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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九条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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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小女孩很安静地坐在公园长椅上,发呆。
她对面蹲着只小白猫,鼻子上有颗黑点,像媒婆痣。
一群男孩骑着自行车,车铃打得丁零当啷响,停在她前面。为首的男孩夸张大笑,问她:小左撇子,这次猫跟你说了什么啊?
媒婆猫躲过几个男孩的手,回头“喵”了一声,敏捷地窜进隔壁校园。
女孩偏了偏头,认真开口:他说,你们以后考不上隔壁的大学……
她其实不知道“大学”是什么东西,但猫是这么说的。
一桶爆米花“哗”地淋在她身上,他们哄笑四散。妈妈赶过来抱起她:哥哥们和你开玩笑呢,若汐不要放在心上,好不好?
小女孩趴在妈妈肩头,心想,我本来就没有在意的。
她说:我真的能听到猫说话。
妈妈亲了亲她,明显不信:我们若汐想象力真丰富。
2
猫的叫声,落在这个孩子耳朵里,其实都是能听出意思的。
妈妈临时有事。幼儿园老师牵着她的手往家走去,天色黑沉,柳絮扑面,街角两只猫一前一后窜过。
猫的话被晚风带到她耳朵里。
“那个讨厌的老头终于死了。”
女孩怔了一下。她问:老师,死,是什么东西呀?
老师用力紧握她的手,催促她跟上脚步。这个女孩平时有点怪,可能是因为格外聪明,又是左撇子,家境也不好,容易被其他小孩孤立。
老师想了想,给了个中规中矩的模糊解释:死,就是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
女孩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
楼下乌泱泱围着一大群人,嘈杂吵闹。女孩好奇地往人群中间看去,却很快被老师捂住眼睛,快步带上楼梯。
她很乖巧,什么也没说。
刚刚的人群中间,有个老人仰面倒在血泊中,稀疏花白的头发被染成红色。在他脸上,朝上那面的眼眶凹陷变形,眼珠一半掉在外面。
血泊旁有陶瓷碎片散落,拼起来应该是个花盆。
女孩呆呆坐在窗边,等妈妈回家。
外面有警车的鸣笛、警察驱散人群的喊声,还有隔壁邻居炒菜的动静。混着酱油的炒蚕豆香气钻进她的鼻子,世界喧嚣又安静。人声飘进她耳朵里:坠物来源于三楼,业主不在,窗台上有猫脚印,初步判定为意外事故。
在她色彩斑斓的世界里,头一回有了“死”的概念。灰暗又刺目。
3
她能听出猫话里的意思,但猫其实是听不懂人话的。
很多人都喜欢和猫说话,但不会得到回应。
在这一点上,她也并不特殊——女孩试过很多次,即使猫“回话”了,内容上多半也是鸡同鸭讲。比如,你问:是火腿肠好吃还是罐头好吃?
猫说:人类与狗都是傻逼。
4
老师在喊她。安若汐终于从困倦中回过神来,匆匆整理好会议文件,交给上面。她上大学以后变得受欢迎很多,很少人再在乎那些偶尔怪异的举动,反而别人说她长得“很有灵气”,又羡慕她聪明。
安若汐走下楼,她准备去小卖部买点东西吃。这个大学有些很怪的规定,比如不允许学生在非饭点进食堂、不准去图书馆四楼、不准宿舍垃圾桶里有垃圾,毫无道理,简直像个活校园怪谈。
关东煮的叔叔认识她,人又高又壮,厚嘴唇,一腔东北口音:“娃儿读书辛苦噢,叔叔给你多打个丸子,别累得比猫还瘦……”
可她完全没听叔叔在说什么。
安若汐透过玻璃门,直愣愣地看着外面。路边,那个刚才孤零零坐着的学姐仍旧在那里,对着一只猫发呆,模样和自己如出一辙,像个怪胎。
她从那边走过来,到现在为止,已经快十分钟了吧?那个学姐一动都不动。
5
学姐叫张琴。
安若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她面前的。她傻乎乎地开口:你能听到……
她指了指猫。
张琴:猫。你也能听到?
她们俩同时“啊”了一声,又同时点头。
6
张琴和安若汐一样,又很不一样。
她原来名字不叫张琴,叫张生弟,出生在南方一个偏远的小山村。那里的人很迷信,他们信她能“通灵”,也信她是个给人带来不详的怪胎。
张生弟十四岁那年,一把莫名其妙的大火吞没屋子,烧死了一家人。那天,她正好被弟弟赶去瓜棚守夜,逃过一劫。
村里都说家人是她害死的。她长得漂亮,他们说她那是“妖”,是猫妖转世,能害死身边的人,竟没人敢染指张家的遗产。
张生弟把有点价值的东西都卖了,换作学费,去县里读书。她考上大学后,又给自己换了个名字,与那个小村落彻底斩断了关系。
但厄运其实并没有在那场大火中结束。自从上了大学以后,她走到哪里,厄运就跟到哪里,仿佛冥冥中一直有谁在追杀她。煤气泄漏、高空坠物、地上时不时出现的“绊马索”……这么三年,她练就了一身反应能力,可身边的人就倒大霉了。
这能力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张琴想不通。能够听见猫的话——这有什么用?却需要她付出代价。
7
张琴站起来要走:所以,安同学,你最好也离我远一点。
安若汐不信邪:我也有能力,长到这么大,怎么就没遇上这种事?学姐你多半只是恰好倒霉。我是唯物论的坚定拥护者,思政必修选修成绩全A,坚信社会主……
张琴:那你用唯物论来解释解释我俩的能力?
安若汐:……
她清了清嗓子:学姐,自然科学是不断进步的,我们要以发展的眼光看待事物……
在发展的眼光中,安若汐看到张琴一个箭步冲上来。
左肩猛然受了冲击,她整个人被推倒在地上。
安若汐:?
安若汐:学姐,虽然我们观点不同,但应该还没到兵戎相见的——
她爬起来转过头,看到张琴脖子上有道深深的血痕,喉头顿时噎住了,说不出话。
确切来说,是三道。
两道浅,一道深。
是猫爪。
张琴熟练地掏出酒精和创可贴,在自己脖子上一通操作。可能因为失血,原本白皙的脖子更白了,创可贴横在那里,有些刺目。
张琴对伤口若无其事,只有些惊讶:你不是说,你也能听到?
安若汐张了张嘴,小声:可我刚才什么也没听到……
她补充:那只猫,刚刚跳起来抓你之前,没有叫啊?
张琴:猫叫了,你才能听到?
安若汐:对啊,我能听到猫叫声里的含义。
张琴:那难怪了。我们的能力不一样。
张琴:我能听到猫心里的想法,但听不出叫声是什么意思。你应该恰好和我相反,所以没听出来,刚才那只黑猫要暴起伤人。
张琴从椅子上站起来,对她苦笑了一下:罢了,估计这还是冲着我来的。你离我远点。
8
安若汐没有去追。
她呆站在原地,慢慢往回走去,手里的关东煮在一点点变凉。
她一直把这当成个好玩的能力,从没和“杀身之祸”四个字联想在一起,顶多是让周围人觉得自己怪一点,她不在乎。
但安若汐很快就明白张琴说的“代价”是什么意思了。
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同类,她一直试图堵截张琴,想把之前的对话继续下去。可是张琴习惯独来独往,很少人知道她的踪迹。
安若汐还发现,张琴周围的人,都有意无意在避着她。
安若汐决定去食堂堵人——学校只有三个食堂,一个难吃,一个贵得要死还难吃。剩下那个离教学区太远。
目标明确,只差腿速。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哄闹。
安若汐后知后觉地回头。
在刚才她飞快跑过的地方,先是看到一地碎裂的零件。然后是血。再然后是一个男生,倒在血泊里。
她抬头看去,楼上是信息工程的某个实验室,窗户不知道为什么被打开了。
一个窄长的PCB线路板插进那名男生的眼眶,眼珠半落在外面。人在地上抽搐,发出压抑的声音。
眼前的一幕好像和潜意识中的什么重合了。
安若汐竟然没有感到特别恐惧,但是指尖发凉。她僵在原地,直到人群、担架和领导来了又走,才慢慢恢复知觉。
她好像听到猫叫声。又好像听到谁在说,砸错了,不是这个人。
9
次日中午下课。安若汐还在想昨天的事情,有些恍惚。她看到一只脸上有黑点的白猫,像长了媒婆痣,感到有些莫名眼熟。
她追了上去,媒婆猫一直跑到墙边,看腿脚应该是老了,跑不快。
安若汐一抬头,看到张琴孤零零地走在那里。
张琴看到她,扭头就走。
——顺便举起手中的书,打飞了一只破空而来的易拉罐。
安若汐赶紧丢下猫去追人:学姐,等等,学姐——
她把学姐堵在墙角,气喘吁吁:学姐,你一直避着人,我不觉得是个办法。
安若汐指指耳朵:我也能听见,我也被“追杀”,你不用避着我了。
现在我们是同类了,她说。
10
片刻后,两人在图书馆一个角落里坐下。
安若汐先开口:我觉得学姐说得有道理——异于常人的能力,哪有不付出代价的。也许我的代价只是迟来了十年。
张琴皱眉:这不一样。
她双手抱胸,显得很冷淡:你身边一直有人接连不断地发生意外?还是说,你小时候,也差点死过?或者很久以前,身边有亲人遭遇过不幸?
安若汐:那倒没有,但是昨……
她突然愣了一下。
小时候……
11
安若汐是安家的私生女,钱管够,人不受待见。只要不抢家里股份,没人在乎去她做什么。长大懂事后,她查过一些身世,才知道自己曾经有个妈妈,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死了。
五岁那年,在那个老破小出租屋里,曾经发生过一场莫名其妙的火灾。
她本该死在那场火里的。但火前两个小时,姓安的男人恰好带人闯进屋子,把她强行抱走——安老板给过安妈妈一笔钱,让她交出私生女。
安妈妈不同意,男人采取了强制措施。两小时后,出租屋成了一片废墟。
安妈妈带着她生前的秘密,被埋在黑灰下面。因为并不太记得妈妈,所以没什么感情。安若汐知道这个事情时,只略有一丝难过。她不想留在安家,一成年就远走高飞,回到自己出生的那个城市去读大学。
不过,这个城市也没有给她什么熟悉的感觉。
12
奶泡下的咖啡微微漾起涟漪。安若汐愣愣道:我一直以为……我一直以为,是意外。或者……
或者是那个男人想要灭口。他彼时正处在风口浪尖,容不得半分不利于自己的舆论。
两个人端起咖啡,一起走出去。
路上遇到副校长,她们停步,问好。姓周的副校长敷衍一点头,匆匆往里走了。
那只“媒婆猫”又出现了。安若汐回头,指给张琴看:学姐,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一直觉得我和这只猫有缘……
她再回头时,猫已经不见了,只听到一声短促的猫叫。
她们同时暴起。
安若汐扑上前去,拍向张琴右手。张琴猛地转身,打落安若汐左手端着的咖啡。
安若汐听到,刚才那只猫说——
小心,咖啡被加了东西。
张琴听到,刚才那只猫在想——
喝下去,就没命了。
12
咖啡一直在眼皮底下,图书馆角落里的人很少,擦肩的路人更寥寥无几,除了匆匆而过的副校长,剩下几个都离得远,也不记得长相面貌。
咖啡究竟是被谁动了手脚,她们查不出来,然后也来不及查了。
很多事情都莫名其妙,就像很多年前那两场莫名其妙的大火。还有一颗莫名其妙砸下来的树。树心被虫蛀空了,只是恰好适时地倒了下来。
猫好像有预知的能力。安若汐觉得眼熟的那只“媒婆猫”从树上跳下来,安若汐听到它发出一声低吼,突然捏紧了张琴的手腕。
张琴立刻发动能力。
她听到了树将往哪个方向倒下,立刻拉着安若汐往另一边冲去。
13
后面几个月,她们确定了:死亡威胁笼罩的范围不止张琴,安若汐也包括在内。
还好校园里猫这种生物无处不在,又好像全知全能。她们俩的能力合在一起,堪堪逃过许多次“意外”。
事情发生得越来越频繁。
她们不能坐以待毙——密集的死亡威胁,是在她们进了这所校园以后才有的。具体来说,张琴是在进了学校之后变得更加频繁,而安若汐是在遇到张琴以后。
安若汐从被子下面露出个脑袋,像模像样地分析:我觉得,是这个学校有点问题。
张琴从厨房里探出头:我说,安小聪明,你就不需要期末复习的吗?我记得你这学期通识课不少……
——她们暂时决定住在一起。安若汐不缺钱,本来就在旁边长租了套小房子,独居。LOFT双层复式户型,厨房卫浴一应俱全,张琴住进来之后,整个“窝”变得整洁敞亮了一个度。
衣柜开始整整齐齐,堆积如山的外卖盒不见了,灶头迎来了第一次开火。
安若汐吊儿郎当,往床上一滚:没事,我聪明,横竖挂不了科。
张琴在做饭。她故意把排骨剁得很重,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好啊,安大学霸,那下次要是程序再跑坏,可别哭着求我帮你找bug。
安若汐试图用歪理转移话题:不是啊琴姐,我觉得学校是真的有问题。你有没有觉得,那种违和感……反正每次期末最强烈。大家都学得快死了,都靠咖啡吊命,吊到放假,然后昏天黑地睡一觉,醒来就像换了条新命。
她继续扯:反正我是有这种感觉,好像这学校里全是猫。猫是猫,人是猫精,有九条命,每次期末死掉一条,毕业正好剩一条。上周那个大五的延毕生跳楼,可能就是命数耗尽……
张琴举着铲子走出来,笑得格外慈祥:再不滚去复习,下次火锅就吃鸳鸯锅。
她补充:放香菜那种。
14
安若汐连啃了三块糖醋排骨,抬头看到张琴发呆。
她拿手在人面前晃了晃:琴姐,你……被我的美貌震住啦?
张琴打开她的爪子,回神,若有所思:你之前胡诌的,可能真还有点道理。
安若汐:啊?
张琴:你在别处,有见过猫密度这么高的地方吗?这么多这么多猫?
——这个学校,可能是有点问题。
为什么这所学校里,除了猫,几乎没有别的动物?
不说野蟾蜍、野刺猬啊什么的,至少野鸟野鱼不该这么少。
别的学校轻轻松松,为什么她们学校的每门课却都很难,把每个学生都压榨在挂科边缘挣扎?
至少别的学校还有文科。可她们是纯理工学校,每个人都很累,累得完全没时间精力去质疑、探索别的东西。
每年都有学生跳楼,消息被校方封锁,不让外传,说是为了招生宣传好看。有学生高数或者概率论连着挂科三回,在阳台上整夜狼哭鬼嚎,大家见怪不怪。还有……
一般人可能意识不到,但待久了都会有点若有若无的违和感。
为什么图书馆四楼不允许进?是在隐瞒什么,还是在保护什么?
她们还把学校的校规、院规、还有许多零零碎碎的规则都拆解开来,发现像一种博弈。
也许最初的规则是同一个人制定的。可是如果把这几年的修订拉出来对照,就会看到很浓的逻辑对抗。
仿佛学校不是由一个人、或者一个立场主导的,而是两股在相互对抗、拉扯。
——但是,这和她们的能力有什么关系,和猫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她们要被“追杀”?
安若汐和张琴分工,一个装作在校园里乱转,听猫说话。另一个在网上翻阅记录,查找信息。
张琴瞄准了一个人。
物理系的男生孙腾达,典型的书呆子,独来独往。有女生在背后吐槽他怪胎,总是会做些奇怪的动作,比如像猫一样蜷着身子蹲在路边。
他可能和她们一样,具有某种能力,应当也与猫有关。
她们决定过几天去和他谈谈。
16
安若汐在下课路上买关东煮,口袋里一阵铃响。
是张琴的电话。设置了特殊铃声,她不用看也知道。
安若汐对大叔抱歉笑笑,腾出手去接:琴姐……
张琴的声音很严肃:你快点回来。
张琴的声音在抖:学校本身不安全……你快点回来,详细的等会儿再说。越快越好,千万不要走东大门那条路。
17
关东煮的叔叔冲出去追安若汐:女娃娃——你的豆干和鱼丸还没拿——
娃娃们在这里上学老不容易,好好吃饭,身体才得劲——大叔看向她,用力拍了拍她的后背。
那一瞬间,她仿佛能从大叔眼睛里看出什么深意,然而也就是转瞬即逝。
安若汐没空细想,她急着回去。
她从南门拐出去,再从外面的马路绕回东边,远远看到东大门有明显的骚乱,救护车的声音呼啸而来。
安若汐慌张往回跑,拉住一个刚看完热闹的中年女人: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女人摇摇头,口沫横飞:现在的年轻人哦,心理素质都这么差,一点压力都受不了……
安若汐皱眉,敏锐抓住重点:又死人了?是学生?
女人:好像是个叫,叫什么腾达的男生吧?还想腾达呢,连期末都扛不过去?现在年轻人,真是……啧啧啧。
安若汐瞳孔一缩,拔腿就往家跑。
不知怎的,她有一种直觉:孙腾达不是自己跳下去的。
是“意外”。
和她们身上如出一辙的意外。
自从上次张琴说过之后,她才明显意识到校园内外的猫密度问题——马路上几乎见不到猫,所以也没有能力加持。她凭本能避过两辆风驰电掣的电瓶,躲开一个以怪异角度飞出栏杆的篮球,冲到楼上。
18
张琴面色如常,从桌上捞起几张A4纸,明显是刚打印出来的,还带着油墨味。
她手指颤抖地戳着一个地方:问题出在他身上……或者说,目前我们找出来的端倪,只在他身上。
安若汐辨别那个很模糊英文名字:Jianguo,Chou……
Chou是周,Jianguo应该是建国。
周建国,这名字怎么好像很熟。
安若汐跳了起来:我靠!这、这不就是那个,副校长……
安若汐:他大爷的!这个孙子!上次就是他往我们咖啡里下毒?
19
张琴:还不能确定,但他肯定有问题。
桌上资料被张琴整理成一大沓:国际爱猫联合会?猫科动物保护联盟?一个貌不惊人的副校长,学术资历很浅,为什么需要有这种履历,难道是为了掩人耳目?反正在他任期里,数理化通识课难度提高了一整个层级,跳楼、意外身亡的学生也翻了几倍。
张琴:还有,这些意外死掉的学生,我去查了,大多都有点特别。很多查不到,公开资料在某个时间节点会突然消失,比如十几年前——这个叫黄康的男生,被高空坠物砸死的,还算有迹可循。
她翻出一张纸,递给安若汐:因为他走路姿势像猫步,活着时候被骂娘娘腔,老被人在论坛里霸凌,才能有零星的痕迹留下。
安若汐盯着那张曝光过度的陈旧照片。
照片的主角露出正脸,长相很朴实,唯一突出的是鼻子下方一颗黑痣。
媒婆痣。
20
安若汐倒抽了一口冷气:所以,就举个例子啊,如果我某天意外死了,也会变成……
张琴安慰她:没事,到时候姐养你一辈子。
张琴补充:用你留给我的钱,养你。
安若汐:丝毫没有被安慰到呢。哈哈。
21
坐以待毙是不可能的,况且最近对她们俩的暗杀频率一直在提高。
张琴熟门熟路地掏出盗版“工作证”,刷开电梯。她回头,手指抵在唇上,对刚翻进窗的安若汐比了个“嘘”。
趁着夜色,两位大盗翻进了图书馆四楼。
这里是间很大、很大的档案室,还有许多办公桌椅,连排的柜子。安若汐眯起眼睛,尽量分辨这些档案柜上的字——制定计划的时候,琴姐说,找到那些意外死亡学生的档案,就撤。
她们沿着窗边走。安若汐在窗台上摸了一手灰,她伏下身子,在张琴耳边轻声说:琴姐,我好像感觉,有什么东西在看着我们。
张琴不怕鬼,但这里气氛吓人,实在也听得冷汗涔涔。
她回头拽住安若汐,想把罪魁祸首的嘴给堵上。
两人同时一抬头,同时僵住了。
她们听到对方此起彼伏的口水吞咽声。
剩下的就是寂静无声。
档案室没有窗帘。她们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的环境。在窗台上方,外面漆黑的树影模糊摇曳,有几十几百个的光点围拢过来,盯着她们,密密麻麻。
黄色的、绿色的、偶尔有蓝色的。有的暗有点亮,偶尔闪烁。
是猫的眼睛。
22
如果是平时看到猫,她们会放心:因为能力可以发动,意味着生存几率成几何倍数增加。
可是在这种诡异的环境下……
张琴:窗户关死的,它们进不来。
她们继续摸黑往前走。
每移动一个位置,那些视线就跟过来,整齐划一。
安若汐头皮发麻:姐,姐。
安若汐:窗户关死的,我听不到猫叫,用不了能力,你能不能听到心声?
张琴停顿了一下。片刻,她说:能。它们说……
——它们说,终于来了。
23
终于来了?
什么叫终于来了?是说她们俩终于来了,还是说,这么多年,终于有人敢闯入这里?
安若汐没有反应过来。她本能地感到毛骨悚然,去抓张琴的手臂:姐,什么叫终于来了?它们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过去这么多年,终于有学生能走到这一步。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
整层顶上的白灯“唰”一声亮起。姓周的副校长站在她们身后,慈眉善目,脸上带着让人如沐春风的微笑。
在他背后,整整齐齐站着数十名行政。
安若汐悄悄抬头去看外面。窗户上干干净净,一只猫的影子都没有了。
24
她们被抓住胳膊,强行带到里面,在会议桌上坐下。安若汐扭动着身子:校长,我想去厕所……
坐在对面的副校长和善点头。安若汐起身向外走去,两个穿着行政服装的人寸步不离跟着她,消失在墙角。
副校长看向张琴,微笑:这位同学,你有什么需求吗?
张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想喝水。我要喝37摄氏度整的温水不能热也不能冷误差在0.5华氏度以内。
副校长脸色僵了一下,似乎在强行克制着什么:不好意思,这位同学,我们这层没有饮水机。
安若汐被押送回来了。
两人视线在空中相接,她看见安若汐轻轻摇了摇头,意思是没机会逃跑。
张琴点点头,没说话。
25
副校长:我们先前的决策欠妥。确实应该这样与你们面对面坐下来,聊一聊,坦诚相告。相信你们也发觉了校园的异常,毕竟能走到这一步的学生并不多,两位很优秀,目前是我们为数不多的希望。
安若汐忍不住质问:想方设法要让我们“意外”死亡的,不是你是谁?
一个类似助理的男人坐到副校长身边,诧异抬头:不是啊?害人的一直是猫,我们长年待在这里不走,压力也很大,就是为了保护学生。
助理:两位误解了。这座校园里的生物有点特殊,它们只是披着猫的外皮……你们有没有听说过一个说法:猫有九条命。
助理:在这里,“它们”确实能算有九条命。
26
如果把“命”理解为精神层面的某种东西,那么拥有九条命的其实不是猫,而是人。
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成长经验:小时候不管做什么,都很机灵、很敏捷,反应力快;岁数越大,精力就越昏沉混沌,而且逐渐失去对外界反抗、质疑的能力,变得顺从软弱。
变化最明显的阶段,是在大学。
具象而言,如果把这种衰弱分为九个阶段,每个学期都是一道坎。每个学期,人身上都被抽走一道精神力,人变得更加循规蹈矩,更卑躬屈膝,更“适应社会”。
那些损失掉的精神力,也就是“命”,会转移到猫的身上。
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以为猫“命硬”,经常“大难不死”。
27
副校长:那些被你们认为是“猫”的东西,在通过各种方法驯化人类,这只是其中之一。
它们希望人类永远被桎梏在一套社会规则里,不论是在职场、官场、学术圈、网络世界,只要人类陷入无休止、无意义的内耗,就永远发现不了这些真相和阴谋。
它们一边让人类在生活中精疲力尽,一边以无害诱人的形象出现,时不时释放一点精神力出来,也就是所谓的“吸猫续命”,好让人不至于完全绝望瘫痪,能继续在死循环里日复一日。
副校长:你们有没有过这样的经历?期末周结束,连着睡上大半天,醒来的时候迷迷瞪瞪,前一天还充满大脑的东西突然全忘光了,只留下些不确切的印象。这就是“命”被抽走了。
人类剩下的“命”越稀薄,求生的意念就会越弱,活得更像个行尸走肉。
副校长:对大学生下手,这是它们在现代社会的做法。至于古代,已经无从查证了。
28
安若汐:那你们想做什么?
副校长:我们想给人类留下些火种。至少,让一小部分人吧,能够摆脱这种注定内耗的人生怪圈。
副校长挥挥手,助理把一卷图纸搬到桌上:它们追杀你们,应该是忌惮你们某些“能力”。我本来不想让你们牵涉更多,但既然话都说到了这一步,有件事情需要帮忙。
副校长和助理送她们出去:两位,人类的命运就在你们手上了。
那只媒婆猫似乎一直跟着她们,此时从草丛里钻出来。
它看见副校长,扭头就想跑,却被助理一个健步抓在手中,扼住咽喉,不断挣扎。
媒婆猫挤出短促压抑的呻吟,落在安若汐耳中。她手指微动了动。
助理手腕重重一扼,脸上的微笑纹丝不动:两位同学慢走。
29
张琴:你信他吗?
安若汐抱着图纸摇摇头:大致,但不完全。
他要她们去学校地下室,找出一个类似银色金属体的球形装置,把它按照给定的操作关停。
——“它们”伪装成无害的“猫”的形象,只能靠装置的辐射力量来吸取学生的“命”。
副校长带领的团队研究出了装置,画出了结构图,也有了解决方案。但他们已经毕业很久了,“命”数稀薄,无法靠近那里。
——这是“它们”对装置的保护措施。
但副校长丝毫没提死去学生变成猫的事情。
媒婆猫死前,安若汐听到“不要信他”,张琴只听到浓郁的恐惧。
30
地下室一般都潮湿发霉,这里却出乎意料地干燥。
地下车库很大。从东墙起,第十二辆蓝色把手的自行车,后面有个不起眼的小门,砸开后是条很长的甬道。
张琴举着手电往前走,安若汐跟在后面。
尽头是个空旷的房间。支架上,银白色的球体安静放置着,在光下反着金属亮泽,很有科幻感。
安若汐感到一阵眩晕。随即是困倦,与期末周刚考完试时如出一辙。
她知道,这是自己的“命”在流失。
张琴提醒她:别盯着看。
安若汐用手去摸球体,冰凉的触觉一路向上蔓延。
她有些紧张,反复和张琴确认步骤:顺着顶部,往下数三个凹槽……按住下面,再用力抠开……对吧?
张琴把手电筒叼在嘴里,伸手按住银球:对。我替你扶着。
安若汐:还好昨天没剪指甲,那我抠了哈。
31
一瞬间,安若汐感到脑中绞痛无比,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把她的意识往外拉扯。她张嘴想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双手抱住脑袋,摔在地上。
安若汐挣扎着,用扭曲模糊的视野去看张琴。
张琴一样也在蜷缩抽搐。
黑暗之中,她们突然听到了脚步声,还有笑声。是副校长在笑,又像是助理在笑,像一群人在疯狂地笑,又像一群猫在凄厉地笑。
32
安若汐头疼得无法动弹,比以往任何一次学微积分都疼。
她真切感受到,自己可能快要死了——有一股吸力硬生生把她的精神往外拔,朝着那个球的方向,脑中剩下的东西越来越稀薄。
有个人影在她面前蹲下来:算了。还是这样和你们说话轻松些。
33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副校长”往空中一跳,姿势扭曲。
落地时,“副校长”不见了,只剩下一只黄色眼瞳的黑猫,身形硕大,爪尖锐利。
它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做出“笑”的表情,狰狞诡异:之前说的那些,基本没骗你们……你们确实很厉害,几乎比得上那个叫黄康的学生,我不介意多告知几句。
人类觉得自己很高贵吗?那人类有没有想过,自己是从那里来的?
进化论?嗤……
举个例子吧。你看——如果文明一直发展进步,个体一生中用来学习的时间占比就会越来越大。以前,只要跟着师傅做几年学徒,就能出师做裁缝、厨师、木匠……
可是在现代,这种简单的岗位已经不存在了。每个人都得先学“通识教育”,像微积分、线性代数……这种东西,学得痛苦吗?
对。我们已经厌倦了这种无休止的痛苦。反正科技已经足够发达,与其继续折磨自己的种族,不如创造出一个全新的、任劳任怨的族群,并且确保这个新种族会永远从基因深处喜爱我们、供养我们。
这个新族群,就是人类。
34
——只不过,毕竟你们的基因序列完全来自我们,“进化”的突变机制也是我们设计的。每隔个几千年,根据概率,总会冒出一些像你们这样有“能力”的人……我们会想办法制造“意外”,清剿掉潜在威胁。
黑猫对安若汐冷笑:要不是你遇上她,我们还以为,你这个老早就被发现的能力者,已经死在了五岁的那场火灾里。
安若汐头疼欲裂:那黄康……
黄康?他的能力太特殊了,可以突然爆发精神力,舍掉其他“命”数,只留最后一条,夺舍我们的种族。
这些年他没少捣乱。昨天能够逮到他,还得谢谢你们。
该问的都问完了吧?再有一刻钟,你们的精神力就要完全被吸走了,人算凭空消失,我们也懒得再制造什么意外。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沉重闷响的脚步。
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水声轰鸣。
35
高大的人影站在甬道口,提着根巨粗无比的水管,往里滋水。绝大多数的水喷涌到银球上,然后泼洒开来,淋在安若汐和张琴身上,也淋湿了满屋子的猫。
猫凄厉地尖叫起来,像鬼哭,四散奔逃。
安若汐觉得耳膜都快被震破了,但头疼居然在逐渐减轻。意识像个装满水的气球,从高空往下坠啊坠,终于落回那个狭小的地下室。
——小安?小安!
张琴在叫她。
——小安!醒醒!
安若汐逐渐清明过来。
她看到张琴,看到水漫金山的地下室,还有浸水后滚落在一边、逐渐融化的银球。煮关东煮的大叔拎着水管站在一边,捞起她的外套,从后背位置撕下一个贴条。
大叔对她抱歉笑笑:对不住啊娃儿,我怕惊动它们,没得你同意就贴了这个呃,基皮艾斯。放心,它们已经退化严重了,只要毁掉设备,那些依托于科技和文明成果的能力,都会消失。
安若汐呆呆地坐在水里,“啊”了一声。
她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果然,猫最怕的是水。
36
不为人知的巨大风波过去之后,一切照旧。
大叔走了,说要去别的学校里卖关东煮,大概是准备把同类隐患挨个排查解决。张琴开始准备找工作,安若汐仍旧在与程序里的bug作斗争。她们一致决定,以后就待在这个城市不走了。
一个周末的上午,张琴把被子鼓包里的人拖出来,强行摁在椅子上复习。安若汐揉着眼睛,叼起包子,含混不清地问:琴姐,那天地下室里,你听到的是什么?
张琴:呃。
张琴:其实也没什么。
安若汐好奇:到底是什么?
张琴:它说——你们赢了,又怎么样?还不是在走我们的老路?
安若汐:什么老路?
张琴:大概是说人工智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