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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千巧轿 ...

  •   安柬村。
      安柬村,村里的人都这么叫自己生存的地方。
      安柬村,哪里有这三个字?村里人不计较有没有三个字,反正大家的嘴里都这么叫。
      如果细究,有一块大牌子上标了安柬村三个字。
      要看见大牌子,该怎样?
      要往进村的道路上。得带上几大包吃的,得走很远的路,得拿几保温杯的水。
      小孩子奶声奶气地问:“我们这里是安柬村吗?”母亲靠在门边,不耐烦:“是是是,问些什么呐。”
      奶奶左摇右摆地跑过来,冲着母亲一撂手:“说他干甚!”
      奶奶:“宝贝贝~真聪明!对,我们这里是安柬村。来,跟着奶奶念,安柬村。”
      “安——柬——村——”
      木工坊,坐落在安柬村。
      里面的匠人做的小木鸟,只有手指那么大。
      男孩举着小木鸟飞。飞上飞下,直直地向前冲,打旋,绕一条弧线……
      还有能套在灯上的木头罩子。木工坊一阵子流行这个手作,匠人管它叫灯罩。
      买回来的灯罩形状像鸟笼子。傅念嗑着瓜子,这样想。傅念妈妈难得买一次瓜子。家里买瓜子的日子,傅念视之为节日。一开始,妈妈和她一起嗑。后来,傅念妈妈离开去忙什么了。桌上只剩她一个人嗑瓜子。
      嗑瓜子,咔、咔、咔。每一颗瓜子,傅念力求嗑得理想。瓜子壳从尖角破开,被嗑出一条缝隙,瓜子仁从壳里滑进嘴里。被扔的瓜子壳,齐齐整整张个口。这种时候,傅念心满意足。
      傅念偶尔抬头,会望住头顶的灯。从前的灯,没有灯罩。她看,会觉得刺眼。
      现在她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灯。灯上面罩的灯罩像个鸟笼子,还有许多横的围栏。一些木片上刻了花样儿,灯光柔散地透出来。
      这阵子家里来人,傅念妈妈便会提起灯罩,一收一放地炫耀。
      “灯罩,最近新添的。木工坊的师傅新鼓捣出来的样式。还说是什么代表了啥美丽主义,什么居住哲学。我本来觉得花里胡哨的,不稀罕买,没想到买回来挂上,还看着真挺好看。也是师傅非让我买买试试,木工坊最近时兴这个。”
      来客不约而同地赞叹。
      木工坊的门口,一个摊搭了。玩具、菜板、擀面杖、箱子……不一而足,摆在上面。
      从门口进去,过几个房间,最里面一个,放了一顶轿子。
      轿子出门的时候,安柬村便有了喜事。
      轿子通体胭脂红,轿子腰刻了些云纹浮雕。轿子上方起一个拱顶,沿着拱顶的曲面,垂下了一束束丝绦还有流苏。两条玫红色的轿子杠上,靠近轿身的地方,各拴了一条深粉色的纱巾。轿子被抬离地面的时候,随着行进,四条纱巾一晃一晃。
      安柬村人美其名曰千巧轿,这名字是木匠说的。
      整个安柬村,千巧轿只有一顶,放在木匠的房子那儿。
      只有阔气的人家,结婚娶亲的时候,才请得动千巧轿。
      很多人的结婚都是悄无声息的,方雁芬知道。
      村里人传过千巧轿的事,方雁芬从家里人那里听说的。
      一个女人方才坐上千巧轿的时候,需要屏气凝神。千巧轿刚被抬起的时候,会有一阵子剧烈的颠簸。这时候,要小心地坐住,不要吵不要闹,不要自个儿惊动。否则,轿子会前进不了。
      有女人,在千巧轿刚被抬起的时候,因为颠簸尖叫,脚不住地往轿底跺,弄得整个千巧轿东摇西晃,抬轿师傅根本抬不走。
      好好的,一件婚事,被耽误。
      谈这种事的时候,方雁芬的妈妈还会补充。万事开头难,一旦有了开始,接下来都会顺当很多。坐千巧轿的女人,如果在一开始不吵不闹,千巧轿就会一路顺顺当当的,驶达目的地。
      一天,方雁芬的妈妈喜气洋洋找过来,叙说着李艳君要结婚了,她家里请了千巧轿。
      方雁芬知道,妈妈少有这样喜气洋洋的时候,高兴得两边嘴角翘起来。
      方雁芬的妈妈看着方雁芬,嘴巴弯弯。她说道:“今天安柬村可热闹咯。李艳君嬢嬢今天嫁人,一会儿要坐千巧轿从道上过。去不去看?”
      方雁芬想,千巧轿。她听过关于千巧轿的传说,现在,它又要出发了。
      方雁芬:“要去看。”
      这时,方雁芬的奶奶走过来,轻轻伸手攀上方雁芬的背,慈眉善目:“她才多大点年纪,看什么千巧轿呐。”
      方雁芬的妈妈:“好,不看不看。囡囡,这次我们不去看了,奶奶不高兴。等下次有机会再去看。”
      方雁芬眨了一下眼睛,不说话。
      方雁芬的奶奶:“芬囡囡,想不想去看千巧轿呐?”
      方雁芬:“不想。”
      方雁芬的奶奶拉走方雁芬,手比在背后冲方雁芬的妈妈做手势:“少说点这些。”
      方雁芬的奶奶,拉着方雁芬,走到家里的坝坝上。她说道:“芬囡囡,快,写作业。作业还没写完呢。”
      方雁芬说道:“奶奶,我写完了。”
      方雁芬的奶奶说道:“那复习复习。”
      方雁芬说道:“嗯。”
      方雁芬的奶奶:“好……复习复习。”
      说完,她拿起手边的一件衣服翻拣。
      方雁芬坐在坝坝的桌椅上,看白天在学校学过的语文课文。桌子底下的那边,放了几摞青砖。
      安宁片刻。
      蓦地。
      方雁芬的奶奶又说道:“别复习了,写作业。芬囡囡,你作业还没写完呢。练习册上的题还没做完。”
      方雁芬说道:“奶奶,我练习册做完了。”
      方雁芬的奶奶说道:“没呢,你把练习册翻开我看看。”
      方雁芬撅起嘴,拿过书包东摸西摸上翻下翻。
      不一会儿,她刨出一本,方才做过的练习册。
      方雁芬翻到方才做的地方,摊开,给方雁芬的奶奶看。
      练习册上密密麻麻写了字。
      方雁芬说道:“我做完了——”
      方雁芬的奶奶指向末尾的一道大题,那儿一片空白。
      她说道:“这儿可不是没做完?”
      方雁芬仔细一看,那是她没做出来的难题。
      方雁芬说道:“这道题我不会做。”
      方雁芬的奶奶说道:“再想想,争取把这道题做出来。”
      方雁芬陷入苦思冥想。
      苦思片刻,毫无头绪。
      于是,她执起笔,将几个题目条件,在草稿本上抄了几遍。又列出几个背下来的公式。
      然后,她苦苦想着题目与课本的联系,想着可能的解法。
      末了,一筹莫展。
      她在大题留的空白处填了半个公式,没写结果。
      然后,她别过身,耍起扭手来。
      过了一会儿,方雁芬的奶奶说道:“芬囡囡,想不想吃梨?奶奶给你削一个。”
      方雁芬想起,最近家里买了梨。奶奶称完梨,放在客厅的桌子上。方雁芬摸过去,靠近梨,闻。梨肉散发着清香,闻起来甜甜的。
      方雁芬说道:“奶奶。我想吃。”
      方雁芬的奶奶说道:“好……芬囡囡,奶奶给你削。”
      听方雁芬的奶奶这样说,方雁芬不再说话,找出白天在学校学过的数学课本,复习起来。
      方雁芬的奶奶在旁边削着梨,方雁芬支起耳朵听动静。
      刀刃分离开梨皮与梨肉。伴随着嚓啷的划拉声,梨皮一段一段地被削落。方雁芬放大自己的感官,聚焦于被削的梨。梨子的清香飘过来,随着梨皮的被削落,梨肉露出得越来越多,汁水充盈。
      梨削完了,方雁芬悄悄吐一口气。
      方雁芬的奶奶把削好的莹白略透明的梨递给方雁芬。
      她说道:“芬囡囡,来吃梨。”
      方雁芬接过梨,开始啃。
      方才复习的数学书,摊在那里。
      在家里的坝坝上啃梨的时候,很快过去了。
      第二天,又要上学,又要看课本,又要写作业。
      越往后,学习越难,越令人焦头烂额,尤其是小学末尾的时候。
      转眼间,方雁芬上初中了。
      坐在初中的教室里,男同学和女同学之间,隔着诡秘的墙。
      女同学和女同学一处的地方,欢声笑语。充斥着各种各样的趣事。她的衣服的白色是雪白色啦、那块橡皮很贵是远处的城市里来的啦、这几天大家都偷偷地往马尾上方别一根细发夹啦、甘蔗在开始卖啦……
      男同学和女同学一处的地方,死寂一片。
      男同学和男同学一处的地方么,方雁芬不太关心。
      小学的时候,还不是这样,方雁芬记得。
      那时候男孩子女孩子无所顾忌地一处玩耍,闹矛盾了,就会揪打作一团,互相掰扯头发,抓得满手毛发。打着打着,突然破涕为笑,化敌为友,头顶盖抵着头顶盖,滑着步子转圈玩儿。和他们关系好的、一起玩的,在旁边加油鼓劲。
      从初中放学的路上,女同学和女同学一处走,男同学和男同学一处走,女同学的队伍和男同学的队伍隔得近了,两支队伍都会进入沉默和扭捏。然后,逐渐拉开距离。
      方雁芬和奶奶聊天时说,现在男生和女生比过去疏远了。奶奶告诫她,疏远就疏远罢了吧,男孩子都是长毛的怪物,会吓人吃人的。有一天,方雁芬和小团体里的女同学闹了矛盾,一个人赌气跑离了其他人,在放学路上走着。路边有一队男孩子,商量着刚下过雨,小河里的水涨了,要去小河里戏水。方雁芬不想戏水,只径自走着,走上小河水面上架的桥,过河。
      快走完桥的时候,她回头望了望。一队男孩子都把裤腿挽了上去,露出黑黑的、长长的、密密麻麻的腿毛。有男孩子,已经撑着河岸,将脚下到水里。腿毛被水浸湿过,看起来硬扎扎的,发亮。她收回视线,走过桥,心想,男孩子是有点像怪物。
      她长大了,到了不再上学的年纪,到了快能嫁人的年纪。长久以来,对男性这个人群讳莫如深的妈妈和奶奶,开始有意无意在她面前提起一些性别为男的人。有时还会问问她的意见。邻村的周甬,爱拿着点书片子看,说话慢条斯理,平日里心平气和,还总爱劝别人也心平气和些。远村的金旺财,声音洪亮,大家都说他有一把好力气,家里人有拧不开的瓶瓶罐罐,都会交给他。还有西村的张德富,家里有钱,自小手上总拽着几张钞票。方雁芬觉得周甬好,和和气气、慢悠悠。她旁敲侧击地对家里人提起周甬,家里人却态度淡漠。家里人在方雁芬面前提着一些男人,有的男人被提起好多次,有的男人只被提起一次之后便再无音信。最终,方雁芬被告知她将要嫁给李利水。李利水家有亲戚在村委会。李利水在村委会当个小跑腿的,时时帮递递文件、传传话。亲戚露过点提携李利水的意思。
      方雁芬终嫁给了李利水。
      和丈夫的新婚之夜后,她想,男人真是怪物,男人看女人的眼神,会令人发毛。她想,男人不是怪物,怪物不会有这样温驯的神情,不会有……
      男人的肌肉是会膨起来的,底下呼张出力量和热度。
      她坐在门槛边看院子。
      院子里有两只狗你追我逐,院子里的公鸡脖子一抻一抻向前走动,头上冠子抖擞……往日司空见惯的场景,现在都别具意味起来。
      新婚之夜后,方雁芬坐在院子里想自己的结婚。
      恍然大悟,她是坐了千巧轿出嫁的。
      小时候,她听了许多关于千巧轿的故事,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真能坐上千巧轿。
      方雁芬下轿时,有喜婆为她捞起轿帘。
      外头传来一声大喊“落轿”。咦?轿子要停了吗?坐轿的路程要结束了吗?要站起来走下轿子了吗?一路颠簸向前的轿子,停住了往前,向下坠落。轿子落到坚实的土地上时,被摔得震了几震。方雁芬坐在轿子里,庆幸自己刚才没站起来,要不然,说不定会被震得摔倒。
      方雁芬下轿时,轿门口站了两个喜婆。一个搀着方雁芬的臂弯,一个站在方雁芬身侧,嘱咐着下轿的时候要小心,慢慢挪步子。
      然后,她踏进了李利水家,到了这里。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学校里的老师,总这么说。方雁芬以为,从学校毕业后,日子便会陡然间平下来,死气沉沉不起波澜。没想到,时间还是溜得飞快,日子一眨眼过去。
      她趿着棉鞋,朝门口的几个老婆婆走去,裤脚有一搭没一搭地拖着地面。几个老婆婆,她们在看热闹,千巧轿路过的热闹。她走过去,站在几个老婆婆间,说道:“我当年……也是坐着……千巧轿,出嫁的。”
      婆婆转头看着她,惊得摊开手一跳,仿佛一只张开翅膀的老母鸡:“哎哟,你怎么鞋没穿好就出来啦!”一边,蹲下把棉鞋帮从她的脚后跟底下扒拉出来,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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