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楼里的姑娘》红莲卿水

2、六月娘

　　这是个有些疯病在身上的姐姐，吃了自己亲妹妹的肉后一直不好，但模样生的好，秋姨拿四两银子买她，她爹娘立刻欢喜地应了。

　　四两银子，卖个闺女，这对吃不上饭吃了自家饿死的小孩的人家来说，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的事儿！

　　尤其姑娘还疯了，就更赚。

　　我们都觉得她疯，秋姨觉得她太拧巴，钻牛角尖出不来了。

　　雀楼里的姑娘都可怜，惨成她那样儿的却是少见。

　　六月娘姐姐应与她妹妹感情很好吧？我还记得在村子里闹灾荒了，一户人家生了六个闺女和一个儿子。

　　最大的闺女嫁了，老二成了别人家的童养媳，剩下四个闺女，一个换了两袋糠，一个换了二十斤面，剩下两个小的都换了别人家的孩子来吃。

　　儿子是传宗借代的，要好好活着的，大家换的大都是闺女。

　　但鲜少有吃自家孩子的，她疯了也不奇怪。

　　六月娘姐姐绣活儿可好了，她不犯病时性子也温柔极了，比那自诩不凡的三燕儿姐姐瞅着还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有时还会唱几句曲儿，也很好听的，来雀楼里找姑娘玩的主儿都喜欢她。

　　就连她犯疯病了也有人喜欢，觉得有趣儿。

　　“这才是台柱子呢！”秋姨说，“怎样都有人捧！”

　　有的还想赎她，给的那笔钱就连秋姨都看直了眼，可她又犯了疯病，打死也不肯跟那相好的大爷走，这事儿只得作罢，秋姨恨铁不成钢。

　　在京城的窑子，但凡讲究些的，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同一楼子里的姑娘不能去抢对方的生意，一个爷要是要是包了一个楼里的姑娘，就不能再包这楼里的另一个姑娘，除非先前相好的姑娘出了楼子。

　　六月娘姐姐抢手，招人嫉。

　　外边姑娘的主客厌了老相好去找六月娘姐姐捧她，那姑娘见丢了主客被妈妈责罚，就一个劲儿的说六月娘姐姐的坏话，要把气全撒在她身上，把她的疯病翻来覆去地说。

　　怎么坏怎么恶心人怎么编排，可这一来她的名气反而大了许多。

　　一个疯婆娘成了雀楼的头牌，京城的名伎。

　　“没的瞎了眼，好好的姑娘不要，偏爱那疯了瞎了的！”楼里其他的姑娘嫉恨地说。

　　另一个姐姐也应和:“谁让人家好的时候比格格还像是格格呢？这吃了自个儿妹妹果真造化不同，两个人的灵气儿全在这一个人身上了！”

　　雀楼里的姑娘也没谁不妒忌她背后嚼舌根的，但也没人会当她面说，说了也要刻意避着她，一是怕她犯病伤了自个儿，二是多少还有些可怜她的。

　　没人全坏的，大家都惨，只不过没谁像她那么惨。

　　最起码都没吃过人肉，更没有吃了自个儿妹妹得了疯病的。

　　六月娘姐姐有很多相好，其中有个医生，家底儿也不差，人也斯文，祖上据说还出了两个太医，也是清贵门庭了，他有过老婆，生了两个孩子后就没了。

　　那医生据说是留过洋的，是西医，也通中医，时不时整个方子给她看病，这些药也好，最起码她犯病的时候比之前少了一大半。

　　这医生也对她极好，惹人羡慕，六月娘姐姐疯了的时候也不伤他。

　　秋姨觉得这人可靠，等六月娘姐姐老了出了楼子，这医生也能多照看一下，晚景不至于太过凄惨，毕竟这种疯女人谁乐意真娶了回家？

　　尤其还是楼里的姑娘！

　　可谁也没等到这一天。

　　那医生也死了，被闹事的病患家里人给砸死了！

　　六月娘姐姐知道了又哭又笑，疯了一整天，累过去后又发了高烧，好容易熬过来了却是又呆又傻又疯的，彻底没了先前那“比格格还像格格”的气派。

　　偶有清醒时，一个人坐在窗边发呆，半点儿不去理会人。

　　倒有点儿“娴静时如娇花照水”那味儿了。

　　她生的极好看，病了一场后又有些病西施那味儿了，脑子不清醒时也不伤人了，又比寻常更肆意妩媚，来楼里找她的爷儿依旧喜欢她。

　　谁也不知见她时会是啥样的，底下有跑堂儿的还赌今日六月娘姐姐疯没疯，有好事儿的姑娘和客人也都跟着一块儿赌。

　　到底是台柱子，这都能给楼子里赚钱！

　　“当初那四两银子也不过一个镯子钱，不想她现在一个月就能给我赚快万把大洋！可真是神佛显了灵！”秋姨说。

　　又瞅了眼我，摇了摇头，自个儿乐去了。

　　这花楼里的姑娘就没一个能给老:鸨亏本的，可能当摇钱树的可遇不可求，甚至精心调养十来年的还不胜一个刚入教的。

　　做这行，讲眼缘，客人不喜欢能有什么办法？

　　红不红，全看命！

　　名伎身上发生的事儿比普通女人身上的可有的说。

　　这六月娘姐姐一挂牌就有一个小少爷来看她，也是最开始包她的人，那时六月娘姐姐还不是很红，不过中间被家里人送去了什么欧啥大陆去读书，留洋三四年，书信不断。

　　她咋这么好命呢？

　　后来小少爷相赎她，但六月娘姐姐身价已长了好几倍，那小少爷负担不起，便找人借了不少，凑够了钱。

　　只不过秋姨觉得那小少爷家门户太大，家里规矩又严苛，肯定不会让青楼里的姑娘入门，又见六月娘姐姐喜欢那早死的医生，便觉得小少爷更不合适了。

　　毕竟在雀楼里处了那么久，又给她赚了那么多钱，秋姨自然对六月娘姐姐有些真心，想给她将来谋个好去处。

　　谁知医生没了，小少爷成了大学教授，回北平了依旧常来看老相好。

　　干这行的姑娘都知男儿薄情，长情的男人极少见，遇上了人家痴情的也不是自个儿。

　　哎，这疯婆娘命是真好！都这样了，身边人对她也是有真情！

　　她有什么好的呢？真叫人想不明白。

　　秋姨虽不看好，但见那小少爷痴心一片，态度上也软和了些，只不过还是不放心。

　　后来那小少爷被扣在家里逼着跟一个良家姑娘成了亲。

　　那小姐裹着最最标准的三寸金莲，人也贤良淑德，脾气好模样也不差，一瞧就是个好姑娘。

　　可他就是不喜欢这个所谓的“旧式媳妇”，也是作孽，看上了个表子！

　　后来不知道因为些什么事，小少爷被大学开除了，家里也一直不满他同什么摩登男女交往，以及他为了那外头不入流的姑娘冷落妻子，更是施压于他。

　　他只更频繁来雀楼找六月娘姐姐，陪她一起疯，还教了她几句鸟语一样的外国话，时不时说句“爱漏油”，谁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后来才明白人家说的是“我爱你”，再想想真的是酸的牙疼。

　　后来他没钱了，六月娘姐姐也让他来找她，秋姨不乐意了。

　　六月娘姐姐是招牌，是摇钱树，跟她见一面也得花二十大洋！

　　那小少爷有钱时还好，现下没钱了还占着她那么长时间，秋姨当然不愿意，她才不管什么真情实意，耽误她赚钱就是不行！

　　便做主让一个有钱的大老爷包了六月娘姐姐，还拦着不让他俩见面。

　　后来听说那大老爷其实是个上门女婿，用的钱都是老婆的，他老婆也泼辣的很，直接上门打了六月娘姐姐一顿，还要划了她的脸，得亏秋姨给救下了才没破相。

　　可六月娘姐姐更疯了，还拿刀砍人！秋姨不得不把她给关起来。

　　秋姨也知道自己对不太起她，就主动减了她招待客人的次数，也让她一时更紧俏了起来，但她的那些客人也确实少了。

　　她越疯，他们越乐，秋姨的钱袋子就越鼓。

　　那小少爷后来又成了教授，手上的钱也充裕了起来，凭着是熟客，又去见了已经大变样的相好。

　　六月娘姐姐抽起的大：烟，医生说能治她疯病，秋姨从她这儿赚了不少钱，也供她用那□□，每天限着量，瘾不大，除了没精神脸色变蜡黄外 ，模样仍旧好看。

　　“你咋变这样儿了？！”那小少爷说。

　　六月娘姐姐只傻呵呵地笑，任他夺了烟枪。

　　后来六月娘姐姐身价被秋姨越炒越高，那小少爷渐渐负担不起了，秋姨只乐呵地数着钱，才不会降价呢！

　　那小少爷只得偷偷去看六月娘姐姐，谁知道她居然也会翻脸不认人了。

　　“咱们好了那么久了，你就一点情分不给吗？”

　　“情分？拿钱买的！”她笑嘻嘻地看着他说，“你傻不傻？跟我讲情分？我卖的不就是这个吗？你也来我这买的！”

　　她不等那小少爷说起旁的，也说了跟他最后的一句话:“你有钱给我，我就给你情分！花楼里的姑娘不都这么卖的吗？我跟她们一个样儿！”

　　她推他走，秋姨也赶过来撵他出去了。

　　六月娘姐姐看他人出了楼子，笑着干嚎了几声，对着我说:“你瞅我，真疯了！哭都不能哭了！我就想笑，我该为他哭，可我就想笑！你看，鼻子都不酸，眼也挤不出泪！”

　　她边跑边大笑，真成了个彻底的疯婆子，从楼上跳了下去摔死了！

　　我见她跳下窗，那样子真像个鸟儿，头发早散了蒙住了她的脸，那抹的像血一样红的嘴，干瘪又图死白的脸，看着跟女鬼一样，我竟觉得她那模样好看极了。

　　她摔了一地血，我脸上也湿了，一瞅，天下雨了。

　　楼里的姑娘还有秋姨都觉得她晦气，但秋姨还是给她办了场体面的丧事，头七那天还放了姑们的假。

　　秋姨难过自己少了株摇钱树，将六月娘姐姐的遗物都收拾好，大部分自己留着，又给了那小少爷一点东西当个念想。

　　她的死，除了那小少爷，谁都没为她流过一滴泪。

　　六月娘姐姐，终究还是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