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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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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等待时光承认我们的稚年之爱,用来证明现在的静默相守。
01]
他抵达的下午伦敦突如其来的阵雨刚刚结束,古老的富有历史沧桑感的城池被包裹在一片暧昧不清的乳白色雾气里。远处正在盛放的白色花朵模糊了轮廓,湿重的水汽凝结后降落在质料上乘设计精致的黑色长风衣上,敞开的扣子使内里印着抽象油彩画的T恤衫也沾染上了薄薄的潮意。
不甚在意的挽了袖口继续朝前走,低着头极其幼稚的绕过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水洼,步履轻盈带着几分孩子气的欢快,斜背在背上的黑色画板和旅行包与风格明显的大衣结合在一起看起来有些不搭调的奇异感,随着他或走或跳的频率不断起伏,被简单系了个蝴蝶结的搭扣仿佛立刻就要散开般震动着,摇摇欲坠。
记不得这是第几次回到这个于自己并无太大实质关系的城市了。在街道转角的红色自动贩卖机前扔了几枚硬币买了罐装可乐来喝。拉开拉环的瞬间他自机器表面的玻璃上看见映在上面的那张脸。醒目惹眼的中长黑发,即使仔细整理也依旧显得凌乱,黑如泼墨般没有丝毫异色的瞳仁里闪烁着零星细碎的愉悦,比起俊逸迷人还不如说是带着邪气而清冷的媚意的脸,五官柔和兀自端然。圆领T恤衬托出线条凛冽的锁骨。颜色红润饱满的唇勾起惬意享受的笑容,习惯性眯起的狭长凤眼与狐狸颇为相似,无辜的狡黠。
上一次来到这里生活的时候一定不是这个样子的吧。他注视着对面自己深暗的瞳孔漫不经心的想。至少不是现在这么一张脸啊。最后一次睡在伦敦的别馆里的那年他还不过是个学生而已,虽然和那些老相识聊起来的根本就不是所谓十八九岁刚成年时在意的学业恋情什么的。那个时候他早就已经在插手负责综管会的日常工作了。
伦敦的初秋依然留存着夏天整月不散的水汽,不过太阳已经从厚重的云层中脱离出来。金色温暖的光线撒了一地,街边的水洼纷纷反射出耀眼的颜色。他依然自顾自的往前走,穿过一条相对人少的街道来到同往中央广场的大路,耳机里放着来时随意丢进MP3的日文歌。红色的罐子里碳酸饮料已经被消灭了将近一半。他抬头张望广场一侧的钟楼,午后14点。
手机没响,说明没有人先行来到这座城。可以稍微休息一会。反正所有人都清楚他的自由散漫,不怕回到家招来谁谁谁担心的抱怨。
阵雨刚过的广场上人依然很少,刚刚躲进附近咖啡厅或从博物馆参观完毕的人们稀稀疏疏的从各个方向走来。有特意从附近餐馆里跑出来玩水的孩子三三两两的从眼前跑过,喷泉池周围原本可以供游人休息的石砌台子和附近的长椅还处于雨水未干的潮湿状态不能坐下。这意味着很多人不能在此多做停留。
一群白色的鸽子从不知名的地方飞过来,在地面上打落零星剪影。风里裹卷着浓浓的水汽和花香拂过他凌乱柔软的头发,他顺势仰起脸闭上眼睛,感觉到金红柔暖的光在脸颊上恣意跳跃,时而撩动着睫宇,鼻尖有被风掠过的触感,手中的可乐有点凉。
他也不知道那一瞬间自己是在回忆些什么东西。曾经发生过的事像重叠了的胶片一样一股脑的合在一起窜进他的脑海里,根本分辨不清到底哪里是哪里。秋天的京都还是翡冷翠,谁的一头蓝发在雨后的阳光里乖顺的垂落着宛如丝绸。那些已经很久未曾自动从大脑的什么地方突然出现的记载了从前的东西。他很久没有主动想起过谁,想念这样的东西有时候只能带来寂寞。
天很蓝,伦敦终年不散的烟雾只有在雨后的短短数小时才能消散殆尽。被水冲刷干净的苍穹清澈高远,几片薄云像飘在天上的棉花糖一般缓缓浮动,不知道晚上还会不会有这样的雨水再次降临。这样的天空总会让他的心情变得很好,他喜欢雨天带来的清爽与冷冽,雨过天晴后的天更澄净得仿佛伸手就可以触及。
他在广场临近音乐喷泉的一个接近楼梯的角落解下画板和行李少得可怜的背包,从包里翻出一本只有一个简单签名的素描册,条形码显示来自日本。不算很薄的本子即将盛满各种风景完成自己的使命,他默默的凝视着使用很久导致有些暗淡的封面上那个笔锋素淡的签字许久。然后靠在身后的墙上随手涂鸦起来。
耳机里乡村女歌手慵懒干净的嗓音唱着维罗纳男女的爱情故事。朱丽叶躲在楼梯间里流着泪祈求哪个罗密欧能带她逃出那一片浮华喧嚣,哪怕只是片刻的彼此依偎。
炭笔飞快的在纸面上移动着勾勒出结合了想象的现实。飘浮着向无尽的天空的另外一边行进的云朵,被风吹动发出沙沙轻响的树叶和眼前不远处雕塑音乐喷泉边戏水的孩子,笑容天真纯净,飞溅的阳光打落出六边形的光柱,天空的那一头隐隐的有彩虹的影子。
开始这种有了兴致就随手画点什么的艺术家习惯大概也是拖了那人的福吧。那个虽然把设计图画的一丝不苟对于美术却完全是个门外汉的家伙。在左下角记录上日期和自己龙飞凤舞的签名,他合上已然完成的画作把它放回包里,拉链拉上之前的最后一缕光线射落在封面上那个与自己完全不同的姓名上。他微微停顿,目光里忽然掺杂了些不知名的情绪,然后又重新石沉大海般平复如初。
那个人。也不知道他是否了解这份无意间送过来的礼物在之后的漫长时光里带给他多么深远的影响。
放在脚边的可乐罐子里有二氧化碳气体蒸腾的细微声响,比刚刚打开的时候缩减了很多,看来它也差不多从饮料变成腻人的甜水了。重新背起包和画板,把剩下不多的可乐直接丢进垃圾箱,他轻声哼着耳机里播放着的旋律融入逐渐多起来的人群。16点的阳光颜色已经开始逐渐加深,深秋就快来了。
——不知道是谁在他之前回到那幢老房子呢。能够省掉打扫的责任那就太好了呐……
走进地铁站的前一秒。他偷笑着想。
不再显得闷热的天气总是会让人比平常更容易产生困意。
地铁站距离居住区还有一定距离。中途还要经过花园和商业街。他强忍着要打哈欠的欲望揉着发酸的眼睛挪着步子。考虑着要不要给已经先行到达的许久不见的老友们一个惊喜。最后又以自己在地铁里站得太久很困体力不够的原因被自己驳回。
西区的行馆是隐藏在众多住家当众一幢三层的维多利亚风格别墅,屋后有小小的一片葡萄藤和一棵已经相当大的栀子树。这和京都的和式老宅有几分类似。他抬脚榻上台阶推开雕花的铁门进入院子,熟门熟路的在门口一角的盆栽植物叶子下面照到一直挂在那里的备用钥匙准备开门。鉴于先前应该有人在约定的时间内比他早到所以只将钥匙插入向右旋转一周打开外部的防盗锁。
出乎意料的是,内侧的安全锁似乎是锁住的。他有些惊愕的再扭动一圈推开门,屋内光线昏暗模糊,猜得到客厅的窗帘拉得严实,没有人开灯,玄关的鞋柜整齐,没有人进入过的痕迹。
哎?他愕然的跨进屋子朝里走去。难道除了我还没一个人回来吗?
偌大的客厅一侧被巨大厚实的黑丝绒窗帘完全遮蔽,阳光完全被挡在屋外,使长久无人使用的房间格外阴凉而显得毫无生气。所有的东西同上一次离开时相比并没有太大的变动,樱桃木的实心矮桌上铺着的白布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空气中隐约飘浮着后院栀子花的香味,在雨后的空气中变得辛辣浓郁,并没有长时间不曾打扫而落下的尘土味道,而且很湿润。大概是雨后不久的原因吧。他无奈的想,看来这次是非打扫房间不可了。
脱掉了身上的风衣顺手搭在沙发靠背上,将画板和斜背包搁在一边。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玻璃前拉开柔软的遮挡物。阳光洒进屋里顺势照亮了空气中被抖落的大片灰尘颗粒。窗帘拉动发出刷刷的响声,像是在高空穿越山谷时滑轮在索道上滑动所发出的那种声音。窗外的院子里草坪还保持着整洁的绿色,两只云雀站在灰色矮墙上歪着脑袋望着他,他心情大好的对着外面沙色羽毛的鸟儿露出了个友好的近似于邀请的笑容。而对方并不明白他那副怡然自得的表情到底是什么意思。
花了大概不到两个钟头的时间打扫了一楼包括厨房和餐厅在内的公共空间。擦干净了桌面和柜面上的灰尘,撤去了盖在电器和其他大型家具上铺着的防尘白布,期间他还在暗自奇怪为什么只有沙发上没有被遮盖住,在厨房的一侧打开电闸之后清扫的地板。
搞定该搞定的一切后他在碗柜里找到从前曾经属于自己的白瓷杯子洗干净后给自己接了杯水,心里想着二楼的房间交给他们自己去搞定的同时拎起了自己的行李踏上回旋木楼梯。原来的羊毛地毯应该是被收在西边的杂物间里了,近百年的古老建筑内部也与其表面一样充满历史的气息。脚踏上去发出细细的咯吱声,似乎承受不住负担的重量,他暗自皱了皱眉头。
忽然不知缘何的想起了很久之前有个人曾经仗着羊毛地毯吸收掉了脚步声而在大半夜特意爬起来只为扮扮幽灵吓唬习惯晚睡的自己。明明是一直不愿承认对方的存在。那人的一头蓝发在深夜昏黄的落地灯发出的光线下呈现出诡异的颜色,他在一片昏暗中无法分辨那人的表情是得逞还是带着嘲讽的意味的,只有压低了仍然显得清脆又开心的笑声在周围的静寂里被无限放大,成为他对这段记忆最深刻的印象。
那时的双方还只不过全都是未长大的孩子而已。虽然那时的他与数年之后的现在相比在脾气秉性上并没有太大的转变。一直保持着距离的礼貌,倨傲与颓唐同在的自己,在彼时即便仍然显出稚嫩却已经隐然有当下的征兆。
为自己在这个并不陌生的国度的秋日下午几次三番的回想起同一个人而感到有点好笑。明明再过一会可能就会见到的有什么可想。下意识的揉揉自己凌乱的头发,他按下二楼走廊右侧第二道颜色深黯的雕花木门的扶手,沉闷的咔哒声在寂静的回廊里有点吓人。
不算小的房间里一张尺寸超过很多的铸铁大床,原本应该垂下的幽蓝床幔在对面同样巨大的柜子里露出小小一角。同色的窗帘被阳光照射的有些发淡,漏光的部分在地板上打下细碎零落的光点。他模糊的觉得自己的卧室此刻居然像个播放着老式胶片电影的剧场,空旷而沉默的空间里只剩下自己轻不可闻的呼吸。
走进一边的衣帽间放下自己的东西找出收起的各种用品开始摆弄。一直以来惯用的黑色被单还很新,放在抽屉里的很久之前做来玩的插画重新挂回墙上,窗台上摆着很久不用的玻璃花瓶和一小盆已经枯萎了很久的植物,屋子里的光线暗淡清凉。静谧的气氛让他有点疲惫的情绪很快平静下来。
写字台上扣着一个设计得很古典的相框。终于打理完一切之后他靠在桌边拿起它轻轻擦拭。
里面只有一张简单构图的相片。背景是京都春日里禅意浓郁的寺院,正是樱花盛放时候的风景,苍穹是澄净的天光蓝,没有云,飘满樱花的院墙下面两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并排靠着。那一头耀眼蓝发的孩子白瓷样的皮肤被光线晕染出透明的质感,隐藏在黑色细框眼镜背后的绿瞳里似有火焰静静燃烧,只不过脸上的表情是及其不情愿的抗拒。一旁黑发的少年勾着唇角偏头看他,眼神里有三分捉弄三分挑衅,看起来好像在为自己的小阴谋成功而庆祝。
那时候的照片居然保存到现在啊。当初为了不去怀念过去而留在这里的珍贵回忆。他用带着自问自答式的目光看着曾经笑得得意的自己。回想着曾经似敌似友的那段日子。
那时候发生了些什么呢。
走廊那头忽然有木门开启的突兀声响。他反射性的回头,未关严的房门背后传来逐渐清晰的脚步声。频率不快,甚至有种试探样的有意识放轻。出于自卫的绷紧了神经盯着门口,心里却并没有太多的危机感,按照常理来说能跑进这幢长久不用的宅子的不是动物就是好奇心过盛孩子,小偷什么的应该看都看的出来这里没什么可以带走的值钱的东西……难道说有人回来了?
脚步声在门后停住。他直起身子探头试着向外张望,顺手把已经擦完的相框放回桌上摆好,昏暗的光线让他看不太清楚门外站着的到底是谁,但是莫名的熟悉感和气场之间产生摩擦的异样感却让他大着胆子低声脱口而出了一个名字。阳光照射在素描册上的最后一个画面突兀并且醒目的映在脑海里。
七川……?他叫。是你么。
阴影里的那人终于推开了半掩的木门露出脸来,白瓷样的细致皮肤和修长指尖带着一如当年的冷淡香味。他讶然的望着那人收起防备的气息打着哈欠倚在门框上带着好像“我还以为有小偷呢原来你在啊”的表情看向自己。目光散淡带着几许未消的困意。
什么啊你开门都没声音的么。把散落下来的额发拂到颊边,他对他说,带着侬侬的鼻音的声音有点哑。我还以为是古宅心慌慌。
……我才应该是受惊吓的那个吧。压下黑线的表情,他看着对方还带着困倦的脸道。你明明在家还搞成一幅完全没有人回来的样子我怎么知道会有人在里面。
我从后门进来的啊,停车场离那边比较近。他一脸的无所谓表情回望过来,身上披着的黑色外套没有扣好,柔软的头发乖巧的伏在上面。
有点尴尬却很正常的沉默,两厢无语。然后他走过去极其自然的伸手把他拉过来一颗一颗扣好敞开的扣子,七川有点低的体温顺着薄薄的衬衫传递到他的指尖上,熟悉的冷香在空气里弥漫着散开。他并没有什么抗拒的动作,只是任由他低头一点点完成手上的工作。
阴凉的潮意带着花香拂过走廊,他抬头捕捉到那双酒绿色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柔顺默许。对方似乎有点不太习惯的敛回视线望向别处,无意中瞥见放在桌上刚刚摆好的相片。微微一愣,然后终于低而清楚的轻声对他说。
欢迎回来。久远院。
他挑眉饶有兴致的看着七川明显不太适应对他语气温柔的别扭神情,眼里的愉悦又深了一层。
你也是。七川。
七川御希。
秋日雨后的洁净空气带着凉意自两人之间流淌而过,他们之间平淡的沉默温和得仿佛静止了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