计划，也有疏忽的时候。我只想着要壮大越国的力量，却忽视了吴国的军事力量。我为了夫差要铸造的青铜鼎而去了吴国的冶炼场，看到了他们的冶炼出的新式武器和农具，才知道我应该早想办法，削弱吴国的冶炼工业。
　　而这个时候，竟又发生了一件让我自责的事。我又疏忽了，疏忽了西施在后宫中的危险。郑旦匆忙跑来，告诉我吴国夫人约西施出去郊游，已经过了一天，她还没有回来。
　　我急忙跑去找她，用尽全身力气叫她的名字，我看到她一身红衣，静静地躺在草丛中，那么安详，就觉得天旋地转。难道我来晚了？我抱起她，不断地叫她，她终于睁开双眼，我也终于松了口气。
　　西施向我说吴国夫人的可怜之处，我也知道她的无奈，但我还是怨她对西施下这样的毒手。她们，其实都是不由自主的可怜人，为什么就不能和平相处呢？西施说，她不打算把这件事情告诉夫差，我也赞同，西施帮她隐瞒此事，向她示好，也许以后在宫中会好过一些。
　　四周都是青青的草，在风中瑟瑟摇曳。我拥着西施，再次说，等我越国复国以后，一切都会好的。她也说，我期待这一天。
　　我们的相见，也就只有说这么一句，才能把彼此从黑暗无助的深渊里拉出来，享受片刻的轻松和快乐。

　　（二十五）
　　我的感觉似乎变得极其敏锐，只要西施出现在我周围，我竟都能感觉得到。她有心事，吴国夫人患失心疯的事，我也略有所闻，善良的她一定把这事又加到自己身上。这哪里是她的错啊，一切都只是身不由己，我们根本无法控制。
　　你来这里，有人看见吗？我担心她被人瞧见，会让先前的牺牲都化为乌有。
　　她惨淡一笑，夫差怕妹姒伤害我，把我迁到附近的馆娃宫，那现在就我一个人。我心里微微有些泛酸，夫差是真的很宠她，大概，他也对西施情不自禁了吧。看来夫差很宠你。我说这话没有别的意思，但西施却想错了，她急急说，夫差对我好不好，我不在乎，我只在乎你。我深深吸气，摇头，不，你要在乎。你要夫差为你大兴土木，这样，才能消耗吴国的国力，让吴国的大臣和君王心生嫌隙，我们复国才有希望。
　　我思量许久，想找到消耗吴国的办法，在此刻，终于顺理成章地想到了。
　　我知道这是在为难西施，但我不得不说，我们没有退路，只有向前。她一脸哀伤，缓缓说，我明白，从我进吴国王宫的那天起，我就知道要怎么做了。只是，没想到，由你来催我。
　　我无力地说，我知道，你不愿意……
　　她不等我说完，就打断我，到如今，还说什么愿意不愿意。不能流芳百世，遗臭万年也不错啊，日后历史，会多一个和妲己褒姒齐名的奸妃，西施。
　　我听着她自怨自怜的话，恨不得自己能代她承受这一切。可惜，我做不到，于是我便只有悲凉地看着她的容颜，与她一起伤心，一起心痛。
　　我的夷光，在我心中，你永远都是一样。从前，在越国溪边浣纱的那个少女，从来都不曾离开过我的心。
　　从来没有。

　　（二十六）
　　文种告诉我，说越国的百姓对复国已经不抱希望，他们活得太辛苦，再也无力支撑任何梦想。我意识到，要他们再重燃信心，大王必须回去一趟。然而，要夫差放大王回国，又谈何容易。唯一可行的，便是那两根神木。我不是不知道神木对于越国的重要性，但此时此刻，只有不惜一切代价，才可以回去。
　　大王知道我的计策之后，果然生气了，他严厉地警告我，要是我再提神木的事，就与我恩断义绝。我只有利用夫差来逼迫大王，并且告诉大王，太子还活着的消息。血浓于水，大王迫不及待想见太子，对于我的计策，也默许了。
　　我想，与太子见面，对大王应该有所帮助。
　　大王回越国了，我身上的担子也似乎轻了不少。我不必每时每刻思虑下一步该怎么走，时间多了，我自然就开始想西施。
　　我想念在越国的日子，曾经，我们有过无忧无虑的三天，我们有一个太湖之约。那天泛舟太湖之时，我对她说，等我回来，我就带着你泛舟太湖，归隐山林。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西施要去侍奉夫差，我们只是天真地以为，只需要等着我回去，我们就能在一起。
　　现在再想那段日子，我就痛得想掉泪，快乐的时光总是转瞬即逝，我们留不住，就只能以无奈又悲凉的心情去追忆。
　　夫差偏在这个时候找我陪他喝酒。我没有说不的权利，只能带着怆然的心去与他周旋。跟他喝酒，我必会见到西施，此时的我，该以怎样的心情面对她？告诉她，我在怀念从前，或者，跟她说，看着她与夫差在一起，我心痛得快要死掉？
　　西施看来也不高兴，我看着夫差笑呵呵地强灌她酒，就觉得有千万根针在扎我的心，那锥心刺骨的痛要我想大喊出声，偏偏，我什么也不能说。我再看不下去她勉强应酬夫差的样子，也不管夫差是不是会生气，告辞就走。
　　我和西施，是相见争如不见。见了，只会徒增彼此的伤痛。
　　回到马厩，我坐在大雨中喝酒，一瓶又一瓶地灌，似乎只有这样，才可以摆脱西施愤怒质问我的声音。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我只知道，你要把我送给别人！我为什么要把她送给别人，我问自己，眼前又闪过西施被夫差灌酒画面，我一字一句地告诉自己，你，范蠡，是一个懦夫！
　　我颤抖的手，再也握不住酒罐，任由那罐子摔在地上，碎成一地绝世的惨然与悲怆。
　　我倒在雨中，任那瓢泼大雨浇在身上，我累了，要休息片刻。
　　我不希望，有人，来叫醒我。

　　（二十七）
　　然而，终还是有人来叫醒了我。我恍惚见到西施来了，她扶着我进屋，给我盖被子，坐在我床边偷偷落泪。她的泪水滚烫，比我的额头还要热，我告诉自己，我不可以让她为我落泪，所以，我要好起来。
　　西施又来找我，我终于忍不住将她拥在怀里。这是我梦寐以求的她，将她抱在怀中的感觉，真好。我的冲动一瞬间就过去，我说，西施，我们以后不要见面了。西施明明知道我的意思，但她还是问我为什么，我知道她是不甘心，这偶尔的私下见面，是我们唯一的安慰，如今我们连这个也不可以的话，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她离开我的怀抱，一步步向前走，我突然拉住她的手，悲切地望着她，最后，我还是放开了。有些事，做了就不可以再回头，有些人，错过了，也许就再也不能挽回。
　　我知道复国大业不可以半途而废，但我却不知道，西施，是不是那个不能挽回的人。
　　或许是因为我病了好些日子，又或许是因为我说了那些让她伤心的话，西施一直郁郁寡欢，夫差很心焦，便带着她外出散心。我作为马夫，也一同随行。
　　我想，这次的出行，彻底伤了我的心。我又一次看到西施被人刺杀，虽然我替她挡了一剑，但那个刺客死前说的那句话，我却怎么也忘不掉。他骂我和西施是卖国求荣的狗男女，我顿时如坠冰窖，我原本以为越国的人会理解我们，却没有想到，那只是我的一相情愿。我被他们唾骂不要紧，可我怎么能忍心看西施被他们这样误解，是我要她来吴国的，哪里又是她自愿想来的！
　　我的心全乱了，身体上的伤和心底的痛，让我再不能思考，我想不出下一步该怎么走，于是，我向夫差请求，要他放我回越国疗伤。
　　夫差应允了，大王和夫人担心我一去不回，我坚定地告诉他们，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就会帮助大王复兴越国。他们都知道我为何烦忧，夫人说，心里的伤，是不容易好的。我似笑非笑，也许，干脆把那块腐肉挖掉以后，就不疼了。
　　这样真的会不疼吗？我知道，只要伤口不曾愈合，即使挖掉腐肉，它还是会长。挖掉它，不过是让它腐烂的速度不那么快而已。
　　我站在城门下，望向西施，面上浮出淡淡的微笑。此去，我是要回到映霞谷，回到我们度过最快乐时光的地方。她看我的眼神十分复杂，我说不清里面有些什么，我的笑容更深，我想用最好的一面与她告别。
　　夫差出现在她身后，我立刻敛了笑容，转身上车，向前急驰而去。
　　天上下起淅沥的小雨，一如我多雨而愁苦的心。

　　（二十八）
　　我又见到了师妹，她还和以前一样调皮。她用剑从背后向我刺来，我挥剑格挡，与她缠斗在一起。师妹的武艺进步很多，我欣慰极了，小丫头长大了，不再是我记忆中黏我和师父的小姑娘。
　　在映霞谷的养伤的日子，我与师妹朝夕相处，西施给我留下的伤痕，在师妹如花的笑靥中渐渐淡去。但我看到她与伍封斗嘴，心底淡去的愁绪又全都回来。离开前的深夜，我找师妹谈话，提醒她，我们生逢乱世，很多事情都身不由己，两个身不由己的人在一起，只会痛苦得万劫不复。我在心底悄悄又加上一句，就如同，我和西施。
　　师妹似懂非懂地点头，我知道她会听我的话。我忽然想到伍封，如果他不是伍家人，也不是吴国人，和师妹倒是很好的一对。可惜，他们注定没有结果。
　　师妹，师兄是多想带给你幸福，让你的脸上绽放笑容，你知道吗？我深深叹气，将所有的关心都咽下，如今，师妹有她自己的路要走，我无力再保护她了。
　　我抬头望天，默默念道，上天啊，如果你对我范蠡还有一点怜悯之心，就请让我的师妹平安快乐吧。
　　月光破云而出，洒在师妹的脸上，她的笑容，如芙蕖一般美丽。

　　（二十九）
　　我在想，若我知道，去越国养伤，会给一个温婉善良的女子，带去那么多的伤害，我一定不会回去，就算是我在吴国心力憔悴，什么也做不了，我也不回去。
　　我对不起两个人，一个是西施，一个便是她。对西施，我还可以用爱去补偿，而对她，我什么也给不了，就只有无尽的伤害和折磨。
　　她是陈国的公主，我在回吴国的路上救了她，带她回了吴国。其实，最初我救她，是本着侠义之心，但我得知她是陈国公主以后，就开始别有用心。我要利用她来笼络陈王，让陈王和蔡王一样，帮着大王说话。
　　我料到夫差会趁陈国内乱攻打陈国，我必须要阻止他灭了陈国，否则我救下陈公主，就没什么意义了。我向夫差讨了生擒陈王叔的重任，只有这样，才能保住陈国。
　　陈公主在路上等我，她肯定知道了我要去陈国的消息，走到我面前，交给我一个平安囊说，这是我随身携带的平安囊，希望能保你平安。她一定认为，我此去只是单纯在帮她，她不会知道，我从救她开始，就想着怎么算计她的父王。虽然，我的算计并不会危害她的亲人和国家，但毕竟，这是对她的欺骗，我不敢看她清澈信任的眼睛。
　　有一种伤害，只要存在，就无法抹平，对于陈公主，便是这样。

　　（三十）
　　我助陈国平了内乱，又救了伍子胥一命，凯旋而归。夫差应该是更加赏识我了，他竟然收了陈公主为干妹妹，要把她嫁给我。
　　当西施告诉我这个消息时，我一心想的是，夫差要她来劝我，她的心里是怎样难过。我当然一口回绝，我已经辜负了她一次，不能再辜负第二次。况且，陈公主是一个好姑娘，她不该跟着我这样的人，那会害她一辈子。
　　西施遣退了侍女，走到我面前，我想了很久，就知道你不愿意。但夫差的决定没人能改变，既然不能改变，不如迎合他，再想办法。我微笑，西施成熟了，她懂得怎么保护自己。
　　你不介意吗？我问她。
　　你不用为了我，做出得罪夫差的决定。她很平静，因为我们都清楚，要复国，牺牲是必须的。
　　这是一场政治婚姻，夫差有他的目的，我也有我的目的，只有陈公主最无辜。她卷进来，注定了要受到太多的伤害，而我，竟无力对她好一点。西施要求我对她好点，可她怎能要求一个把心都给了她的人，对别的女子好点？
　　我问陈公主是不是愿意嫁给我，我真的希望她能拒绝我，我说，只要她不愿意，我就去告诉夫差，推了这门婚事。可她却说，我怎么会拒绝下嫁范大夫？我的命是你救的，从那天，我的心就属于你了。只怕，你会嫌弃我。
　　面对如此深情厚意，我无福消受，却不得不应允。
　　我最错的一件事，也许不是辜负了西施，而是利用了她。

　　（三十一）
　　成亲之前，我和西施在城头见了一面。我第一次在私下，也称呼她为娘娘。我清楚地知道，无论我的婚姻是不是政治婚姻，我都必须对陈公主负责，我娶了她，就要照顾她一生一世，直到她死去。而西施与我的约定，应该遥不可及了。
　　我说，其实我好紧张。
　　她看着我，也说，我也是。
　　我们互相看着对方，许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的心不会变，我说，不会老，也不会死。
　　我对我爱的那个人，永远都不会变。
　　她哭了。
　　我其实有句话，还没有说。是的，我的心是不会变，不会老，也不会死，但是，我的人，也许不会再属于你，夷光，你知道吗？
　　她哭着说，你对陈国公主好一点。我想哭，她为什么不骂我，为什么不怨我，还要我对陈公主好一点。
　　我们，从此，一个在东，一个在西。

　　（三十二）
　　成亲那天，是最痛苦的一天。我相信，西施，大王以及夫人，心里一定不好受。他们的难过，绝不会比我少。但我一见陈公主羞怯喜悦的脸，我就觉得，我是世上最痛苦的人。我不想伤害她，却只能给她痛苦，这样的痛苦，或者一生都无法结束。
　　她坐在床边，轻轻抚摸着西施绣给她的锦被，一听见我的脚步声，她就转头对我笑，体贴地说，刚才你在案席上吃得很少，我去为你做点吃的。
　　我不知如何应她，只得推说我累了，没有胃口。她又说，累了就早点休息。我头都快炸了，慌乱地说要去看兵书，匆匆去了书房。
　　我只是想躲开她，她的温柔体贴，随时都在提醒我，我是如何残忍，我甚至觉得自己卑鄙得无可救药。
　　我故意在书房呆了很久才回去，原以为她肯定睡了，却不想她一直坐在床边，呆呆出神，眼角还湿湿的，似有泪痕。她问我，相公，我是不是做错了？我讷讷问她，怎么了？她的眼泪越流越多，每一个待嫁姑娘，都曾经想过，洞房花烛夜，该如何让人羞，叫人喜的光景。没想到，我今天出嫁了，才知道，原来是那么冷漠。
　　对不起！我只说得出这三个字。除了道歉，我再给不了她什么。
　　她说，是我不好吧？
　　我在心底呐喊，不是你不好，是我不好！我不敢面对你。
　　但我说出口的一句却是，很晚了，你睡吧。我扶她躺下，她用含泪的眼睛一直望着我，似乎看到了我心深处。我不知道她会看出什么，但我猜，她也许明白了，我娶她的无奈。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只能默默地，一遍遍说着这无力又无用的三个字，仿佛这样，就可以减轻心底的愧疚。
　　公主，忘记我，忘记我救你恩情吧，把我视为陌生人，你会快乐一点。

　　（三十三）
　　我不知道如何面对陈公主，更不知道怎么面对西施。我想，西施也是想给我们一点时间来适应改变，就向夫差要求，回越国探望父母。
　　西施走了以后，我的心空荡荡的，牧马之时，我常常看着天空发呆。那些云多逍遥自在，我若能变成它们，就什么也不用想了。
　　陈公主又来为我送饭，她说了许多话，我只听进了四个字：泛舟太湖。曾经，我也与西施说过，要泛舟太湖，眨眼间，与我说这话的人，已经变成了陈公主。
　　我的心酸酸地痛，不能再想这些事情了，我要思考下一步的计划。大王最近意志消沉，身体也差了许多，我必须尽快让大王回国。
　　夫差近来心情很好，我应该趁机想办法，让夫差放大王回去。恰巧，陈蔡宋三国国君又来拜访，我便向他们提出请求，想让他们为大王说情。蔡王和陈王爽快答应，只是宋王提出了一个无理的要求，他想见夫人。
　　我很清楚这对大王和夫人意味什么，但这也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夫人深明大义，愿意为宋王侍酒，我只得对着夫人深深一拜。我们已经牺牲太多，如今，连越国的夫人，也要做出如此牺牲，真的已经够了。
　　可事情往往不如人愿。大王知道了此事，十分愤怒，他竟然悄悄在神木上刻了“吴亡于此”四个字。我用尽一切办法狡辩，说那四个字原本就有，另一棵神木上，还有“越兴于斯”四个字。夜晚，我悄悄去放神木的地方，想把那四个字刻上去，却被夫差抓了个正着。我与他辩理，终于让他答应放过大王，我重重叹气，大王这次太冲动了。
　　伍子胥还是那么咄咄逼人，他是铁了心想杀掉我们。但夫差已经答应我不杀大王，我并不很担心，我希望事情就能这么蒙过去。
　　这一件事，是这么就蒙过去了，但夫差却没有要放过大王的意思。我想，我那晚与他辩理的话，肯定是提醒了他，我说，一个男人保护不了自己的女人，还算什么男人！如果是大王，也一定会像勾践一样。
　　于是，那场让我心如死灰的灾难，铺天盖地而来。

　　（三十四）
　　我完全想不到，夫差那样一个骄傲自负的人，也会用那种伎俩来刺激大王。他命人把夫人带到了宋王那，又故意放大王到宋王门前，让大王亲自目睹夫人被辱。大王回来，看到我跪在地上，就疯了一般骂我，你说话啊，你不是很会说吗？为什么不说话！我真恨当初听了你的话，什么忍辱负重，什么图谋复国，什么东山再起，全都是鬼话连篇，我就是听了你的话，才连累我的夫人受辱！
　　我一直跪着，听了这话才抬起头来，压住心中翻腾的悲痛，要他想想越国复兴的事情，但他却对着我吼，越国是我的，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想亡国，我想怎么做，那是我的事！
　　我惊讶于大王会说出这样的话，我不相信这就是我的大王，是我引以为傲的知己。我告诉他，越国的百姓都在等待着，等着他回去重建家园。大王还是对着我吼，谁叫他们是越国人，是越国人就要受这些苦难，如果不愿意，就可以选择投降，我不稀罕！
　　我也愤怒了，这样的大王，还怎么领导我们复国，我大声嘶吼，没有想到，越国百姓用生命和尊严捍卫的王，竟然是一个懦夫！
　　大王扑到我身边，紧紧抓住我的衣领，吼道，我是懦夫，我是一个懦夫！我怎么连我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他的这话，彻底击溃了我，我心中努力掩藏的伤痛，突然之间就迸裂。我的耳边一直回荡着他的话，我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大王他愤怒，是因为保护不了夫人，而我呢？我不是保护不了西施，而是眼睁睁自己把她送给了别人，我又算什么？我究竟又算什么？！
　　此后，我一直在想大王的话，第一次觉得，我似乎背负了太多的重担，它们，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三十五）
　　如果仅仅只是与大王的那场争吵，我还不会离开他。但是大王犯了一个大错，他的自私让我彻底心灰意冷。
　　我的师妹运胭脂石来吴国，我真的很高兴在这失意的时刻见到她。她俏生生地看着我说，师兄，我们虽然生于乱世，但也不是身不由己啊。我希望能自由自在地生活下去，不想看到别人受苦，尤其是师兄你。
　　我有些模糊的预感，师妹说这话不对劲，但我这些日子过得混沌，竟听不出师妹的言中之意。直到我见到西施，听说夫差要猎刺客，直觉是大王要去刺杀他，但我又见到大王无恙，才恍然悟出师妹的意思。
　　师妹竟要去刺杀夫差！我不能让她去，我不要她死，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不要她出任何意外！
　　我要西施带我去夫差的狩猎场，这一刻，我什么念头都没有，不管是不是要牺牲我的性命，不管是不是要暴露复国的计谋，我都要救我的师妹！
　　小时侯与师妹一起流浪的日子，浮光掠影一般闪过，我一眨眼，师妹就由那个小姑娘变成了一个刺客，她手拿着宝剑，刺向夫差。我眼前一片血光，师妹被万箭穿身，当场就去了。
　　快点，我要再快点！我不断催动马鞭，但最终我才发现，西施骗了我。她没有指给我去狩猎场的路，她把我带到了溪边。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不会让你见到夫差。他和伍子胥布下了天罗地网，越女姑娘已经无路可逃，你去救她只能送死。
　　我送不送死，还不一定呢！但你这么做，分明害死了我师妹！
　　我不能看着你去送死啊。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难道不懂师妹对于我的意义？虽然，那和她对于我是不一样的感情，但却同样重要。
　　你不想我死，你为了我们的将来，可我师妹呢，她有什么错？为什么要牺牲她？要失去师妹的痛，让我口不择言。
　　你想过吗，你要是出了事，暴露了复国的图谋，大王会怎么样？越国千万的百姓会怎么样？你以前跟我说，义有大义小义，重要的时候，要重大义弃小义，对一个国家来说，个人的牺牲和屈辱又算什么？范郎，你忘记了吗？
　　西施对我说着我以前说过的道理，但我不想听，我吼她，我没忘！是大王变了，他的屈辱让他变成了瞎子，他什么也看不见了，别人的牺牲和屈辱，他都看不见！既然这样，我们还在这里干什么？还在这里干什么！
　　我终于吼出了这些日子盘桓在心中的困惑与愤怒，我，没，有，这，样，的，大，王！
　　我走回马厩，对着勾践说，我师妹死了，死于万箭之下。你有你的冤屈和愤怒，就让我的师妹去送死！现在她死了，你的冤屈和愤怒得到解脱了吗？
　　你让我，失望了。

　　（三十六）
　　伯嚭来找我，用一贯滑溜的语调套我的话，说那么漂亮的女孩子，死了真是可惜。我问他尸体埋了没有，如果没有，我要去见师妹最后一面。伯嚭告诉我，夫差要用她引出其他的同党，还要将师妹曝尸在城门之上，以儆效尤。
　　我低低地说，这可不是一个好计策，如果她真有同党，谁还去自投罗网。没有人会去送死，但我要去，她是我的师妹，我怎么可以不去看她最后一面？
　　我看着师妹沉静的容颜，在月光下安谧睡去，就忍不住心中的痛，扑在她身边痛哭。她再也不可能睁开眼睛，对我说这是在跟我开玩笑，她已经告别了这个纷乱的尘世，获得了永远的宁静。师妹，师兄救不了你，但是我也不会，让你受到敌人的侮辱。这是我最后能为师妹做的事情。
　　我放火烧了那间木屋，师妹不会喜欢有人打扰她。
　　我去师妹死的地方去祭拜她，却见西施早已在那。我跟她道歉，说那些话伤害她，并不是我的本意。
　　她很平静，那样的情形下，任何人都会发脾气，你是人，不是神。我如同被人打了一记闷棍，生疼，却又不知道痛在哪里。我是人，不是神！我太没用了，来吴国这么长时间，竟没有让夫差放了大王，先有西施牺牲，再有师妹送命，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西施说对了，我不是神，我太高估自己了。我该对大王失望吗？不，我对自己失望。西施努力想激起我的斗志，她要我记得我们的太湖之约，我倦倦地说，今天都过不了，还怎么会有将来？
　　哀，莫大于心死。如今，我什么也不想做，只想，离开。

　　（三十七）
　　我向夫差请辞，他竟一口答应。我开始佩服夫差，他是个可敬的敌人。
　　离开那天，西施来送行，我知道她站在城头，望着我，我不想回头。既然要离开，就不需要有留恋，只是，留她一个人在吴宫，我又辜负了她一次。
　　陈公主一直陪在我身边，我本不想让她跟我颠簸受苦，但终于还是让她跟着。我没什么可为她做的，也只有随她的意思，让她跟我一起受苦。她请我陪她一起回陈国，我欣然答应，这个时候，能多给她一分真诚，就多给一分吧。
　　在陈国，我看到了许多以前不曾见的事。我知道吴兵暴虐，但却不知道他们竟到了任意残害矿工，见死不救的地步；我看到一群百姓，对他们的兄弟永不放弃，最后把他救出险境。我想起师父对我说过的话，士为知己，不离不弃；我想起与勾践相交的一幕幕……
　　虽然，他可能不再是我所熟悉的大王，但他依然是我的知己。还有西施，我怎么可以再辜负她一次，我一定要把她救出来，当初我送她去，就要把她再带回越国。
　　我看着陈公主，心里凄凄的，我陪她的日子，究竟还是只有这短短的几天。
　　我要回吴国。我说。她立刻就要收拾东西跟我走，我摇头拒绝，你留在陈国，这次我回去，有很重要的事要办，你在我身边，我会分心。
　　这是我的实话，她在身边，我时时刻刻都心存愧疚，有的时候，因为愧疚，我竟无法思考。我明白说这样的话，会伤她的心，但我之于她，我的存在或者都是伤害。我说什么都是错，走也是错，留也是错。
　　她问我，你会回来接我吗？
　　我点头，我不能连最后一丝幻想都不留给她，她不是别人，是我的，妻子。
　　即便我不能给她，她想要的，也不可以，让她活得没有一点希望。

　　（三十八）
　　我回吴国，做了夫差的臣子。伯嚭推荐我做宰相，但我拒绝。我知道，虽然伍子胥暂时被罢官，但夫差不可能把宰相之位交给别人，最重要的是，我曾是范大夫，就永远只是范大夫。
　　我向夫差要求，任大夫之职。
　　如果，我的这片心，勾践不能明白，那他就不再是我的知己！
　　但他明白了，他知道我回来做什么，也知道他该怎么做。我去看他，见到他在姑苏台工地疯疯癫癫骂人，就知道该是行动的时候了。
　　我无可避免，又要利用陈公主，我要借探望她的名义，去联络各国诸侯，建立私交，为以后的计划铺路。
　　我到陈国已是黄昏，陈公主竟然站在城门口，一见到我的马车，就急急跑来，你终于回来了。
　　我惊讶极了，她根本不可能知道我什么时候来，一定是在这站了很久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接我的。她高兴地说，这几天，我都在这等你。
　　我心中的痛又泛滥开来。她是不明白我的冷淡和心计，还是知道了，故作不知？我下了马车，对她说，我们回家吧。
　　橘红的夕阳下，我们并肩向前走。我想，这片刻的温馨，或者可以给她一点慰藉。

　　（三十九）
　　我一回到吴国，就得知夫差身患重病的消息。我还在思考着怎么才能利用这次机会，大王已经有所行动。
　　他假装被雷劈到，恢复了神智，又去找夫差，感谢他的恩德，要亲自为他尝粪，找出他的生病的原因。
　　我不忍看到大王这么做，但是，我知道这么做是对的。在吴国，多少屈辱我们都忍受了，这也不过只是其中之一罢了。挺过这一关，大王就可以回国了。
　　我这么想着，但还是忍不住眼中的泪水。
　　我把这个消息宣扬出去，那群卫道之士一定会为大王鸣不平，夫差为了称霸中原，就一定会放大王回去。我只需要再加一把力，就可以了。
　　这些天，陈公主很担心我，她说我气色很不好，病容满脸。她要为我煎药，我告诉她不用，我要出去走走。她想陪我，我有些严厉地说，不用。我知道又伤了她，看她低头的样子，我也难过，又说，我只是有点不舒服，出去走走，就好了。
　　我当然不能告诉她，我面色不好，是因为我服了毒药。她不需要知道这些，原本，她就不该牵扯进来。
　　我在野地等着西施，她一来，我就笑着告诉她，大王很快就可以回国了。夫差正做着霸主的梦，对诸侯王说的话不敢不理，我们可以请诸侯王去为大王说话，只要大王得了重病，夫差就会放大王回国休养。我的心跳似乎越来越慢，也越来越难受，再也站不住，向下倒去。
　　这毒草真厉害。
　　西施扶起我，我继续说，我在陈国找到这毒草，人吃过几次，就会昏昏沉沉……我试了几次……
　　西施哭了，她问我有没有事。我依稀听到自己说，没事的，没事的。我从怀中掏出解药给她，告诉她，等我昏死过去，就把解药捣碎给我服下。她哭得更厉害了，再问我，万一这解药无效，怎么办呢？
　　我淡淡回答，那就死了。我不能让大王冒险，也不能找别人代替，西施，你要原谅我。我在昏死前，暗暗向她道歉，又任性地要她为我担心，是我不对。
　　朦胧中，我一直听到她在唤我，当我睁开眼，就迎上她含笑带泪的眼眸。
　　从现在开始，每走一步，都是以性命做赌。
　　我们，都不可以怯弱。

　　（四十）
　　大王终于回国了。西施说，以后，就剩下我们两个了。我告诉她，我们，我们也会很快回去的，很快。
　　我挑动夫差，让他四处树敌，与中原各诸侯国翻脸。他与伍子胥的关系越来越僵，现在，我要一心一意除去复国的最大障碍，伍子胥。
　　从一开始，他就想杀掉我们，我处处退让，而今是我反击的时刻。我虽然下了决心，对他却越发敬佩起来。他是一个真正的忠臣，刚正勇敢，坚定不移，做一切事情，都是以吴国为先。我若不是越国大夫，一定要与他倾心相交，可惜，我们的立场，决定了我们无法结交。
　　我只可以在心底深处，欣赏他，然后，暗自为他惋惜。

　　（四十一）
　　我还没来得及想出除去伍子胥的办法，他差点就让我悔恨终生。
　　为了削弱吴国的势力，也增强越国的实力，我让西施假传夫差的命令，把吴国的青铜器运回越国。事情本来很顺利，但有一天，伍子胥冲上殿，气势汹汹说有人假传王令，偷青铜铁器，要夫差处置这个人。夫差怒不可遏，当即就命令要处死此人。伍子胥狠狠瞪了我一眼，我心中狂跳不已，他一定是知道西施的事了。
　　我急匆匆赶去馆娃宫，却只看到了我做给西施的木屐。木屐上挂着的铃铛，还叮当作响，显然，西施是刚被人抓走的。
　　我要救她！一定要救她！我策马出城，急速赶往吴越边境。那里有一样东西，应该可以换回西施一命。
　　那把宝剑！我希望它还在那里，依旧锋利！我惶惑不安，无数的疑问与不确定涌上心来，我要再快一些，没有时间了。我好害怕，我怕宝剑不见了，更怕我找到宝剑，回去却只看见了她的尸体。
　　我日夜兼程，终于及时赶到刑场。夫差用剑指着她，我赶紧将宝剑献上，解释，西施娘娘是冤枉的，这把剑，是娘娘叫我回到越国，为大王铸造的宝剑。
　　娘娘知道大王喜爱宝剑，特意命我找了些铜器和铁器送往越国，寻找铸剑名师，想给大王一个惊喜。范蠡连夜兼程，幸好赶回来了。我的心悬着，夫差信与不信，都全在他一念之间。
　　他相信了。我偷偷瞅一眼西施，心也终于落地。
　　伍子胥，是非死不可了。

　　（四十二）
　　吴国与齐国开战，我争着做了先锋。此去生死难料，我约了西施出来，若我真的死了，那这就算我与她的诀别吧。
　　为什么你要去做先锋，还让伍子胥殿后呢？西施也看出来，这是极其危险的。
　　我要让吴国与齐国真的打起来，这样，越国才有喘息的机会。而且，这是除掉伍子胥的大好机会。如果他供给我粮草，我就在战场上寻找机会除掉他，如果他不，这就说明他通敌卖国。我跟夫差说好，如果我战死了，那伍子胥就是不忠，他也非死不可。
　　那不是要用你的命，去换伍子胥的命？这样值得吗？
　　我做先锋，还有一个目的。我越国秘密练兵的事，可以为吴国服务而公开，我带着他们上阵，可以让他们吸取经验，为以后反攻吴国做准备。
　　我心里充满离愁别绪，谁知道，这会不会是永别？但我还是神色自若，甚至笑了起来，我不能叫她看出我的犹豫与不舍，这只会让她更担心。
　　她跟我说，如果你死了，我也不活下去。
　　我淡笑，我的生死我无法决定，但西施不可以死。你要好好活下去，好的日子马上就要来临了。我要给她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你死了，怎么会有好日子。
　　我早该知道西施会这么说，我们一起经历了太多，彼此早就系在一起，失去对方，恐怕谁都没有勇气再活下去。
　　对不起，我亏欠你太多了。我沉沉地说。
　　她又给了我一个平安囊，要求我答应她，这是最后一次我拿生命去冒险。你跟说是最后一次，就算是骗我也好。她催促着，非要我一个肯定的答复。
　　是，这是最后一次。我由着自己去欺骗她，也欺骗自己。
　　我悄悄去与西施告别，陈公主就在家里为我收拾行装，我一回去，她也交给我一个平安囊，说是为我祈保平安的。
　　我只觉得，她交给我的平安囊，比西施给我的，还沉重。
　　这一腔情意，叫我如何去还？

　　（四十三）
　　伍子胥也存了在这场战争除去我之心，他果然没有供给我粮草，还让我和沮鞑处于齐军团团包围之中。他中了我的计，我应该是很高兴的，但当我看到夫差赐他宝剑，要他自行了断之时，竟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我为他求情，希望可以救他性命，他却凛然驳斥我，我用不着你说话！像他那样刚烈的人，是不会要敌人为他求情的，我知道这一点，但我还是想救他。不为别的，只因为我敬佩他。
　　大王，不如将伍相国流放在外，不让他回国。我依旧想说动夫差。
　　伍子胥大声呵斥我，闭嘴，我不会领你的情！大王除掉我，多好，你多高兴，不是吗？
　　不是，夫差除掉你，我一点都不高兴。我抬头，看着伍子胥一脸决然，他的白发刺得我眼睛生疼，似有硬物哽在里面。咚，咚，咚，他离开时的脚步沉重，一声声敲在我的心上。
　　我去相国府见他最后一面。他骂我是小人，是吴国的祸害，我沉浸在悲哀中，反问他，我做错什么了？你为你的王做事，我为我的王做事，我做错了什么？
　　伍子胥颓然坐下，他知道我说得并没有错，我们，只不过是站在不同的立场。
　　我是来救你的。我依然没放弃要救他一命的想法，只要他肯走，就可以活下去。
　　但他是伍子胥，他不可能用逃亡来换取性命。我生是吴国的人，死是吴国的鬼！伍子胥说得刚烈，让我哑口无言。
　　我对他说了最后一段话，是在我心底已久的话。
　　伯牙与子期，真是三生有幸。今日我范蠡能遇见相国，却是我几世修来的缘分。在我的心中，你是大英雄大豪杰。保重。
　　我静静地离去。
　　再见了，伍子胥。

　　（四十四）
　　我不止一次揣想，若我在发现陈公主有异状之时，就找她问明白，她是不是就可以不死。可我对她终究还是缺少关心，我任由她在角落里自己生长，然后，在风中凋零飘落。
　　压在心中三千死士的血光，和她的血光交融在一起，让我看不到方向。死亡已经太多了，为何在快成功的时刻，要把她也带走，让我在成功之后，给她说抱歉的机会都没有？
　　一定是她不想听我的道歉，就算是我一直冷漠，一直欺骗，她也宁可要个谎言，不要真实。我这才知道，她对我的感情，原来并不比西施少。错就错在，我的感情，都给西施，我的心里，没有她，对她，只有愧疚和不安。
　　那天，西施来找我，她哭着问我，她是不是一个坏女人。我当然告诉她，她不是，她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情。
　　我一心只想着要安慰西施，要她不要自责，我哪里想到，陈公主就在旁边，把一切都看了去。我回去后，与她的目光有短暂的交汇，她的眼睛深处，似乎多了一点东西，而我还是一贯地忽略，没有深究下去。
　　她问我去了哪里，是不是为西施娘娘办事了。她说，西施娘娘对我们这么好，相公你去为她办事，是应该的。我隐隐觉得不安，贞静如她，怎么会突然说这样的话？她不肯说为什么，只说好奇突然想问问，我也就心安理得接受了，一向忽略她心思的我，没有可能真正了解她。
　　她不说，我便不知道，于是，我只迎来了她的一具尸体。
　　我无法得知，她与西施发生了什么争执，我只看到西施带着一个大箱子急匆匆而来，那箱子里面，装着已经没有呼吸的她。
　　西施对我说，我杀了人，我杀了你妻子，我杀了一个无辜的人。我难以相信这是真的，但那箱子里，确实是她。
　　她面色苍白，嘴角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我第一次觉得，不能谅解西施。师妹的死，我都不曾怪过她，但陈公主的死，我无法原谅。
　　你为什么要杀死她？我听见自己压抑的声音，我想，我大概是快疯了。
　　我是个无药可救的人，你杀了我为她报仇吧。西施似乎哭得很伤心，我却如瞎了般，看不到她的难过与痛苦，我只会说一句，你为什么要杀了她？
　　她大吼着，说自己是个坏女人，叫我不要理她，然后仓皇跑走。我突然如梦初醒，急忙追了出去。
　　我已经无法弥补对陈公主犯下的错，但西施还可以，我不能连她也失去。
　　夷光，你不是坏女人，从来不是。坏的那个人，是我。
　　我还是会在吴国坚持下来，除了帮大王复国，还有，就是为了，你。我清晰地告诉她，很早以前开始，我在吴国的目的就不再单纯是为了大王，只是，我一直没说。
　　如今，我一定要说给她听。
　　只有这样，她才可以无恙。

　　（四十五）
　　夫差对我的信任，叫我觉得可怕。他完全没想过，我做他的臣子，是别有目的，他一心只认为，他是天下无双的君主，而我，就一定会是忠于他的臣子。他那么理所当然地认为，除了他，天下没有人值得我效忠，他一相情愿地认为，我也会是这么想。
　　有的时候，我会想，夫差应该是了解伍子胥忠心的人，他不可能不知道，伍子胥不会背叛吴国。他之所以赐伍子胥死，是因为他明白，伍子胥与我之间，他只能选择一个。我越想越害怕，这样沉重的信任，这样不顾一切的信任，当真相揭穿的那天，我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他失望愤恨的眼神？
　　吴国的国力慢慢在削弱，连年征战让吴国的储粮不够，夫差派我回越国征种子。我知道这会让大王多不高兴，但还是要照办，越国的实力还不能与吴国抗衡，我们还需要等待。
　　但大王不这么想，他想出了一条毒计：将上缴的种子用文火炒三遍。这样的种子，只会生长，不会结果。
　　文种劝大王，说我们没有时间尝试，以掌握火候，要是种子炒得过熟，被夫差发现，肯定要立刻攻打过来，灭了越国。大王得意地笑，到时候，推说吴国人不会种越国的种子，拖几个月，至少也可以饿死几万人。
　　我遽然心惊，大王何时变得如此冷酷？我赶紧进言，大王，恕我直言，如果此计行得通，饿死的百姓不止几万人呐。大王笑得更加得意，好啊，如果这样，吴国就会元气大伤，妙啊！
　　我心中忽有东西炸裂，长久以来的支持我的信念，竟然摇摇欲坠。我直言不讳，大王，此计并非妙计，它根本伤害不了夫差。我们的敌人是夫差和吴国的军队，而不是吴国的百姓，这样的计策，非仁者所为。
　　但大王听不进我的谏言，我还要再说，却听他怒喝，每次都要寡人听你的，你就不能听寡人一次吗？你还当不当寡人是越王！
　　这是我的知己吗？那个跟我谈论以仁治国的大王吗？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问文种，你觉得这样做对吗？他说，这是大王意思，我们做臣子的，只需要协助。
　　我反问，大王还需要我们协助吗？
　　我在心里，又问自己一次，我们对于大王，真的还有意义吗？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四十六）
　　到底，大王还是我们的大王。我和文种将炒过的种子送去吴国，王孙骆一丝不苟地检查着斤两，正当这时，夫差传来旨意，说是有人告密，种子有问题，要收押文种。
　　我倨傲地拦着王孙骆和沮鞑，不准他们收押文种，此刻，绝对不能低头，否则，我们就是做贼心虚。
　　在殿上，我向夫差请辞，我振振有辞质问他，既然大王怀疑我在种子上做了手脚，范蠡留在这里还有意义吗？范蠡以为，大王是当世的英雄，才舍弃了旧主投靠大王，如今大王怀疑我，不如就此离开。
　　夫差一针见血指出，我这样是怕他查种子的事。我强作镇定，缓缓说，我怎么会怕查。只是，我怕这一查，就把范蠡对大王的信心查没了。伯嚭在一旁问，是不是伍封告密，我立刻就说，既然文种大夫被扣押，那请大王把告密者也扣押。
　　我想利用伍封让夫差放弃追查此事，他不该把伍子胥唯一的儿子置于如此险境。但夫差做的决定，没有人可以改变，他依然下决心要查明种子的事情。
　　西施知道此事，来问详细情况。我告诉她，据说这些种子可以发芽，但不能结果。她面色一下就变了，追问，据说？
　　我们都清楚，这些种子要不发芽，会有什么后果。我，文种，大王，都要死，越国也完了。
　　我们只能祈求，种子可以发芽。
　　天边有浓重的乌云逼过来，直压我的心底。

　　（四十七）
　　很幸运，种子发芽了，告密的伍封被关入死牢。
　　我在殿上为伍封求情，我是真心想救他一命，怎么说，他都是我敬佩之人，伍子胥的儿子。况且，他与师妹也算是相交一场，为了师妹，我也不可以让他死。
　　但我的真心，却被王孙骆当成了假意，他私下放了伍封。我听到有人来报，伍封逃狱，心里就暗暗叹气。他这一逃，是把所有的生机都逃掉了。
　　或者这样也好，师妹与伍封能再次见面，他们，在那个没有纷扰的世界，一定只有欢乐。

　　（四十八）
　　最后一仗来临了。
　　为了不让夫差发现种子的事，我极力鼓动他出兵攻晋。他率领精兵，和我一起出发，只留了五千士兵和太子友留守姑苏。
　　走之前，我又与西施悄悄见面，她问我，这是最后一战吗？
　　我说是。她又问，我们该开心吗？
　　我告诉她，当然应该开心。这一战之后，我与她见面，就不必偷偷摸摸，我们可以在越国的山水之间，尽情遨游。
　　我要她在越军入城的时候，好好保护自己，我们约定在馆娃宫的地下室相见。
　　她也要我好好保重自己，记得我们还有太湖之约。
　　我们一起期待着将来，期待将来的幸福日子。

　　（四十九）
　　我不止一次想象，夫差知道真相，会是什么样子。当他真的被我的计策逼到无路可退，怒气冲冲站到我面前，我才知道我的想象全错了。
　　他只骂了我两个字，畜生！我知道，他肯定已得到消息，知道姑苏城被越兵包围，危在旦夕。我对视着他失望又愤怒的双眼，听他一连串的指责，你一直在等这一天，一切都在你的计划中！这么久以来，你一直对寡人阳奉阴违，扮作对勾践的失望，投靠寡人，你鼓励寡人称霸，就等着今天！
　　我不能不回答他说，范蠡一直是越国的上大夫。
　　军中粮草是你烧的！他的愤怒让我倍受煎熬，这场复国的争斗中，我伤害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我垂下眼，不敢再面对他的愤怒，不单这里，姑苏也应该也粮尽了。
　　那些种子你果然动过手脚！他抽出宝剑，想杀了我，来平息愤怒。
　　我其实很想死在他的剑下，但我还有些事没做，所以不能够死。诚如我一直是越国的上大夫，我也终究是做了他的臣子。我鼓励他争霸中原，确实是想为越国赢得喘息的机会，但我也真心想为他做一件事，就是助他称霸中原。
　　我把形势一一分析给他听，他却依旧坚持要班师回去。他落魄至此，也还是骄傲自负，他不要敌人的同情，更不要敌人的帮助，他把我关起来，恨恨说，等寡人称霸中原之时，就是你的死期！
　　夫差用武力迫使各国诸侯奉他为霸主，伯嚭匆匆赶回来，放了我。他说夫差手执牛耳的样子，跟死人一样，霸主的虚名，留不了几天。他要我快走，否则夫差回来，就要杀了我。
　　我才走出去，夫差就回来了，我迎上去，说，恭喜你，终于做了霸主了。
　　他傲然回答我，你看到了，我夫差就算没有你，也一样可以做霸主。我淡淡地笑，这样的形势，他还是要与我争一口气，真不愧是夫差。
　　寡人说过，称霸之日，就是你的死期！
　　他该恨透了我罢。我闭上眼，静候他的剑。从前不能说的话，终于也可以倾吐，范蠡毕生的愿望，是为知己者用，你曾经把我当做知己，很可惜我不能为你所用。我答应越王勾践在先，不能失信于他。今日，死在你手上，不冤枉。我最后有几句话要告诉你，不要回去，用霸主的名义勒令诸侯割地，在中原建立一个新的吴国。
　　我想，我的这些真心话，说了也是白说。以夫差的性情，不可能留在中原，明知道是死，他也要回去。
　　他这可敬的敌人啊，终究还是没杀我。他说，你曾经救过寡人，寡人已经不欠你的了！
　　他回去了。我突然想到，他非要回去的理由，或者并不仅仅只是为了他的骄傲，也许，也许还有别的什么……
　　我不敢想，也急急奔向姑苏，西施还在那等我，我要回去。

　　（五十）
　　我没有猜错，夫差回去，的确还有别的原因，他跟我一样，知道西施还在那里，所以就一定要回去。
　　我一回去，就见到夫差掐着西施的脖子，逼问她，你到底有没有爱过寡人，哪怕只有一天都可以。西施虽然不忍，但也不愿再欺骗他，对不起。
　　这三个字，彻底击垮了夫差，他连最后的温暖也没了。太子友万箭穿身，头颅被砍下悬挂于城头，而他爱着的女人，竟然对他只有这三个字！
　　我不顾一切地吼，你不可以杀她，主使的人是我！
　　他的手慢慢松了一些，恨声说，你还有脸来求寡人？！
　　我一步一步走近他，颤抖着说，你只能杀我！我们生于这样的乱世，谁都会失去自己的亲人和爱人，你失去你的父亲和儿子，而我却将我最爱的妻子送到你身边。
　　他不相信，他看着西施，想从她那里得到证实。
　　我疯狂地吼，我们没有骗你，因为从一开始，我们就选择不要对你付出感情！为了复兴越国，我们是一群死士，一群不知道明天是否还活着的死士！为了复兴越国，我们所有的人都是棋子，我们，你们，还有你吴王，都是！
　　大王，如果用我的死，可以平息你的愤怒，你杀了我吧。但我请求你，放了她。我逐渐平静下来，让我在死了之后，留下对你的尊重，对我们彼此的尊重。
　　大王，杀我。
　　夫差终于放开西施，他说，一个寡人最欣赏的谋士，一个寡人最爱的女人！寡人就是太相信你们，才落得今天的下场。他的话深深刺痛我的心，为了救西施，我不得不说，这些话。
　　请你，原谅我。

　　（五十一）
　　夫差走向重重包围，他是个枭雄，就算是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
　　他怒吼着冲向勾践，想一决生死。但越军的弓箭不留情面，射在他身上，我看到大王阴冷地说，夫差，不要说本王不留情面，只要你做本王的狗，本王就留你一条狗命。本王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想，勾践真的不是我所熟悉的那个人了。我不忍夫差再受折磨，开口求勾践，想让他赐死夫差，但他却说，不，他不能死，把狗带回去！
　　夫差转头，哀求地看我，我知道他的意思。手中的剑出鞘，落在他手上，他像个英雄一般，自刎身亡。风吹开他蒙面的披肩，我缓缓走上去，将他的脸盖上，他说无脸再见世人，我要尊重他最后的选择。
　　勾践看着我，眼中有犀利的光闪过。我心中寒凉，只觉得，风，是那么冷，周围的人，是那么遥远。
　　天呐，到此刻，我才蓦然明白，这原来都是错的。
　　一切都错了！
　　错了！
　　翻来覆去，你争我夺，我们，都错了。
　　剩下的，就只有永远也消除不了的痛。
　　还有，那些死去的人，鲜活的面孔。

　　（五十二）
　　大殿之上，我听着勾践用平静的声音，宣布我的功绩，说我是复国的头号功臣。我想笑，但又笑不出来，他这语调之中，蕴藏着多少杀机！
　　祭祀神木时，西施问我，为什么不高兴。我淡然道，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这两根神木，应该不会再起什么作用了。西施现在可能不懂我的话，但她很快就会明白，我所指的，究竟是什么。
　　勾践下令将神木烧成灰，他叫嚣着，夫差用过的，我们还要它干什么！
　　是啊，夫差用过的，都没用了。神木是，我，也是。甚至于，文种，甚至于，夫人。
　　该是我走的时候了。
　　我要夫人向大王转达我辞官的意思，而后，我去找了文种。跟他交代一些话，我就真的没有牵挂，可以带着西施自由自在去了。
　　文种凭栏而望，似乎在哭。在以前艰苦的日子，我从未见过他哭，但今天，他仿佛很伤心。
　　文兄，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们终于打败了吴国。为了国家的复兴，牺牲了多少生命，牺牲了腾珏公主。
　　我这才明白，他何以哭得如此伤心。他是忠厚的人，把心事也藏得极深，但正因为掩藏得太好，所以，他对腾珏公主的心意，谁都可以看出来。
　　但她，得到了她想要的。我知道，文种只要公主快乐，这么说，他会收拾起悲伤。
　　他问我为什么要辞官，我告诉他，打败吴国之后，我们的作用已经没了，留下来反而不美。
　　他还没明白我的意思，执意说，现在是大王最需要我们的时候。
　　我淡淡说，大王需要我们的时候，已经过了。你我知道太多大王为奴的事，我在吴国，见到了许多文兄未曾见到的事。看到大王对待战败夫差的样子，就是第二个夫差。
　　文种依然为勾践说话，他太忠厚，不懂得防范信任的人。我也无力再说什么，只叫他保重，记住一句话，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文兄，早日抽身，才是上策啊！

　　（五十三）
　　我回到家，准备带着夷光离开。以后，我不叫她西施，只叫她夷光。
　　再没有西施这个人，也再没有范大夫这个人。我们，只是一对逍遥于山林的闲人，游山玩水，不问世事。
　　侍女告诉我，夷光一早跟夫人去了太湖。我心急如焚，急急忙忙就要去太湖，夫人找夷光绝没有好事，我要赶紧过去。
　　但，我被勾践包围在半路。他一身华服，指挥着一群士兵用刀剑围住我。他说，范蠡啊，难道我们就只能共患难，不能同富贵吗？
　　我不禁笑了，到这时候，他还要口是心非地留我。我淡淡说道，范蠡已经变了，以前那个雄心壮志的范蠡已经不在，大王何必苦苦留我。
　　他还是不肯放弃，一定要我留下。我也没有什么耐心和他再纠缠下去，夷光还在等我，我去晚了，就再也见不到她。于是，我毫不留情说道，大王，其实你并不想留我，你只是想证明给天下人看，你不可能留不下范蠡。
　　他被我说中心底的想法，恼羞成怒，锋利的剑锋在我脖子上划出一道伤痕。他用剑威胁我，留下来，本王留你一命。我十分平静，我再也没有留下的理由，我说，这条命，范蠡何曾足惜过。当年，你把你的命交到我手里，我今日，把我的命还给你。我们，清了。
　　下手吧，死在知己手上，我范蠡不枉然。我开始最后一个赌，用曾经的情谊，来赌我的命。
　　知己？他目光中的杀气渐渐淡了。
　　难道不是吗？就算现在不是，曾经，也是。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终于放下剑，让我离去。
　　我赌赢了，但我的心，痛得无法言喻。如果可以，我宁愿他杀了我，也不要他放了我。我死了，就可以永远忘记，我的知己，他死了。我活着，不过是时刻提醒我，我为之付出一切的知己，不存在了。
　　同样的王宫，同样的路，我也像多年前那样，顺着台阶而下，但现在，留下的，也许只是一个——
　　惊心动魄的背影。

　　（尾声）
　　太湖的水，真清啊。
　　我跳进水中，追向沉入水中的夷光。她不断向下沉，我也不断追下去。
　　那些刀光剑影，恩恩怨怨的事，都远离我们而去。
　　那些死去的人，又一再浮现。
　　三千死士，吴国夫人妹姒。
　　伍子胥，夫差。
　　腾珏公主，太子友。
　　师妹，伍封。
　　我的妻子陈公主。
　　也许，未来还会有大夫文种，夫人合仪。
　　此刻，我想再加上两个人。
　　西施。
　　范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