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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斩艳灵探秘花烟楼(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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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二人说话的功夫已经慢慢悠悠走过了不少路,这会子正来到一处并不是十分热闹的街坊口,比起左街那边锣鼓喧天,这里倒安静不少,都多是些家里难得团圆之人无聊闲逛,打发寂寞相思之苦。
连着那佛像,也没了影踪。
二人正疑心着,那声音竟又响起,这次是从斜后方传来。
“叶公子,付公子,可要看看老朽的花灯?”
霜秋白闻声立时将斗笠戴上回望,只见一个破破烂烂仿佛随时会被风刮散的花灯铺子下,坐着一位衣着同样破烂的白眉毛老头,活像个乞丐;一只眼又蒙着布,恍若行走江湖招摇撞骗的老巫师。
那老头笑着,他却一下子戒备起来。
“你如何知道……”没成想,花如水竟还僵着不动,声音冷了下去。
“如何知道你认对了人。”
霜秋白不动声色地靠近花如水,截住他不假思索要说出来的话,握住了他的手。
五指被悄然拨开,一笔一划不知是写了什么。
“他姓陶我姓白,老先生莫是叫错了。”
“若叫错了,您二位又为何要应?”白眉毛高高一挑,摊子忽又移到了他们左侧。
花如水感觉到掌中的字逐渐明了,七七八八已猜了个大概,不由地冷声一笑。
“你这老狗好不要脸!分明鬼鬼祟祟故意冲着我二人乱吠,还反咬一口说我应你,我何时应了你?”
他召出青柳骤然攻去,却没想竟被那人刚编好的花灯轻飘飘弹了回来。
果然,是个“鬼”字。
“你方才明明……”
“小爷喉咙里卡了痰想啐一口,你老眼瞎又耳背,莫是听错了。”
那鬼哪里见过这般无赖之人,手上一抖,花灯被戳出个洞,半张笑脸都僵住了,过了好半天才恢复如常。
“我看他身上没什么杀气啊。”花如水暗暗传音道。
霜秋白摸摸耳垂,见怪不怪:
“杀气是没有,杀孽可就说不准了。”
花如水狐疑地打量那只鬼,老头儿眉毛花白,朝他僵硬一笑。
“小白,”
“怎么了?”
见他眉梢一上一下翘着,霜秋白便猜到,这位怕是不知道又有了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古怪想法了。
“你猜他上辈子是不是丑死的?”
猛一扶额,令主无语凝噎。
就多余问他……
“你就不好奇他杀孽有多重?”
“多重?”花如水乖乖配合道。
霜秋白神情凝重,又压低了帽檐。
“少说屠了三座城。”
“我操。”
老头儿正补一荷灯,长久的沉默被这声陡然打破,不由地手下一抖,刚补好的灯架又白骨似的碎成一堆。
他看着这堆竹条嘴角直抽抽,手里裁了一半的莲花罩子霎时间变成了无处安放的朽物废品,神情有一刹那恍惚。
须臾,他叹了口气,将“残荷”撤下,摆上一盏又大又明的凤凰灯,抬起头招呼时,又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
“那位姓陶的付公子,老夫劝你还是把衣裳脱了好。”
“我为什么要……”
“哥哥。”霜秋白松开手,声音低沉,后撤几步。
花如水缓缓扭头看向他目光游弋处,只见不久前在右街佛像上沾染的黑紫色荧火这会儿已然蔓延成一大片虚浮的光,浮尘般飘摇在背后。
那光如影随形,越飘越多,似乎粘上了就如附骨之蛆驱之不净。花如水当即脱下这外袍抛向空中,怎料那荧火竟从缠绕着的白布间化作妖蛾密密麻麻飞了出去,眨眼间就扑向了街道四方。
“完辽,惊了窝了。”
老头儿戏谑地吹了声口哨,哼着小曲儿开始编那方才废掉的荷灯,看样子是要作壁上观。
飞蛾越扑越多,偏朝人群处涌入,那姑娘孀妇受了惊,忙尖叫着拉起孩子的手慌不择路地胡乱着跑,一哭喊便搅得人与蛾都乱糟糟闹成一团。
“我操他娘的老神棍!”
青柳脱了手,扫过去霎时间打散一地烟雾,甫一落地,却又凝作更小的虫蛾扑腾而起。
看得花如水一阵恶寒。
“打也打不死,灭也灭不掉,这到底什么玩意儿?!”
他不由地低骂,无数落花自指间飞射出去,如流矢般将漩涡似腾涌的蛾群尽数击碎。却只是安静了片刻,早已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突然扬起一阵紫色的风烟,方才烟消云散的细小虫豸此刻又卷起风暴呼啸着掀起狂风。
他们席卷而去的地方没有别人,只有霜秋白。
老头儿见这架势,露在外头的左边独眼微微睁大,细看竟还隐隐藏着几分无端的炽热。他眼瞅着紫潮越来越近,被风吹乱的斗笠的长帘下,一身烟青狐裘披风却还岿然不动,一时间,倒不知那人是吓傻了还是真的波澜不惊。
他有些急了。
“喂!小公子,你若是害怕便跟小老儿说一声,别不好意思!”
话音刚落,便只见一把青伞忽然膨胀成两人来高径直挡在了霜秋白面前,青白色的光淡淡辉映在房檐下大大小小的灯影中,一闪一闪,筑成一道无形的屏障。
“好青柳。”
霜秋白莞尔,伸手摸了摸竹柄,那青伞倏忽间好似兴奋起来,发着光转了好几个圈。
“别浪!给爷顶住了,不然一会儿爷爷拆了你的伞面!”
花如水挑着眉一副笑脸,青柳却浑然一抖,又颤颤巍巍将伞身撑得更大了。
霜秋白抬眸轻轻看了他一眼,无奈地叹口气又伸手安抚似的碰了碰那伞骨。
随后,那斗笠下变化出的一张脸朝着老鬼幽幽一笑,歪着头直盯着他看。老头儿不知为何两手一僵,陡然听见心底冒出一个声音:
“他要弄我。”
果不其然,一个火折子冒着烟,以迅雷之势从霜秋白手上飞了过去
——正中摊面,火光四起。
“俺滴个乖乖!”
这火并非普通的火,乃是勾魂令中蕴着的鬼火,正所谓“飞蛾扑火”,大片的妖蛾一见这光便上蹿下跳地往那边扑。不消片刻,霜秋白身前已空空如也,青柳摇摇晃晃缩了回去,落入他手中。
老鬼“啊啊呀呀”地乱叫,顾不上什么飞蛾,两只鬼爪子已忙不迭伸入火舌去抢救那刚刚起死回生的莲花灯。
鬼火灼魂,捧着残灯的枯瘦老手转眼一片焦黑。
他长吁短叹,从身后抓起一把水洒向空中,这刚才还嗡嗡作响扑腾着的妖蛾沾了水刹那间便化作飞灰撒成一地碾粉。
这一回,彻底地灰飞烟灭。
那是莲池净坛水,堪堪能够破那妖蛾。
霜秋白见状,这才将火收回,只是那摊子此刻已然是一堆废土,几十个花灯也一并烧尽了。
只有抢救出的九色莲花灯还尚有喘息的余地。
见他和花如水走近,老鬼怔怔地蹲在一旁,只顾着哀叹。
他略抬抬眼对来人道:
“你说你,何苦烧它呢?”
霜秋白不说话,却温声道:
“我看看你的手。”
他闻言,稍稍抬起一点头,仅存的一只眼睛里悄无声息地爬上几许浑浊的光。那目光太过隆重,好似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看得连花如水都忍不住微微一惊。
霜秋白却好似没看见,手上蓄着清凉气息划过那双手,受创的魂体便又生出皮肉。他一边疗着伤一边冷声道:
“你若早除了如水身上沾染的骨灰,何苦受这些。”
“骨灰?谁的骨灰?”花如水疑惑道。
“他的。”老鬼看向一旁的莲花灯,又看向霜秋白,“他们是为你而来的。”
花如水正要问个明白,突然见霜秋白身后不远处有个美貌女子站在挂灯的房檐下,手里攥着一只蛾,正打算朝他过来。
“小心!”
“不……”
霜秋白猛然回头,还没来及阻止,那女人就被青柳击中惨叫一声化成一摊血水。那老头瞬间脸色大变,连忙高喊道:
“屏住呼吸!”
只见话音刚落,那一摊血水之上突然飞起七只和方才一模一样却颜色各异的骨灰蛾,“嘭”一声炸开在空中,整个街道霎时间被一大片斑斓的浓雾笼罩着。
浓雾遮挡了视线,原本还挨着的二人一鬼这下子竟互相找不见了,捂着口鼻,便是喊叫也做不到。
“不好,是艳灵。”霜秋白心道。
原来方才灯下那个根本不是什么女子,而是用七只幻花花妖炼成的鬼物,唤作“艳灵”,威力不大,却极其难缠。只因其降生之初便注定以花容作饵,被击杀后便会化出七只艳蝶爆炸于半空,散成一大片浓雾致人入幻,色泽鲜艳,异香缭绕,被人们称作“七巧花烟”。
可自从三百年前幽冥国灭亡,这炼制艳灵的术法也便随着其边境小城婆娑城的焚毁而一并成为了灰烬,而今又怎会出现于此?
若当初尚有人幸存,后代生息绵延至今,又为何往年不曾听闻?
霜秋白眸色深沉,带着青柳伞冲进了花烟深处。
迷雾乍起,花如水下意识地去抓身边那人,却发现小白不知什么时候已不见了行迹。他神色愀然地四下望了望,甜腻的腥香愈发浓烈,他猛地忆起老鬼说了什么,忙扯下一块衣料蒙住了半张脸。
然而,为时已晚,眉心深处隐隐传来一抹胀痛,本就朦胧的天地更加涣散在目光中。
他习惯性地召唤“青柳”,血脉中传来的一点震颤叫他片刻清醒过来。
“对,小白……青柳在小白手上。”
一想到霜秋白,脑子里便只剩下“找到他”这一个念头。
于是他狠狠地将周身大穴封住干脆屏蔽了嗅觉,强行收敛心神后,借着与青柳的那一点微弱联系在茫茫中寻路。
然而七巧花烟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消散,反而越来越浓、越来越拢,透过裸露在外的皮肤钻入骨髓。那灰蒙蒙一片的黑暗里,仿佛有野兽的眼潜行着发出猩红亮光。
突然,花如水听到一阵诡异的风铃声。
那声音伴着一阵不知是男是女的连串轻笑影影绰绰地悬晃在周围,又仿佛不是一人,而是许多人和鬼混在一起,此起彼伏地嬉笑取乐,有时远有时近,虚虚浮浮萦绕着,却半个影子也看不见。
花如水意识在涣散,他分明感觉到眼前的处境是万般凶险,却四肢软绵绵地使不上一丝力气。那笑声和着风铃响不断侵入耳内,那根灵魂里沉睡许久潜伏的弦竟有刹那的松动。
他手中出现一把匕首,“呲啦”,手臂上浓重的血腥味暂时压过了缭绕的迷香。
嘀嗒,嘀嗒……
血顺着手臂一滴滴往下落,很清晰,因为周围的嬉笑声不知何时已戛然而止。
然,与青柳的感应在这一刻也突然随之中断!
滴答,滴答……
花如水从未感到如此刻一般彻骨的心慌,手臂上的痛已然麻木,他清晰地觉察到脑海中仅剩的清明正在慢慢流失,而此时悬荡在耳畔的,却倒了个面变成凄凄惨惨幽怨的哭泣。
小白呢?小白此刻又在哪里?他是否也在这烟雾中寻着自己的去向?他是否安好?
“小白……小白……”
终于,他喃喃自语,无力地闭上双眼瘫倒在原地。
他头痛欲裂,一遍一遍喊他的名字,脑海中也一遍一遍回顾着往日相遇的种种。
初见时,他为寻勾魂令杀持令之人跳入深谷,悬棺之上,一剑穿心;
后来,含笑花簪入鬓上,浮生大道中他骤然悟道,于往日种种窥见一缕虚无;
再后来,月初上,阴司之内闯入南庄一隅,桃花如霰吹落阴阳一吻;
直到清风死冢,魂火改命,他与他之间的过往羁绊愈加显露,他仿佛一瞬间明白了什么叫做命中注定,什么又叫做因果轮回。
他们的灵魂彼此纠缠,在浑然不觉里相爱了数百年。
花如水骤然笑了,耳畔的哭声却越发惨烈,仿佛烧红的铁刷子从人背上重重扫过,发出噼里啪啦皮肉外翻烧焦的声响。他咬咬牙,将方才结痂的伤口重重撕开,借着剧痛睁开了眼。
“美人哥哥……”
他的眼前出现一个穿着红衣修长清瘦的身影,背对着他,若隐若现地隐没在不远处血影闪烁的地方。
这声音细若悬丝,虚无缥缈得如同鬼啸,夹在四面八方不歇的啜泣中,显得格外瘆人。
绕是如此,花如水却还是连滚带爬地往前挣扎了几步,看着熟悉的背影迟疑道:
“小白?”
小白没有应,过了好久忽然撑开了伞,是一把青伞,斜斜地半遮住头顶。
这一下子,记忆里的冰冷的桃花香倏忽间四溢开来。
“小白!”
花如水神色激动,又提高了声音喊了一句。
这一回,撑伞的人极轻地笑了声,周围的断续哭吼便都消失不见了。小白缓缓地转过身,不知哪儿的光从他身后模模糊糊穿梭过来。
微光下,一张稚嫩青涩的脸映入眼帘。
“小白,你的脸……”
花如水怔住了,张张嘴半晌没说出话。
伞下的脸是笑着的,不厚的唇浅浅勾起,连带着木兰花瓣状的含情目也微微上翘。那眉峰那么利,双眉却那么细,眉心深处一竖狭长的朱砂如长剑削立,一点也不似他的性子温良随和。
好俊的一张脸,他确乎第一次见,又似乎早已见过。
然而见过或是没见过,恍惚都不重要了。
花如水突然不知身上哪儿来的力气,三两步便跑了过去一把将小白拥入怀中,喉头滚动着,只发出一两声喑哑的呜咽。
然而,他指尖摸到了一抹湿润,旋即越来越多。
黏糊糊的,浑身都淌着血。
他脸色煞然变得苍白,就听见一个声音在耳畔低低地响:
“美人哥哥,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