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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夜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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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盛向她看了过来,唐赫提步上前,他从她呈上的香筒中取出数根长香,点燃后面向供案行礼,抬手高举虔诚,鞠躬缓放尊严。
蟾光如尘,覆他满身,今晚的秦盛就是那位独与天上月通联神识之人。她陪他转过身,望向丹墀下,目之所及灯焰辉煌,浮光满阶,万千朝臣稽首拜谒。
唐赫第一次站在这样高的地方,何为宸极,那大概是人前热闹与人后孤独的两种极端境界。
走出蟾宫,走下玉阶,她视着秦盛的背影融入筵席,走进人群的注视中。皇帝没有参与中秋祭月之礼,而是将它全权交托给太子主持,借这一场诏宴公卿的仪制彻底昭示那则皇太子当国当政诏的政治内涵。
唐赫忍不住去想秦盛将来会变成怎样的一个人,他会莅朝堂,临天下,也许再也无暇去回顾身后了。
偏偏他回了眼。
秦盛晋升为了朝堂中最最炙手可热的政客,可他却在身陷热闹的前一刻回眼来找她了,唐赫心底的暖流浩荡冲奔,她无声靠近他,行至他的身边,被他牵住了手。
距离开宴的吉时还有一刻钟,秦盛携唐赫至观月楼的内殿拜见皇后,一人陪坐在皇后身侧,下首坐满了宗室女眷和官员诰命。
皇后招太子上前:“宏意,快来给安北王妃请安。”
秦盛上前行礼说:“晚辈见过王妃。”
皇后身侧那位年轻的女人斜签着身子,回敬说:“殿下多礼了。”
她是安北王的嫡妻徐清安,按照辈分来说是秦盛的婶娘,但是按照年岁,秦赫实则比秦盛还要小上两岁,徐清安同秦赫同岁,方年满十八。秦盛若称呼对方为婶娘,颜面上于双方来说都别扭,以王妃的衔名来称呼她最恰当不过。
徐清安视向陪秦盛一同行礼的唐赫,笑道:“唐姑娘,好久不见。”
这声问候使得在场所有人都很诧异,八年前,亲王秦赫被宗室指婚,择选徐清安为正室,订婚后她长年跟随秦赫居于阃外,去年两人在丰州行宫内完婚。
徐清安的祖籍就在丰州,之前几乎未在公众的视野中露过面,更何况秦赫八年未回过长安,众人只是听说了安北王近些年娶妻蓄妾的风闻,徐清安在宗室和官员女眷的交际圈子里是个陌生人,不想唐赫跟她竟然有过交集。
她们两人曾见过一面,唐赫认得她,也笑道:“好久不见。”
不及过多的寒暄,有礼官前来回禀:开宴的时辰到了。
因边境连年有战事的缘故,宫中大小仪制的规格精简了许多,太常寺只安排了一首曲乐《采莲曲》和一支歌舞《苏幕遮》,之后鸿胪寺便开始传膳侍膳。
大秦宴飨倡导沉湎于喧哗声色,以彰显阶层同席自由。天子在这个场合内也不再袖手高坐,而是适当地去亲近臣下。
宾客云集,座中均是宗室勋贵,朝中重臣。这是太子拉拢人心的一个绝佳机会,宫馔上到第五道时,秦盛便走出了席位。见太子放下了姿态,众人纷纷趋奉上前,向他聚拢过来,一时间谈笑风生,觥筹交错。
不少人给秦盛敬酒的时候也把酒杯推向了唐赫,一律被他挡了下来,瞅到一个间隙,他俯身在她耳边悄声说:“去找个地方休息会儿,结束后我去找你。”
唐赫离开了那一方人语哜嘈的天地,她沿着观月楼一侧的长廊缓步向前走,尽头处的桂花香气诱她深入,她找见了那一丛花影,无意间也找见了在它遮掩下的一人。
灯火到了这里已经暗了下去,那人坐在栏杆前,肘端架在膝上,肩颈低俯着,手里正掰着一块干粮在进食。
他没有穿戴亲王应该穿戴的那身行头,而是套着一身软甲,完全是个戍人的样子。他看起来并不孤独,而是安静。
唐赫透过他看到了边境的月,她默默向他行礼后准备离开,他抬眼看了过来,“怎么?连声招呼都不肯打么?”
唐赫只好再次向他行礼,解释说:“是我失礼,打扰到了殿下。”
“不算打扰。”
“殿下请坐,我先告辞……”
“怎么没在席上,一人到这头了?”
一面是笙歌鼎沸,一面是月色清冷,他们两个好像都是趋近后者之人。
“无事,闲来走走。殿下呢?”
她本可以不多嘴及时撤出当下的,可话就是脱口而出了。
“吃不惯席上的那些东西,背地里填填肚子。”
唐赫微怔,方才鸿胪寺上的那几道菜都是内脏肴馔,什么肚胘脍,什么鸳鸯炸肚滋味厚重,她的脾胃克化不了,同样一口未动。
唐赫有所猜测,麾下将士们在边境吃的都是糟糠粝食,安北王本次回长安的目的就是要粮,一心连着阃外,大宴上的肴馔他大概食不知味吧。
她正想着,他掰了半个黑面馍递给她,见她在原地发愣,他抬了抬手道:“饿了就拿着。”
唐赫走近,接过那半块馍,小口啃食起来,接着被对方追问:“你也吃不惯那些油腻荤腥?”
她似乎不愿多谈其中的原因,只是点头默认了。见她吃得香,秦赫嗤笑一声问:“东宫里头锦衣玉食的主子能吃惯这个么?好吃么?”
她忽略他的调侃,只是点点头笑道:“好吃,后味儿还有一丝甜。”
“头一回吃。”
“是。”
“嗤。”
“殿下,不单是尝个鲜,我是真的觉得它甜它好吃。”她坦诚的说。
秦赫仰头去看天上那轮月,它垂得极低,面目上的斑驳阴翳都显露了出来,笼罩出庞大、深静的影,让他在当下的长安拥有了片刻的栖身之处。
“我问你。”
“殿下请说。”唐赫咽下最后一口干粮。
“这一趟,本王能要到粮么?”
她蹲下身来行礼,回避了他的话锋:“殿下,此事涉及朝政,奴婢不可妄议。”
唐赫的直觉告诉她,此处不宜久留,可她的那份敏感却在此时为她招来了一阵痒,她抓挠起自己的手背,那里被蚊虫叮咬了。
“殿下,我先告辞……”她要走。
“慢着。”他再次打断她的话。
秦赫走进她的一片深闺月里来,拦在了她的面前,他从腰间的褡裢里取出一瓶药膏递给她,“军中常备的,很好用。”
唐赫接过,匆匆剜出一点拍在那个蚊子包上,还他药时,她被他攥住了手腕。
“慢着。”他再次强调,“这药不是这么用的。”
他一手牵她到近旁,一手的指尖触及她的手背,将那坨药膏轻轻地推开抹匀。唐赫仓促抬眼,瞥见他一脸专注的神色,感觉好像又一次身处那天的那辆车厢里了,四围都是壁。
他也朝她看了一眼,眼底的月光泄出来,兜头浇了她一脸。唐赫有些茫然,有些慌急,她心底起燥,忙避开视线咬唇说:“殿下,可以了。”
她往回抽手,他顺势松手,唐赫手足无措的挽了下鬓发,稳下气息说:“殿下,我先……”
“我问你。”他又一次打断她。
唐赫不敢抬头,只能委下身去迁就他,“殿下请说。”
“太子怎么舍得让你饿着肚子的?他倒在一旁潇洒。”
“什么?”
“你听清楚了。”
唐赫决定抬眼后竭力屏息,她在他的眼底站定,与他眼中的自己对视,说道:“殿下,我听清楚了,但是这件事情与殿下无关。”
他眼神戏谑地凝视她,笑道:“怎么与我无关?本王可没有短了你吃的。”
离开方才的夜色,秦赫浑身上下的黯然剥落干净,露出了一面矜贵斯文的样态,可他的语意却很荒唐。
唐赫确信,他越界了。她后悔,人与人之间交往有节,一开始她就不该跟他过多搭话的。
“殿下,奴婢可以离开了么?”她压下心跳,同他对峙。
“你怕什么……”
“殿下。”这次,她打断了他的话。
“说。”
“那把伞,奴婢会还给殿下的。”
他蹙了眉,在她转身时说:“不需要。”
秦赫腔调里含着不容反驳的压迫之感,唐赫顿足,又匆忙迈步,她顾不得斟酌任何,重申道:“奴婢会还给殿下的。”
在车厢内坐稳后,秦盛把一只食盒放在了膝头,一股子羊膻味溢了出来,那里头应该是她最爱吃的羊肉胡饼。唐赫笑道:“我不要在车里吃,味道太大了。”
“随后让他们熏回香便是,别操那个心,一晚上都没怎么吃,饿坏了吧?我让奉膳局现做的。”
秦盛要掀食盒,唐赫制止了他,摇头说:“殿下,我不饿,有些渴了。”
秦盛掀了另外一层食盒说:“南岛的椰汁,昨日刚进贡到宫里的,我讨了些来。”
唐赫啜饮了一杯,笑道:“真甜。”
他又要给她拿糕点,唐赫挪开了那只食盒,瞧着他笑问:“殿下,今天很顺利吧?”
“还好。”
唐赫挑起了车帘,引他看向窗外,“殿下忙了一晚上,又喝了不少酒,累么?我陪殿下赏会儿月吧。”
他牵她的手,她回握他的,两人闭了喉舌,静静地与明月对望,这一夜过后,皇太子秦盛将要在朝堂上一展骥足了。
“殷殷。”
“嗯。”
“今晚的月色很好。”
“殿下,我也觉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