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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三人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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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几条街,步子变重,脚下的人字拖也有点不跟脚了。梁一一低头看,自己的小脚趾已经红红肿肿。到底要走到哪里去呢?她抬起头,远处熙熙攘攘的人群,竟然没有一个是黄肤黑发的。这一刻,终于觉得人在异国了。
心里那个黄肤黑发的影子,却没办法被人潮冲淡。
“我的决定是对的吧!”梁一一跟自己说。在卖甜甜圈的店门口停下来,买了一杯最苦的咖啡,慢慢地咽。
那是六年来遇到的唯一个想要接近的人。他叫李九山。咖啡色的卷发,个子高高的。一起唱k的时候,Rita带来的男伴,刚好坐在梁一一身边。
“你好,我叫李九山,请多关照!”然后一个45度角倾斜的鞠躬,把梁一一吓了一跳。
“一一,别怕,他就这样。傻瓜!”Rita的眼角带着挑逗的笑,黑色眼线液勾画的狐媚眼角。
梁一一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盯着那个过度礼貌的九山。他一直在唱歌。他有很不错的嗓子,还有很投入的情绪,笑的时候右边脸上有一个小小的酒窝。梁一一很少唱歌,即便是唱唱,也不过是走个过场,跟大家拼一支曲子。
临了,麦霸们都累得不行,也high到不行。轮到九山的歌。
他站起来,有点动情地说:“这首歌献给今天的所有朋友,特别献给坐在我旁边,一直不唱歌的一一!”
大家被他认真的表情弄得非常捧腹。只有梁一一没笑。真的,因为九山的那首歌真的唱得跟方大同一模一样,也因为没有一句交流,这男生却记得自己的名字。那是一种被人在乎的小小的感动。
“一人盯,两人疚,三人游... ...”
那是一首没有什么特别指向的歌,所以,送歌也不过是个随意的玩笑吧。
第二次再见面,是一个非常意外的巧合。梁一一从Central火车站出来,刚才被一个黎巴嫩小男孩撞了个满怀,心口还有点痛痛的。她一边皱着眉,一边往插票口走着。迎面正是一个高大的身影,笑容早早挂在脸上很久。右边脸颊上,依稀看到一个很乖巧的酒窝。是他!
“这么巧!”梁一一觉得,一阵血涌,意外地,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
九山没有答话。他把原本在手里的车票往西装口袋里面一塞,说:“陪我喝杯咖啡吧!”
第一次的约会是这样诞生的。
在那家卖甜甜圈的店里,九山给一一点了一个粉红色的甜甜圈,自己要了一杯用绿色杯子装的摩卡。九山并不多话,一一也是沉默着。于是两个人在车站旁的小店里,安静的坐着。像是两个认识很久很久的朋友,久到谈完了所有的话题,即使无话,也并不尴尬,反而觉得舒服,就像自己跟自己在一起一样。
不知道过了多久,九山站起来,说:“我去结账,到我家吃饭吧!”
梁一一的脑子呼啦一下停转了,只是点点头。像一个机器娃娃。连鸽子飞上桌子吃她的甜甜圈,都没有留意到。
一路上,九山穿进几家肉店、点心店、蔬菜店,大包小包地从里面提出些作料来。他好像没有觉得身边有梁一一似的。只是单纯地自顾自地走着,忙碌着购物,所有的人和事都不能计入他的计划中那样,特别。
梁一一从来不知道,一个男生可以烧这么好吃的菜。她夹起一块大排,很不淑女地吃着。
“好吃啊!我第一次吃男生烧的饭哦!”
九山抬起头,他眼里流露出讶异的表情。“你也混得太失败了吧!”
梁一一脸一红,有点羞恼自己说的话,连忙解释说:“没人做给我吃,我也不能拿刀逼人家啊!”
九山爽朗的笑起来。梁一一有点不好意思把脸别过去,在九山家的阳台上,远远地,可以看见海岸线的边沿被落日染红。大大小小的红色屋顶,此刻屏住声,像是要偷听他们的对话一样。
吃过晚饭,两个人坐在九山的小房间里。梁一一觉得浑身不自在。房间因为小,而显得格外拥挤,又因为九山魁梧的身材,让梁一一渐渐呼吸都有点困难了。他们还是像在甜甜圈店里那样,不怎么说话地静坐着。
九山说,你要看我旅游的照片么?
一一点点头,然后有点扭捏地坐在九山身旁。椅子很短,但是够两个人并肩这样坐着。一一可以感觉到九山的肩膀紧紧地靠着自己的。一只手臂就放在自己的背后,好像稍微一动就会被他拦在怀里似的。
“这张是在横滨,这是在成田机场的免税店... ..."九山还在介绍着,一一已经可以感到那只属于一个男人的手臂慢慢地靠紧自己的身体。可是一一并不反感,真的。因为那是一个第一次见面时候就想投入的怀抱。在异乡的6年里,梁一一以为,自己已经对寂寞习惯了,冷漠了。可是,当有温暖来袭的时候,那想要接近的愿望还是如此不可抗拒地强烈。
可是,当一一转头跟九山的眼睛相对的时候,她想起电影上的那些镜头,那些片段,那是属于男人的一种野性的眼神,一种动容的眼神,那眼神还有一个名字叫欲望。
躺在干净整洁,但是窄小的床,一一感到九山的吻落在自己的颈上。
“不要,停下来!”一一被自己尖利的嗓音吓了一跳。怎么了?这是怎么了?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彼此间的对白还没有《等待戈多》上面多。就已经走到一场戏剧的末章。一一还想把自己的第一次留下来,给那个应该会娶自己的男人的。虽然这是一个很愚蠢的想法,被很多朋友拿来当笑话笑来笑去。但是一一不能接受一夜情,不能接受那种随随便便的乱爱。理智慢慢恢复。
九山并没有真的停住。他把手插进梁一一的头发里,紧接着一个温柔的吻,封住了一一的拒绝。那是一个很甜蜜的吻,一一的脑子里,是些乱七八糟的甜甜圈,粉红的,粉蓝的,还有带着彩虹条的。你可以拒绝别人的感情,可以拒绝诱惑,可是你怎么拒绝甜蜜呢?于是梁一一的理智又虚弱下去了... ...
当九山停下来的时候,一一才敢睁开眼睛看着他的脸。那张脸还是那种没有特别的表情,分不清是快乐还是冷漠。
梁一一傻傻地问:“李九山,你爱我么?”
李九山回过头,又是一次错愕。但是他反应很快,像是事先准备好的一样:“亲爱的,我会好好爱你的!”
哦,只是“会”么?那是一个代表着未来的时态。其实,不爱的人怎么□□呢?梁一一盯着窗外的树叶,一株金合欢,树干像是百岁老婆婆的手。花却是可以嗅到的美丽。不知道它是破茧的蝶,还是吃了婴胎饺子的老妖婆。九山已经去洗澡了。手机安静地躺在床头橱上。
一一坐起来,伸手拿起九山的手机。居然是关机的。她很快地开机,耳边此刻还有淋浴的水声传来。一条简单的短信跳进了一一的眼睛里。
“亲爱的,我当时怎么舍得你这样离开呢?我好希望我在你身边,我爱你!”短信来自一个叫Amanda的名字。
一一并没有其他的反应。没有生气,没有惊讶,什么也没有。这才让她自己也觉得奇怪。她只是安静地记住了那个号码,安静地关上了手机。
九山穿上外套,把一一拦在怀里。
“亲爱的,你说以后有天,我们可以住在一起该多好?”
“亲爱的,我会对你负责,让我养你好不好?”
刚才安静的九山,突然变了,变得多话了。一一抬起眼睛看着他,那个因为微笑而产生的酒窝。“你要怎么负责,怎么养我?”
“打两份工咯,放学回来做饭给你吃,看完书以后洗衣服!”眼睛里,神采飞扬。梁一一忽然想忘记那个短信,想忘记时间,忘记一切地真的跟他住在一起了,真的每天吃他煮的饭,每天每天... ...
但是,那短信像是一个灵符一样,冒着烟火在脑海里飘。九山到这里读书已经有一年多了。那个还在国内期待着他的人啊,是什么样子的。那个女孩,她跟他在怎样激情地对话之后,才会最后留下了那样的话?
这时候,那种叫做疼的东西才从心底里钻出来。可是,什么时候种下的,一一竟然也想不起来。寂寞的人总是做很多傻事。像刚才,自己的小小的原则,竟然融化在一个陌生的嘴唇里。
梁一一听着,让伪装的幸福,洋溢在灿烂的笑容中。晚风吹来,凉凉的。月弯是夜空里一个嘲笑的嘴角。
回到家里,盯着电话,时钟滴答滴答。
梁一一的手机短信里跳出九山的名字“今晚不上msn么?”
电话通了。
对面一个沉静而且温柔的声音,说:“喂?”
“... ...你好,Amanda,我是梁一一!... ...”
火车在林立的电线杆间穿行,站台上总是有很多种肤色,好像一些油彩混在一起,最终归于灰黑。梁一一望着窗外。这是她在异乡的第6年4个月零13天。没有人知道她还有像她这样的黄肤黑发的人在白色的人种当中穿梭些什么。地球在梁一一的记忆里已经裂成两个半圆。遥远的北半球,被误认为是猎户座腰带上最亮的一颗星,只能远望,欣赏,和微笑。
她面对着msn的好友们,常常忘了该说什么,该问什么。朋友们说着育儿经,朋友们说着自己的装修经验,互相推荐着喜欢的设计公司,朋友们一起骂领导,一起痛斥狂飙的房价和剧跌的股市... ...梁一一总是在群里沉默。她看着新浪网上的新闻,忽然感觉像在读天书。她越来越少打电话回家。总是听说朋友的朋友,那些叫做叔叔阿姨的人们,那些大哥哥大姐姐们,一个个地,因为意外或者因为疾病死去了。时间真的过的这么快么?
而在异乡的路上,一切都这么安静毫无变化的度过了。当路过,甜甜圈店的时候,梁一一总是要一杯绿色杯子装的摩卡,要稍稍的咖啡粉,不要糖。在半甜蜜半苦涩间,回忆起一个叫做李九山的名字,回忆起有人说要照顾自己,要养自己,要对自己负责。
然后看着一对对白色的灰蓝色的鸽子,梁一一哭了。
那天晚上,她跟Amanda说,她喜欢着Amanda的男朋友,但是只是喜欢罢了。Amanda有点糊涂,也有点担心。她沉静的声音微微颤抖地问,“九山知道你喜欢他么?”
梁一一只是停顿了2秒,然后说:“他不知道。他跟我说他有女朋友了!”
后来的后来,Rita约一一去唱k。一一先是问,李九山也去么?
“李九山么?他回国结婚了。”
“哦!”
梁一一终于学会了独唱,那是戴着眼镜的,来自台湾的方大同的歌,“一人盯,两人疚,三人游... ...至少我们中还有人能快乐,这样就已足够了”
还是一个人的异乡,还是会被各个不同国籍的人,不同肤色的人来搭讪。梁一一只是微笑婉拒,她等着一个想要投入的怀抱。就坐在Central火车站,招牌泛黄的甜甜圈店里,喝着咖啡,等着下一个会买很甜很甜的甜甜圈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