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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最后一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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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龄越大,时间过得便过得越来越快。
大半年的时间,很快就过了。
来年的八月,也就是51年,我的判决下来了。
我以为,要给我罪加一等,再判个十年二十年。
可是结果却是,让我去西北继续劳改。
本来我与一同劳改的女犯算是和平相处,但是自从那次事件之后,她们对我打从心底产生了畏惧。
所有人都认为我精神有问题,便不敢与我太过亲近。
我在自己的床铺边收拾东西,没有人来跟我道别。
我倒是无所谓,本来我也不喜欢这些所谓的上流贵妇。
我本来没什么东西,只是稷晏清给我拿了不少。
我不打算带,可是心里却想带着。
就算是不用,不看,可是我要走了,以后也不知道能不能见了,这些东西,留着当个念想也好啊。
“苏荷,有人找。”
管理员找到了我,我愣了一瞬,瞬间紧张起来。
我深吸了口气,问道,
“是谁要找我?”
管理员眸子微暗,似有似无的伤感,说道,
“覃文月覃政委。”
我松了口气,又有些失望,半晌点了点头,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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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文月带着桥松一起来的,桥松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见到我就扑了过来。
他也不说话,就是抱着我默默的流泪。
我也抱着他,轻拍他的背。
“姑姑……”
桥松依依不舍,
“我不想让姑姑离开……”
我轻拍他的背安慰他,
“姑姑离开也是暂时的,等你学成了,姑姑就回来了。”
桥松不信,问道,
“那要是到时候姑姑没回来呢?”
我道,
“那你去找姑姑,好不好?”
桥松如今已经没比我矮多少了,他放开我,泪眼婆娑,
“姑姑,难道就不能不分开吗?”
“……”
我沉默了,他拉着我的胳膊,说道,
“我不想让姑姑走……”
“姑父跟我保证过,你没多久就能出来的……”
“他说话不算话……”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到了这个时候,心里是不舍的。
过了半晌,我狠下心,说道,
“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如今个子都跟姑姑差不多高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一样撒娇?”
“你要渐渐学着独立,学着自己照顾自己,以后姑姑还指望你照顾呢。”
桥松噘着嘴,似乎不开心我这样讲。
可是他又不敢反驳我,只得低下头,拽着我的袖口不松手。
一旁的覃文月见状,走上前来说,
“没事的,以后你还是可以像以前一样,给姑姑写信,还可以发电报。姑姑只要看到,一定会回的。”
桥松抬起头,心不甘情不愿。
覃文月说道,
“你先去外面逛逛,覃阿姨跟姑姑单独说两句。”
桥松不想走,我对他点点头,说道,
“一会儿你再过来好不好?”
桥松只得听话,自己一个人出去了。
我的强颜欢笑终于是挂不住了,神色冷了下来,些许落寞。
我和覃文月坐下,她把拎着的包裹递给了我。
“这些都是老稷准备的。西北不比这里,海拔高,温度低。这些棉衣你拿上。到了冬天就穿着。”
我没有拒绝,默默接过了包裹。
覃文月见状,以为有机会,便又从文件夹里拿出了一张纸。
我低头一看,又是“结婚证明”。
覃文月说道,
“这是我今天来的最主要的目的。老稷已经签好了,你也把字签了吧。”
我低头瞧着,那字体是稷晏清的,但是又不太像他的。
没了之前的颜筋柳骨,反倒是有些别扭的颤颤巍巍。
我沉吟了片刻,问道,
“稷晏清呢?他回来了?”
覃文月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
“那他为什么不自己来?”
我蹙眉问道。
覃文月沉默了片刻,似有难言之隐。
我也不急,我就坐在这里等。我有的时候真的厌烦他们这种欲言又止的模样。今日,我就要跟她纠缠到底。
她抿着嘴,想了半晌,说道,
“老稷生病了,在养病。这件事情急切,所以我代他来。”
“……”
我不明白,问道,
“他之前跟我说过的,不逼迫我。还说,他有一辈子的时间等。怎么这回他去之前就要我签,现在回来了又逼我签?”
“……”
覃文月不说话,又是如鲠在喉的模样。
我继续道,
“我跟他说过的,我不会跟他重新领证。相反,我要跟他离婚。”
覃文月震惊抬头,似乎很不高兴。
我不在乎她高不高兴,继续说道,
“这一年的时间,我想了一遍又一遍。”
“我心里很清楚明白,我就是要跟他离婚。”
覃文月的怒火不加掩饰,可是她也没有对我发火。
她似乎憋得难受,最后不忿的说,
“这话我没办法帮你带给他。”
我坐直了身子,面无表情,
“那你带我去见他,我亲自跟他说。”
“不可能!”
覃文月立刻道。
我被她的模样激怒,他们越是这样,我越反感。
我冷嘲热讽的说道,
“为什么不行?你不是政委吗?带我去见他怎么了?”
“还是说,你们又有什么阴谋,想算计我?”
“我如今已经这副模样了,还值得你们算计什么?”
“你……你现在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覃文月愤怒的站了起来,怒斥,
“老稷竟然还有耐心安抚你!”
我别过了头,不再言语。
如今的我,约莫是明白了自己的状态。
情绪到了,我自己也控制不住。
覃文月见我这无所谓的模样,愤恨的瞪着我。
我哪里怕她瞪我,更加不搭理她了。
见不见都无所谓了,反正我已经决定要离婚了。
既然他已经回来了,就算是他不见我,我自己也可以在监狱里提出离婚。
大不了上法庭,还能如何?
过了半晌,许是覃文月也明白,她这么对我横眉冷对,着实是没什么意义。
她无力的叹了口气,说道,
“你等我一下。”
我望着她离开,心里暗暗下定决心。
如果我能见到他,我一定要跟他讲清楚,我要离婚。
过了约莫一个小时,覃文月回来了,她对我没了什么好脸色,冷冷道,
“我向上级提了申请,上级特批让你出去一个小时。”
她转身背对着我,说道,
“跟我走吧。”
我起身,微微惊讶过后,又开始有了些紧张。
我没想到,我竟然能出去。
我随着覃文月一起出了门,桥松还在外面,见我出来着实是吃惊。
我出门需要有人监控,因此我只得随着两个狱监一同上了一辆车,覃文月和桥松去了一辆车。
我倒是意外,为了让我去见稷晏清,他们着实是下了血本。
百废待兴,竟然还能专门批出两辆车。
如果是现在的我,或许能敏感的发现异常。
可是那个时候,那种状态下的我,却只是觉得奇怪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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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着窗外的风景,一切似乎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却又好似什么都变了。
路上多了些军人,有些因为战争而受损的建筑,如今被修缮,便显得比周围的新的多。
路上人流冗杂,老百姓生活似乎没有受到影响,倒是多了些积极向上的样子。
我看到有挑着扁担的人去找军人问路,军人不仅不驱赶,反到帮忙挑担子,这让我颇感意外。
我心里似乎更加明白,爱民如子的意思。
也更加的懂得,为什么南京政府不得民心。
这条路渐渐熟悉,我才发现,这好似是去稷公馆的路。
果然,车最终停在了稷公馆门口。
这里与往日里也不同了,门路站着个士兵,我下车的时候,看到公馆里有护士和医生进出。
覃文月从另一辆车下来,对车里的桥松说,
“跟姑姑告别。”
我转头,覃文月说,
“桥松要去学校了,不能耽误课业。”
我听罢,走到桥松身边,说道,
“以后姑姑不在身边,你要记住好好学习,锻炼身体。不要任性妄为,不要让姑姑担心。”
桥松恋恋不舍的点点头,说道,
“我会常常给姑姑写信,有机会我一定去西北瞧姑姑。”
我笑着点点头,桥松坐上车,不舍得走了。
覃文月走到我身边,说道,
“如今老稷和桥松不住这里。”
我转过头,问道,
“为什么?”
覃文月说道,
“这里是资产阶级的遗产,我们是无产阶级的代表。这个地方自然是应该上交的。”
“只是如今老稷养病,组织体恤他,便暂时让他住在这里。”
我冷笑,说道,
“那你们的组织对他真是不错。”
覃文月认真的望着我,说道,
“组织对他很好。他也是鞠躬尽瘁,自然值得组织如此优待。更何况,是对你呢。”
我心里钝钝的痛,不打算再多说,转身便往公馆里走。
我走进院子,想进屋,却被覃文月拦了下来。
我不明的望向她,她说道,
“老稷正在养病,现在不适合见人,你有什么话,就在院子里说就是。”
我一听,心里火起。
什么叫,不适合见人?
允许我来稷公馆,却不允许我进去?
隔着一面墙,让我说什么?
覃文月显然预料到了我的反应,她很坚持,说道,
“请你尊重我们的规定,要不然你现在就回去。”
我见她如此态度,更生气,口气也冲了不少。
我控制不住的呼吸急促,胸口起伏,瞪着她扬声道,
“稷晏清!你是不是不想见我?”
我突然的张口,让准备进去的护士愣了一瞬,她回过头看了我一眼,本想说什么。
覃文月给了她一个眼色,她只得闭了嘴,没有再多说,转身走了进去。
我的情绪有些失控,声音冷冽,
“无所谓你想不想见我。我今日来,就只有一件事。”
“我不会签那份’结婚证明’,更不会去跟你重新领证!”
“你以后不要再拿那张纸来让我签,我绝对不会签!”
我的语气很不好,一旁的覃文月更是不快,她怒视我,说道,
“苏荷,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你情绪如此冲动,小心日后后悔!”
我不打算搭理她,怒道,
“还有,我要离婚!”
“我已经想清楚了,我要跟你离婚!如果你不愿意,我会提起上诉!”
“稷晏清,你说过你绝不会勉强我。我也劝你像个男人一样,该放手就放手,不要扭扭捏捏的纠缠不休!”
“苏荷!”
一旁的覃文月愤怒的打断我。
而我早就决定了,既然不让我私下里说,让我大庭广众之下把私心话讲出来,那我就讲出来好了。
如此,就算是颜面上的,他也该放下,跟我离婚。
如果他担心别人诟病他抛弃糟糠之妻,我如此一番吼叫,他也不用担心别人如此说他。
我顿了顿,深吸了口气。
一股难以言喻的伤感涌上心头,
“稷晏清,我明日就走了。如此,也算是我们最后一面吧。日后离婚了,你我也就没有瓜葛了。”
“我……我……”
情绪猛地涌上来,泪溢满了眼眶。
这个时候,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这算是我们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了。
隔着一面墙,他在内,我在外。
我们两个这一生,或许就是有缘无分。回想过去,真正快乐的日子,能有几何?
可也就如此,仍让人刻骨铭心。
分开,如剜心割肉一般。
我不能拖累他,也不愿意再耽误他,心里更是不想原谅他……
如此,分开才是最理性的抉择。
我闭上了眼睛,逼迫自己狠心。
我这辈子,就是因为优柔寡断,因为不够决断,才渐渐地走到了今日。
我身体僵硬,双手攒成了拳,浑身都在用力,才勉强逼迫自己说道,
“我祝你日后……一切顺遂,身体康健……多子多福……长命百岁!”
我说完,甚至不敢停留片刻,立刻转身就走。
覃文月站在原地,没有跟上来。
她眼里的情绪翻涌又复杂,望着我的背影。
就好像是看透了人世沧桑,命运捉弄一般。
我逃也似的跑回了车上,上了车,才忍不住泪如雨下。
那是这一辈子最后的一面啊……
日后再也不见了,就算是活着,彼此也终成陌生人,于我而言,便是生离。
那是我这辈子,印象里最伤痛的一日,也是我最放肆的一日。
我失声痛哭,因为创巨痛深,痛之入骨。
汽车启动,轰隆隆的离开。那光景,好似一瞬间回到了当年我离开南京的时候。火车轰隆隆的向前开,也是我独自离开,留他在原地挣扎。
那时候,何尝不是生离?
可是如今,却是自此相逢成路人啊……
我不能想象,他日后与他人结婚生子,闲怡弄孙。
可我却不忍心他与我一同沉沦。
我是个病人,更会影响他的未来。
我必须走……
我闭着眼睛,头痛欲裂。到了后来,我哭不动了,就只能木讷的望着前方,目光没有焦距,像个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后来我听说过一个说法,叫灵魂伴侣。
那种感觉,就好像我的灵魂不愿意与他的分离,那日便就留在了他的身边,与他相伴。
自此,这个身躯里的,就只是个空壳了。
浑浑噩噩,再也没有了希望与梦想。
走之前,我终是改了主意。因为覃文月那个悲痛的眼神。
我画了张图,放在了我的通铺上,留给了覃文月。
我也不知道那地方还在不在。
在的话,是缘分,不在的话,就只能是命运了……
第二日,我坐上了火车,望着长江与天际线,觉得一切都变得遥远又荒芜。
南京这座城市,留下了我这辈子最为难忘,最难割舍,最无法释怀的回忆。
还有,这里有我最爱,最不舍的那个人……
离去了,或许这辈子,便再也不会回来了。
天际线遥遥无际,却好似要把我吸进去。
如果有一日,我也在那天边,那个时候,他便在我的天边了……
或许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也就是如此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