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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回声Echoes. ...

  •   回声Echoes。

      {回忆着东西若是有气味的话,那就是樟脑的香,甜而稳妥,像记忆中分明的快乐,甜而怅惘,像忘却了的忧愁。}
      F.张爱玲。

      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灰蒙黯淡。铅色的云朵大片大片带着压迫感重重的沉降下来,暗金色的阳光几乎被全部遮蔽在后面,一时之间让人有种分辨不出此刻是凌晨还是傍晚的错觉。他扭头看了看铸铁大床边矮柜上的大个闹钟,纯白的底色上覆盖着整片纹路优雅诡异的黑色藤蔓,末端开出小而精致的花朵,他情有独钟的造型。十点二十三分,是不是有些醒得过早,他坐在床上歪着脑袋迷蒙的想。最终还是因为睡意全无而叹息一声爬下尺寸超过很多的黑色床铺,幽蓝的窗幔被风吹拂着微微起伏,仿佛寂静水面上飞鸟一掠而过划出点点涟漪。

      用悠闲的速度缓慢洗漱。在夏日的高温下显得不那么寒冷的自来水泼在颊上传来一阵阵沁人的清凉。他抬起脸注视着面前雕花的梳妆镜里那张无比熟悉却又有陌生感的自己的脸。白瓷样细致的皮肤上沾着还来不及蒸发的晶莹水珠,受重力影响向下滴落,几缕黑发被打湿,软软的垂下来贴在颊边,酒绿的眼底沉淀着一抹淡淡的疲倦,应该是这些日子不规律的睡眠作息所致。脑后披散着还未梳理的头发微微凌乱的伏在腰背上,柔和绵软的细腻触感。

      说不上憔悴但是却显现出倦怠的恬静的脸,漫不经心而疏离的表情,带着一如既往的心不在焉。

      花了些时间打理过长并且凌乱的头发让它们重新恢复原本的顺滑乖巧,然后瞥见洗手台边不知是谁何时搁置的红线便随手拿起来充当了发绳。再次回到卧室的时候外面已经开始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潮湿冷冽的水汽透过格子木窗漫进余温未褪的房间。温热的皮肤接触到冰凉空气的刹那他打了个哆嗦,和他一样瞳色酒绿的灰猫趁他不注意的时候跳上了床,蜷缩着身体趴在黑色的羽被上用尾巴遮住鼻尖只露出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他。一人一猫相对无言的注视了许久。

      窗外寂静的院落里有隐约听不真切的花朵绽开的声音。
      轻而微妙的仿佛情人间的低语。

      接近十一点的时候雨势开始逐渐变大,偌大的院落笼罩在一片妖娆迷蒙的乳白色雾气里。深褐的木地板传来阵阵冰凉的潮意,顺着赤裸的白皙脚踝上升到膝盖,梅雨季节的到来总是会让某些因夜里睡觉不盖好被子而受凉的关节产生酸麻无力的痛感。拿起桃木矮桌上印着简单字样的马克杯给自己冲一杯热橙汁,他蜷上有着刺绣缎面的扶手椅缩在窗边,澄静沉潜的目光落在窗外的丰沛雨水和烟色苍穹上。瞳孔的焦距不明显的涣散失真。

      耳际不断萦绕着的流连不去的声音,如此细密缠绵。仿佛格子窗外连结天地的降水敲打在茂盛叶片上的声音,带着若有似无的温柔黏性,一点一点缓慢而不容抗拒的吞噬掉意识里存留的片刻沉寂。庭院里葱茏茂密的花树被雨水冲刷出馥郁清新的植物香气,物体与物体碰撞瞬间的声响和喧嚣,构成带领他唤醒沉没在久远时光中回忆的幻觉。

      恍惚中嘈杂然后回归静默的短短数秒,他听到他的声音,沉郁洁净,没有丝毫拖延,像是密闭空间里的一道近乎无迹可寻的光,携带着仍覆盖着明晰颜色的过去,微弱却坚定的射落在他的面前。

      他说,风凉,有时候我们需要将自己一刀劈成两个没有密切关联的个体,一个完全浸淫在世间控制我们的行为举措,另外一个则仅仅游离于世界边缘,姿态沉默,却有着犀利而让人无从逃避的尖锐,它们观望,所以我们才得以保持神智清醒。

      他带他去看天王山脚下人家院子里养殖的大朵莲花,是与其所在的城市一样极具历史沧桑感的古老建筑,旧日经常出现在明信片和镜头里的白墙灰瓦,莲雾树巨大的船型叶片自院落一隅向外略略探出,打落一片倾斜着的阴影。主人在阳光充足的通风处放置半人高的墨色水缸,里面种满特意自异乡引进的睡莲。这是种可以令人心神安定的植物,每当夏季来临,醒来时便可以看到碗口大的黄色花朵盛开在清晨潮湿清爽的空气里。

      七月的古城有着夏初特有的露水味道,旅行的旺季在这平淡苍老的城市边缘还未曾真正开始。临近正午十分阳光略微暴烈的直射下来,站在回廊阴凉处仰头可以看见京都蓝得令人诧异的天空,纯净并且不掺杂质的色彩,万里无云。四下宁静,远处有模糊的流水发出潺潺的声音,大抵是离宫之水自附近的某一条河道悄悄流过。

      他站在那里的时候并不十分刺眼的光线刚好勾勒出他精致的下颌轮廓,镇定优雅的线条。沉寂许久的庭院对于他们这样蓦然出现的突兀存在并不抗拒,他很静,静得似乎可以同周围的任何一种植物一样与空气逐渐趋向融合。而他冷淡沉定的眼神却使他看起来像一只潜伏在暗处伺机而动的老虎,他等待一个瞬间,不同感觉相合的瞬间,然后将之以绝对的姿态的停格下来。

      他记得他所拍摄的那缸睡莲清晨初绽时的样子,它有着与自身相符合的名字,Sunrise。而当正午过去,日照开始再次变得倾斜,那明黄色的花瓣便重新闭合,这自然而然的规律性让它变得不再朦胧,有可以遵循的顺序先后。他只捕捉花瓣合拢的刹那,这样的瞬间一天只有一次。

      他在工作中显得这样沉默迅速,神情笃定执着,似乎周遭的任何与他并无关联,很难令人相信那只是个可以称之为青年的男子。这样沉着并且耐性十足的特质,它们往往只出现在少数经过岁月洗练之后散发出细微出尘味道的人身上,很奇异的,他可以轻易从他身上发现这种气场。也许有些事情经历并不是唯一的途径,天赋和悟性最终同样占有比例。

      短暂的瞬间之后他重新自无声的等待中抬起头来回望,眉眼之间的冷凝不知何时已然消失无踪,他的视线掠过庭院中的重重花树停格在阴影之下的他的身上。那还是孩童一般纯稚天真的眼神,与方才的冷静判若两人。工作和生活是分明的两种状态,他曾对他说过,态度严肃认真。

      他看见青年明亮的黑瞳里闪烁的欢悦与满足。白衣布裤衣着简单的青年,敞开的圆领露出线条凛冽性感的锁骨,肤色白皙身材清瘦,典型的艺术家的双手,指节修长并且苍白。偶尔带笑的淡色唇角有慵懒的意味,鼻梁高挺睫宇纤长,一张精致耐看的脸。他在午后恬淡的阳光里绽开温和柔软的笑容,大而伶俐的眼睛轻轻眯起,简单自然的愉悦。

      然后他也笑,张口轻轻唤他。冷香。
      冷香。

      冷香对他说,留住一个瞬间的目的其实不过是要记住那一段时间里所发生的能够记起的片段。他的摄影只属于他自己,借此自娱或者将那一段的生活具象化,包括情绪、行为、思想等等。很多东西会在漫长得近乎没有终点的时光里逐渐被替代被覆盖被丢弃被沉没,新的记忆替换掉过往,如此循环往复,日子还在永无休止的向前。

      回忆有两种用途,一种用来怀念,另外一种用来遗忘。他说。

      他倚在雾莲树投下的大片阴影之后透过它密实层叠的暗绿色叶片和悬在廊下随风飘散出清脆声音的风铃仔细凝视他慵懒略显妩媚的脸,他冷淡并且专注的眼神令人不禁侧目。周遭静谧,只有远方细小的流水和风拂过树叶时发出的沙沙声在庭院里无限回荡,如同回声,天空透蓝,睡莲的花苞鲜艳明黄,有那么一个刹那,感觉很像电影。

      电影的背景大抵是这样。两个来自异乡的年轻人,借由旅行消耗一段不得不打发掉的时光使之具有被刻印被记得的意义。他们都已经站在通往萧索尘世的道路上,别无选择,这可能是一种处境,混含着无从逃脱以及走投无路的灰冷感受,人情世故最终令人无从掌握,是这样毫无希望的境遇,生活。他在从机场开往京都的高速大巴上看见他,弥冷香孩子般似乎带着光芒的脸和笑容,像是家乡初夏雨后初开的白色山茶,恬静澄澈兀自端然。

      他们默契的忽略对方背后的一切,种种行为过往,呈现在对方面前的只是一个简单纯简的形象,没有身份背景目的手段。他是在整个漫长的仿佛燃烧着的夏天里无所事事的学生,他是抛开了身上多余的负担以行走支撑自己的异国青年,两个来自不同纬度地点的男人。他靠在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塞着耳机长久的凝望缓慢掠过的风景,大片碧绿的田野上盛开一丛一丛说不上名字的野花,偶尔看到远处低矮的建筑也是旧时的样子,清净院落,屋檐下悬挂织锦缎灯笼和白色风铃。汽车在高速上行驶平稳却仍然无法隔绝发动机的喧嚣,同路的旅客们结伴交谈,孩子与孩子间忽而响起清亮的笑声,只有他姿态闲散,眼底有一掠而过的落寞索然,近乎与世隔绝。

      可谓惊鸿一瞥,然后冷香沿着他的目光回望,沉静如水并盛满笑意的眼神,明晃晃的矛盾让他觉得那瞬间延伸出的沉默寂寥只是错觉。

      扑面的风里逐渐飘散出莲花独有的清淡香味,手中的橙汁仍然残留着零星暖意。下午一点十分,这场在绵长雨季里丝毫不会显得另类扎眼的阵雨终于一发不可收拾的泼洒下来。满世界都是不间断的雨滴砸落的声音,裹卷着丝丝缕缕的淡香。他低头想起他曾经告诉他的,莲花在日本并不是拥有幸福寓意的花朵,在这里,它连结着死亡和隔岸的世界。这样的花朵养在家里总是有不幸的隐喻,而他对此并不在意。

      现下养在回廊转角的那缸莲花,依然是明艳的黄色花朵,醒来时听到它绽开的隐约声响,仿佛幻觉。每次听到,他总有回到那日午后回廊阴影下的短暂恍惚,冷香专注的眼神和携着光的唇角。他笑起来的样子,就像Sunrise。

      后来他们决定结伴旅行,从七月夏初一直到九月夏末,用一整个夏天的时间在一起。

      离开京都的前一天晚上大雨倾盆,冷香带他在淳朴古老的街上寻找隐藏在沧桑之后的活跃地带。在鸭川附近的一条人流相对稀少的街道一头,名为Pathos的酒吧。厚重的木门隔绝外界风雨交加,室内昏暗温暖的橙黄色灯光遍布,舒缓而富节奏感的音乐,舞池里有年轻的男女在跳舞。倚在吧台前的女子衣着性感点一支烟,媚眼如丝。吧台和角落摆满盛放的盆栽夜来香,夜晚更加浓郁的香气融化在浓重水汽的夜色里。他记得它的象征,在危险边缘寻乐。

      他们点了酒精度不甚高但足以温暖身体的鸡尾酒,橙红和同他眼睛一样的酒绿颜色。他们压低声音在光线边缘的角落说着旁人听不懂的语言,属于他家乡的语言。屋外瓢泼大雨,而此刻的平静喧嚣却让他觉得暖。

      冷香伏在台边侧着脸低头摆弄着浮在液体里的冰块,用一种随意慵懒的姿势,有暗暗的惬意和怡然。似乎与这暧昧的界限模糊的背景气氛融合,他身上总有种隐匿的气场。周遭不时有好奇的目光饶有兴致的掠过,他旁若无人的自在平添几分妩媚的味道。他像浩瀚汪洋里一座寂然不动却兀自繁盛的深蓝岛屿,将自己隔绝在距离之外又散发着不自知的诱惑。这大概便是吸引的力量。他想。这种气质让人无端的欣羡且向往。

      你一直都将自己这样持续的消耗在路途上么。他问。

      因为对自身极限所在的危险性感到好奇。具有危险性的东西总是比其他事物更有魅力,就像过于美好的东西总会引起摧毁它的欲望一样。在这样不停的行走和观望之中找到自己,我一直希望摆脱安逸而按部就班的生活,它将人锁定在一个无法突破的范围之内,人会逐渐因这安逸脆弱下来,承受不住突如其来的重量。他叙述清淡,仿佛事不关己。

      所以我一直在路上。

      总有一种方式可以让你在安逸之下找到生活的意义,长久的告别只会加重原本就所剩无几的安全感更加缺乏。你一直在告别,也一直无法找到真正可以投靠的港湾,也许你一直在错过。

      他笑。黯淡温柔的光线描绘出他浸润着光的唇角,他凝视他因为朦胧而显出幽微暖意的脸。这画面如同一张瞬间凝滞的影像长久的出现在自那之后的漫长时光中他每一次的回想里,如此清晰永不退色的。

      即便这样的方式真实存在。这个世界并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给我们留有余地,如果没有这样的警觉我们会被击倒被束缚被压抑被控制。生活会逼迫我们一再妥协。他说。

      风凉,如果我们不以坚忍不轻言放弃的姿态去寻找,那么希望从何而来。它始终不会如同天降甘露一样出现在我们面前。

      气氛就此静默无言,这是两个人的一场无声对峙。有那么几个瞬间他看见他与这世间架空出来的一段微妙距离,因这距离产生的镇定从容与他在这世上的种种境遇使他的状态不断趋向平衡。他有能力调整生命中各种成分的重量,颠沛的路途,过往和告别。所以他从不曾感到恐惧,因为希望还在,他在路上。

      黑色闹钟规律的咔哒声响逐渐充斥沉默的空间,灰猫蜷伏在床角睡去,潮湿冷冽的雨雾透过敞开的窗漫进卧室,驱散最后的些许暖意。在他晃神的这段时间里雨势磅礴,如同从前他们共同在京都见证过的夜雨,他带着温软沉定的暖意的笑容和浸润着细微光芒的嘴角。即使多么漫长的时光过去这影像依然清晰如故,随时如同刚刚才发生过的鲜明样子。

      像是和时光的一场对峙,它与冷香对换位置,而他还留在原地,他已经渐行渐远。这样明确清晰的记忆刻痕,像一种回声。从遥远的时光河谷中以高度还原的真实姿态幽幽的传送回来。

      旧日宁静的快乐,院落里散发着清香的黄色睡莲,莲雾树支撑起的大片阴影,远方流水潺潺,他自另一边抬头回望,笑容童稚纯真,京都前夜的大雨,最终化为沉默的对谈,昏暗灯光之下他带着笑意的闲散神态。任凭时间的力量如何冲刷也依旧无功而返的无法抹去消除的记忆。弥冷香。

      祭风凉关于弥冷香留下的一切。都像是一场又一场一次比一次悠远一次比一次怀念的回声。

      也有逐渐被每日耀眼的白光逐渐淡化的点点琐碎,他们在旅途上的种种。

      他对他说很多话,在不处于工作状态的时候,随时随地。有时语言含义模糊令人得不到要领,但大多数它能够懂得。在颠沛的路途中,在他们各自踏过生命的荆棘与茫然的路途中。有时他觉得这样的生活宛如一种简单坚定的相守,这样的平静淡泊,视线中弥冷香的存在开始具备唯一性,也许就这样下去也很好。五年十年,这样水一般的安谧令人充满耐心。

      他意识到这潜伏着的深远意味。一场与任何事物都没有实质性联系的爱情。

      云端之上的记忆,距离地面三万英尺的高空,夜航飞机在暗蓝汹涌的天穹中滑翔而过。他开了阅读用的小灯翻看一本画册,不知名画家留下来的作品集,是他带着无限牵挂的家乡的城市风景。在似乎燃烧着的夏天里覆盖了整个城市的树荫,一片片浓郁葱茏的绿色,香樟树,榆树,丁香树,栀子树,玉兰树,法国梧桐……这是一座沉静素淡的南方城市,人们都有着水一般温和透亮的眼神,冷香一样的眼神。

      他蜷在椅子里歪着头靠在他肩上闭着眼,耳机里缓缓倾泻出River flowns in you舒缓轻灵的钢琴声。橘色的灯光拂过他的睫毛落下一片细密的阴影,他想起他方才对他说过的话。

      你一直低着头行走,必然看不到面前敞亮的未来。

      也许事实当真如此,他一直在采取逃避态度消极着的某些细节。毫无争取的勇气的生活,只是不断的等待不断的失望,没有希望来自身边的世界,没有希望来自身边的人,似乎也没有希望来自自己。他低着头走了太久,久到不曾意识到自己走到悬崖边缘。他只是感到毫无希望。

      在越南远镇的家庭旅馆里醒来,敞开的窗透露出异国的温柔夜色。抵达的当晚一场绵延的细雨一直下到三点,是拥有独立院子的住所,主人住在一楼,木质结构的狭小楼梯散发湿润香气。夜晚的凉雾模糊了织锦缎灯笼明晃晃的橙红,他们所在的二楼,法式木窗的下面是一条蜿蜒流淌的河。对岸有零散尚未歇业的酒馆和夜店,点点的火光倒映在荡漾着的水波里,影影绰绰。

      他曾经暗自渴望过发生的事情,自安稳绵长的梦中醒来,雨后冷冽清新的空气,头脑瞬间清明引起思绪无限延伸的同时,深爱的人毫无防备的睡在身边。而此刻,这样的真实发生在他身上,如此宁静幸福。

      如果可以就这样一直持续下去,他想他可以放弃自己的过往,得到和失去都可以不去计较,遇见一个这世间如此珍贵的爱人,似乎是某种冥冥之中的牵引。他虽不相信命运,但是他相信这种种偶然背后潜在的必然性。

      他是值得他付出承诺和责任的对象,如果可以。

      但我们忽略生活的不可抗力。

      它的确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给我们留有抵抗的余地。即将结束的夏天,他看着他敛起了纯真淡漠的面无表情的脸心下一片荒凉。他送给他不可辩驳的拒绝。

      这本就是一场无从开始更无从结束的感情。镜头里的画面如此,黑瞳的青年坐在木桌的对面收敛所有表情,时间在这个逐渐过渡的夏天里并没有为他留下丝毫可以作为凭证的痕迹,仿佛他可以随时人间蒸发。他沉默聆听他简单的告白,然后给以近乎残酷的答案。只有那双溢满了水光的眼底深处有浅浅的凉意蔓延。

      他说。我们其实无法反抗自己的人生,风凉。你不会在这里长久的生活下去,只因你心里依然留存着牵挂和依恋,有负担的人的外出始终无法持久,你最终还是要回到原本的生活中继续度过规律的有迹可循的时光,就像从一条河的一端泅渡到另外一端的过程。此刻的你无法使自己保持清醒,过于温柔的幸福会令人失去理智。

      你要将自己干脆的分成两个,作为时刻观望着自己的一半是支持我们自身清醒的原因。风凉,你要像一个旁观者一样审视自己。你应该回到安逸中去,因为你已经明白如何摧毁自己的懦弱,你可以用更直接的方式找到自己生活的意义。而我们需要到此为止。
      这种如此真实的距离第一次横亘在他面前,那一刻他所感受到的,只是接近于冷漠的遥远。

      越南是适合告别的城市。从过去到现在,也许他早已经预知到这一点,他们之间发生的没有理由开始的爱情,被现实埋葬的爱情。他给予他的体贴是只属于他自己的方式,温柔的陪伴,一直到他拥有可以坚定不移的面对未来的力量。他能够掌握自己的平衡。

      最终他在夏季结束的那天决定继续出走,去往遥远的另一纬度的世界,而他也依然要回到原来毫无希望的安逸世界去用自己的方式寻找到存在的意义。用这样的方式记住一些东西,这是精神上的摄影,有关于他的一切从此都会随着他走过的路途和经历过的必须面对的所有而愈发明晰的根深蒂固。

      他消失在登机口的背影成为停格在他脑海里最后的印象。而他清楚的知道,这一段旅途中发生的种种,都再也不会从他的记忆里消失褪色。即便时光循环往复,他注定无法忘记他。弥冷香,出现在他生命里一个短暂的过客,却为他留下了一个漫长的永恒等他慢慢回味。

      被猫咪状翻闹钟的哐啷响声惊醒的时候雨已经接近停止,淅淅沥沥的零星散落。他起身放下杯子弯腰拾起闹钟放回矮柜上,下午三点五十分,回忆的影子随着撞击耳膜的雨声一同落下,依然一片阴沉的天空云层深处却呈现出淡淡的白,看来阳光很快便会出现。这京都古老幽静的大宅,院子里有新鲜的泥土气息,白茶花在雨后的潮湿里渐次盛开,素净淡雅如同他的笑容,那人浸润着光芒的上扬的唇角。

      那些记忆中分明的快乐和静止的沉默,都已缓慢而一往无前的力量变成一种令人安稳的暖。他喜欢的一个作家曾经说过,只有当我们回味着快乐的去而不返时才会悲哀。然而当下他自心底蔓延涌入全身的暖意也同样源于那去而不返的幸福时光。而这幸福是一种回声,源源不断的在幽微的记忆山谷中回荡盘旋,并且愈发美丽。

      他坐在床上,手指触及到灰猫离开不久的那片残留的温度。是那样无声的安稳,恍惚中似乎他依然毫无防备的睡在他身边,一如越南远镇的那个雨夜。那持续不断的幽远的回音。

      镜头里,男子倚靠在床头眉眼低垂,是那样掺杂这想念与爱恋的温柔深情,他静默许久,最终在空无一人的回荡着秒针不断走动的咔哒声的房间里流下眼泪,淡色的唇角却同他记忆力的青年一样上扬,恰好的弧度,仿佛浸润了光。

      爱如回声,即便经年不在,也会从记忆的深渊里缓慢的投射而来。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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