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清明(下) ...
-
夜雨如织,魏无羡踏着泥泞的山路疾行。陈情在腰间隐隐发烫,昭示着墓园方向的怨气正在急剧攀升。
当魏无羡赶到时,眼前的景象令他呼吸一滞——
杜聿明的墓碑已经裂开蛛网状的纹路,青黑色的藤蔓从裂缝中钻出,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缠绕上附近的柏树。那些藤蔓表面布满暗红色瘤状物,随着脉搏般的跳动不断渗出粘液,凡是被粘液沾染的草木瞬间枯萎发黑。
“居然送出了血尸藤……”魏无羡拔出随便,斩断袭来的藤蔓,断面处喷出的却不是汁液,而是粘稠的血浆。更棘手的是,这些藤蔓似乎与地脉相连,斩断多少就会立刻再生多少。
于是,魏无羡迅速咬破指尖,在随便剑身上画下一道血符。剑身顿时泛起暗红光芒,再次斩向藤蔓时,那些蠕动的植物竟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啸,被斩断后也不再重生了。剩下的藤蔓似有意识,见识到魏无羡的手段后,纷纷绕开了他。
“这就对了。”魏无羡抹去额角的汗,“以血破血,以怨制怨。”
然而这只是权宜之计。墓穴中的怨气源头未除,藤蔓会越长越多,到时候就会蔓延出杜氏族墓。
只是……
魏无羡神色凝重地注视着那些蠕动的血尸藤,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血尸藤的出现,意味着杜聿明的尸身已经从活尸进阶成了僵尸,而且是最凶险的血僵!
“金光瑶,你竟敢!”魏无羡咬牙切齿,手中出鞘的随便泛起森冷寒光。他总算明白杜兆才为何如此惊慌了。
因为金光瑶骗了他!杜兆才以为自己是在镇压实验失败的杜聿明,其实这一开始就是个幌子,真正的目的是将杜聿明养成僵尸,然后用杜家人的血肉成就杜聿明成为更可怕的魃!
血尸藤突然剧烈抖动起来,地面开始龟裂。魏无羡迅速后退几步,只见一具青黑色的身体正从墓穴中爬出。那具尸体穿着有杜氏家徽的校服,面容依稀能辨认出杜聿明生前的轮廓,但皮肤已经变成了诡异的青紫色,十指还长出了锋利的黑色指甲。
“杜兄……”魏无羡喉头发紧。昔日湿润如玉的世家公子,如今竟变成这副模样。
血僵猛地睁眼,猩红的瞳孔直勾勾地盯着魏无羡。它发出一声不似人的嘶吼,周围的温度随之骤然下降,连落下的雨滴都在半空中凝结成冰晶。吼声未落,血僵就朝着魏无羡冲了过去。
魏无羡将灵力聚于指尖,凌空画符,一道金光屏障挡在身前。血僵的攻击撞到结界上,结界泛起阵阵涟漪。他趁机取出陈情,幽幽笛声在雨夜中回荡。
笛音哀婉,如泣如诉,正是《安魂》之曲。血僵狂暴的动作微微一滞,似乎被笛声所牵制,但很快又挣扎起来,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嘶吼。
魏无羡见状,改安魂为镇压。笛声中,血僵的动作渐渐迟缓,魏无羡抓住瞬息的机会,在曲调转音时突然撤笛低喝:“杜兄!”
魏无羡这一声厉喝裹着灵力穿透雨幕,血僵周身翻涌的煞气竟肉眼可见地滞了一瞬。青紫面皮下,那双猩红眼瞳忽明忽暗,仿佛有两股力量在撕扯。
“铮——”
清越琴音破空而来,与陈情笛声相和。魏无羡余光瞥见月白广袖掠过枝头,蓝忘机抱琴凌空而下,避尘剑光如雪,将扑向魏无羡的几根血尸藤齐齐斩断。
“蓝湛!”魏无羡旋身避开血僵利爪,语速飞快,“棺中人是杜聿明!金光瑶拿他炼尸……”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杜兆才歇斯底里的喊叫:“拦住他们!绝不能让人靠近衣冠冢!”
十余名杜氏门生手持法器冲进墓园,却在看到血僵的瞬间僵在原地。
“魏无羡!你竟敢惊扰我兄长安眠!”杜兆才持剑而立,脸上满是狰狞。那些杜氏门生面面相觑一阵,犹豫间当没看到那明显是故去少宗主的血僵,转而将魏无羡团团围住。
魏无羡冷笑:“安眠?杜宗主好大的脸面!将兄长炼成活尸,这就是你的孝悌之道?”
贼喊捉贼的把戏被戳穿,杜兆才纵有心理准备,脸色仍大变:“胡言乱语!明明是你这邪魔外道闯我杜氏祖坟,意图不轨!”
蓝忘机挡在魏无羡身前,避尘剑尖直指杜兆才:“证据。”
“证据?”杜兆才狞笑着指向正在腐烂的藤蔓,“这些血尸藤就是证据!除了夷陵老祖,谁还能操控此等邪物?”
“住口!"”
一声清喝如惊雷炸响,蓝曦臣踏月而来,雪白袍袖翻飞间,朔月剑已横在杜兆才颈侧。他素来温润如玉的面容此刻冷若冰霜:“杜宗主,金麟台地牢里的实验记录,需要我当众宣读么?”
杜兆才面如死灰,手中长剑‘当啷’落地。那些原本围住魏无羡的门生见状,纷纷退开,有个别机灵的已经悄悄往墓园外溜去。
血僵突然发出凄厉长啸,周身爆出数丈高的血雾。蓝忘机琴弦急拨,七道音刃穿透血雾,却见杜聿明的尸身正在急剧膨胀——青紫皮肤下鼓起无数蠕动的肉瘤,脊椎‘咔咔’拉长,肩胛骨刺破衣料,生出森白骨刺。
“他要尸变了!”魏无羡飞身跃上树梢,陈情吹出尖锐刺耳的调子。十几具森森白骨破土而出,竟是以葬在附近的杜氏先祖遗骸为引,结成困尸大阵。
蓝忘机默契地变换指法,《洗华》琴音如清泉淌过,将试图突围的血尸藤尽数斩断。兄弟二人琴笛合鸣,竟在雨幕中织出一张金光流转的天罗地网。
“杜兄,看清楚了——”魏无羡突然咬破舌尖,一口血雾喷在血僵的面门,“害你之人就在眼前!”
说罢横笛于口,染血的笛声化作有形血刃,唤醒了被困其身的一抹灵智,血僵疯狂撕扯身体的动作为之一滞,腐烂的眼眶里竟淌下两行血泪。
蓝曦臣趁机掷出三张符,电光如蛟龙缠住血僵。趁此间隙,蓝忘机飞身掠至魏无羡身旁,二指并拢点在他眉心:“凝神。”清冷灵力注入,缓解了魏无羡强行动用禁术的反噬。
“含光君!泽芜君!”
急促的呼喊声中,蓝忘机带来的十几名蓝氏修士赶到。众人见到可怖的血僵皆是一惊,但很快结阵将墓园围住。
杜兆才见大势已去,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颤抖着喊道:“不关我的事!都是金光瑶!是他逼我的!”
魏无羡冷笑:“逼你?逼你把亲兄长炼成活尸?失败后又要不肯让他灵魂解脱,就这么把他埋进墓中,让他在暗无天日之地受尽折磨好育成僵尸?”
“我根本不知道兄长被炼成活尸!”杜兆才涕泪横流,“金光瑶只说……兄长到底是杜氏嫡系,不忍遗体旁落,让我把他将兄长遗体埋回他的衣冠冢里。还说兄长遗体特殊,每年都给我送来几个青玉瓶,让我每三个月倒入兄长棺椁中,否则会尸变……我、我只想着让他安分躺在墓里,别来抢我的宗主之位……”
蓝曦臣眉头紧蹙:“你不知道那些药液会催化尸变?”
“我哪懂那些。”杜兆才疯狂摇头,“金光瑶说每三个月更换一次就行……我、我连符咒都认不全啊!”
魏无羡与蓝忘机对视一眼。确实,以杜兆才的庸碌资质,根本看不出金光瑶的算计。不过是贪图宗主之位,又愚昧胆小,被金光瑶当成了棋子。
不过,明明该在射日之征时牺牲的杜聿明,到底是怎么活着被献给金光瑶的?这一点,做为既得利益者,又坦然从金光瑶手中领回杜聿明尸身的杜兆才肯定脱不了干系。
就在杜兆才指天发誓之时,血僵突然发出凄厉哀鸣,腐烂的眼眶竟淌下两行血泪。它挣扎着向杜兆才爬去,却在触及他衣角的瞬间,被魏无羡的笛声定住。
无视杜兆才怕到毕露的丑态,魏无羡轻叹道:“杜兄,你可是要亲手了结他?”
血僵僵立片刻,突然转向蓝曦臣,从破碎衣襟里抖落半声一块玉珏——正是当年听学结业时,蓝曦臣赠予众学子的信物。
蓝曦臣接过染血的玉珏,在背面发现一行小字:吾弟愚钝,罪不至死。诸君若见此物,望留他性命。
雨声渐歇,血僵的身体开始风化。杜聿明最后一丝执念,竟是为这个害他的弟弟求情。
杜兆才呆滞地看着兄长化为飞灰,终于有所悔悟,嚎啕大哭起来:“兄长……兄长!我错了,对不起,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啊……”
活尸,即死躯内拘着魂。除去他去世的那十六年间,自射日之征算起的三年,射日结束又两年,被献舍回到人世间的这两年,一共七年的时间,他不只一次来秋浦拜祭过,却唯有这一次,才发现了这深藏在衣冠家的秘密。
魏无羡心中几乎被愧疚给填满了。若是可以,魏无羡更想唤醒杜聿明的神智,让他自己决定是否投胎,而不是直接将他镇压,甚至在不得已之下将其灭绝。
倒没想到,杜聿明比他以为的更坚韧,自己就先恢复了神智。更没想到的是,他恢复神智后的第一件事,却是以魂飞魄散为代价,给害他至此的杜兆才求情。
所以,杜兆才这明显推卸责任的话不说还好,一说就让魏无羡心中恨意骤升,不由冷笑道:“不知道?那你总该知道,杜聿明当年是怎么‘战死’的吧?" ”
杜兆才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你……你在胡说什么?兄长明明是在射日之征中战死的!”
蓝忘机收剑入鞘,望向蓝曦臣,蓝曦臣这才神色凝重的从乾坤袋中取出一封泛黄的火漆密信。声音低沉:“三日前,杜氏一位老仆冒死送来此信。”
信上是杜聿明生前的笔迹,字迹仓促却清晰:
【吾弟已叛,欲献我于温氏。若吾身死,望泽芜君破此局。】
杜兆才浑身发抖,突然嘶吼出声:“胡说!这信是假的!"”
蓝忘机眸光冰冷,避尘剑锋一转,直指杜兆才咽喉:“当年射日之征,杜聿明并非战死,而是被你活捉,欲献给岐山温氏,结果没能成功,又将其献给了金光瑶,对吗?”
杜兆才脸色煞白,嘴唇颤抖着,终于崩溃般伏地痛哭:“我……我只是想当宗主……金光瑶说,只要把兄长交给他,就扶持我上位……”
“你别把人都当成你这样的傻子!”魏无羡嗤笑一声:“世间修士千千万,游历的散修才是最容易得手的。分明就是你亲手把兄长送进了金光瑶的炼尸场! ”
杜兆才疯狂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会把兄长炼成活尸!金光瑶只说……只是关押他……" ”
蓝曦臣不忍得闭了闭眼,“杜聿明被活活炼成血僵,却仍存一丝灵智,每三个月看你开一次棺。你怎么忍心?”
杜兆才浑身颤抖,终于瘫软在地,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雨后的墓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蓝忘机让一名蓝氏子弟前去通知杜氏,然后与魏无羡一同收拾残局。如今血僵已化,血尸藤没了赖以生存的养料,倒不用担心它会无休止的生长。但留在墓园之中,很容易引起其他尸身的尸变,所以要尽快锄除干净。
杜兆才脸色惨白如纸,瘫坐在泥泞中好半晌,却发现众人各忙各的,根本没人他这个罪人。他这一辈子奢求的太多,最厌恶的就是被人轻视,却又发现他到最后也只有被轻视的份,不由发现一声凄厉的惨笑:“是!是我把兄长献给温氏的!”
斩血尸藤斩累了的魏无羡将随便在手中转了个圈,淡淡颌首:“继续说。”
“那年射日之征……”杜兆才的眼神逐渐涣散,仿佛回到当年的战场,“我奉命押送粮草,却在半路上遇见重伤的兄长。他浑身是血,却还在催促我快走……”
杜兆才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不甘的咬牙:“凭什么?凭什么他永远是高高在上的少宗主?凭什么他永远都是杜氏的骄傲?我趁他昏迷,用缚仙索捆了他,想献给温若寒邀功……”
分外耳熟的话似乎在那时的观音庙中听到过,蓝曦臣手中的朔月发出嗡鸣,他忍着恶心发问:“然后呢?”
“然后?”杜兆才突然癫狂大笑起来,“温若寒看不上我这个庶子,更看不上杜氏!他说我不过是乌合之众,比土鸡瓦狗更不如!是金光瑶…,…是他主动找上我,说愿意帮我当宗主,说我并非世人眼中的无能之辈……”
魏无羡冷笑:“所以你就把亲兄长卖了?”
“我有什么错!”杜兆才歇斯底里地吼道:“他活着我就什么都不是,更当不上宗主!金光瑶答应我,只要配合他的……”
蓝忘机在杜兆才情绪失控的捶胸时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他当即挥剑,避尘的剑气划破杜兆才的衣襟,露出心口处诡异的青色纹路:正是与血僵同源的尸毒印记。
“难怪金光瑶让他把杜聿明的尸身埋到族墓里来。”魏无羡若有所思,“当他从活尸化血僵后,不只是方便要吃掉整个杜氏的血脉。金光瑶还要将你种成蛊,方便用你的骨肉炼化成可以控制杜聿明的法器。”
杜兆才闻言,浑身剧烈颤抖起来,低头看向自己心口蔓延的青色纹路,眼中浮现出极度的恐惧。他猛地抓住衣襟,声音嘶哑:“不……不可能!他明明说这是助我稳固修为的秘术……!”
魏无羡嗤笑一声,随手挽了个剑花:“金光瑶的话你也敢信?他连自己结义大哥都能算计,何况是你这种棋子?”
他蹲下身,用随便的剑尖轻轻点了点杜兆才心口的印记,那青色纹路顿时如活物般蠕动了一下,引得杜兆才发出一声痛呼。
蓝忘机眉头紧蹙,沉声道:“此印已深植心脉,若强行拔除,他会当场毙命。”
杜兆才闻言,脸色更加惨白,突然疯狂地撕扯自己的衣襟,仿佛想要将那印记抠出来:“我不要变成怪物!我不要——!”他的指甲在胸口抓出数道血痕,却丝毫无法撼动那诡异的纹路。
蓝曦臣不忍地别过脸,低声道:“金光瑶……竟连死后都要留下这等祸患。”
魏无羡站起身,拍了拍衣袖上的尘土,淡淡道:“他这种人,就算死了也要拉一堆垫背的。杜宗主,你现在倒是可以好好体会一下,被你亲手害死的兄长,当年是什么感受了。”
杜兆才浑身一僵,涣散的目光中浮现出杜聿明浑身是血却仍催促他快走的模样,突然崩溃地捂住脸嚎啕大哭:“兄长……兄长……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
三日后,秋浦城张贴出杜氏的罪己书。杏花村的村民们也领着由魏无羡承诺,蓝忘机兑现的每人五两白银,各回各家。
清明雨歇的午后,魏无羡倚在客栈窗前,看街道上杜氏新任宗主正带着门生给百姓分发艾草。蓝忘机从身后为他披上外袍,却见那人突然转身,将温热的杏花酒渡入他口中。
“蓝湛,这酒可不能吐出来。”魏无羡笑得狡黠,“这可是我为了我们结道而特意准备的合卺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