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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景弦视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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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碗打翻了的汤。
正和脏污地上永远拭不干净的灰亲密接触。
一滩淡白色几乎透明的液体上带着几片青色菜叶。
汤碗边上,是另一道菜——红烧肉。
这餐断头饭并不如他想象中的丰盛,至少看起来就没什么食欲,一整份肉里基本尽数是肥的。
即使只是庶出,也算得上是养尊处优的少爷,于是他当着牢子的面,亲手打翻了那碗汤。
苍白而骨节分明的手指竟看起来死气沉沉,他接过那碗汤,下一瞬就松开了手。
他闭了闭眼,听见了想象之中的瓷碗碎裂声。
大抵牢子也没想过会有第二天要死的犯人不吃今晚的“盛宴”,他怔愣了一下,抬手给面前瘦削的男人来了一鞭子。
他吃痛,闷哼一声,身形晃了晃,灰白色囚衣上当即印出一道血痕,但依旧是眼都没抬一下,像立雪的梅,静默地与这个耀武扬威的牢子僵持着。
“爱吃不吃吧,反正明天就死的人了,给我耍什么脾气!”牢子瞪了他一眼,也没管地上的一片残骸。
最后一餐了。
三个月的暗无天日,终究要结束了。
外头应当是盛夏,而牢里本就闷而潮,不过一个时辰,打翻的菜已经开始发出腐败的气味。
景弦嘴唇发干,在这种天气下非但不热,手脚都是冰凉的,放在往常不会这样,应当是病了。
他扯了点稻草盖在那摊肉上,抱着膝,缩在墙角,实际上还没经历过什么,便散发着浓浓死气。
囚衣本是纯白色,约莫犯人本就不需要多精心的照料,它从制成开始就没有被人洗涤的殊荣。
至少景弦身上的这件就是,从他一拿到起,灰色的布料就散发着馊味。
那个人曾说过会救景弦出去,三个月下来没动静,早已磨灭了景弦的所有期待。
本就不该信他,景弦心知肚明那是个怎样的人。
“若是真活不过明日,那我的命数大概也就如此了。”他淡淡想着,身上的寒冷抵不过困倦,沉沉睡去。
同许多名门望族一般,景家家主景孟锦娶了七八位侧室,带上那位发妻,便是将近十个女人。
这其中不乏为了荣华富贵日日争宠的,有让自己的孩子往死里学文义,盼望他继承景大人的衣钵。
景弦的母亲却与她们格格不入,景大人不来,她也不出院子,来了么,就与他相敬如宾。
得益于她温婉如水,从不争抢的性子,在这大院中向来能独善其身。
景弦读书时,她会在一旁备上水果,提醒他累了就休息。
母亲的耳濡目染,也造就了景弦平淡的性子,他似乎从小就知道有好吃的要先给兄长,再给小辈,最后才是自己;他似乎从小就明白,他的命只是待在深院中读十几年书,考取功名后赚个小官,庸碌一生。
景弦的母亲本是景府侍女,景大人某天醉酒,见她生得好看,便带她到房里。
本以为此事就此过去了,三个月后她发现自己居然有了身子。
于是她有了自己的一间小院,有了自己的一个儿子。
她家境贫寒,虽说十几岁就被爹卖到景府来,可娘一直教导她要行正坐端,即使穷,也不应失了样子,她很听话。
值得庆幸的是,景弦将这份听话学了十成十。
好景不长,到了四年前那一天,一位不速之客打破了小院的恬静。
已是深秋时节,院里母亲种的瓜果熟透了高挂在枝头,像晶莹剔透的玉石。
景弦坐在院中的石桌旁,拿着卷案,读得兴致正浓。
忽地,飘来了一片淡粉色花瓣,不偏不倚落在书页中。
他轻巧摘掉了那片花瓣,将注意力放到书上,但天上又飘来了第二片。
察觉出了事情不对,景弦终于舍得抬头。
他看见院墙上坐了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穿了藏蓝色的衣袍,两条长腿垂在青色墙瓦下,随意地晃着,明媚的笑意如那两瓣花,落进景弦心中。
他到底没舍得摘掉这瓣花。
两人对视许久,是那少年先撇开眼睛。
“这是你父亲前院里特意找人栽培的桃花,深秋也能开,你总不在别处久待,还不知道吧?”他眨了眨眼,“每次我来景叔叔府上,别人都是费尽心思要留在我边上,一到你,请了安就走。”
话里其实并没有责怪,多是调笑的意味,景弦听完,点了点头:“赵公子才学过人,又貌若潘安,无论谁人在您左右大抵都会黯淡无光。景弦这种原本就没多亮的,自然不应靠您太近。”
赵家三公子生得一副好容颜,世人总说,他若是个女孩,那必然是让人为之倾倒的祸水。深邃的眉眼下是峻如峰的鼻梁,一方薄唇为他添了些许冷冽。
相比杨将军家,文官对文官的吸引力显然更大,赵端是丞相家嫡出的三少爷,且为嫡出,平时就很受丞相喜欢,加上沾亲带故,他自己尤其喜欢跑到景尚书家,有时吃餐饭,有时赏赏院子里的花。
景弦与他不甚相熟,无意巴结所谓权贵。
架不住人家主动靠近:“别读书了,都半个时辰了,出去走走啊。”
赵端从墙头轻巧跃下,整了整衣冠,来到景弦身畔,抽走了他手中的书。
“我……”景弦被拿走了书,不大高兴,正欲起身夺回自己的东西,却直直被赵端期待的眼神弄得没了脾气,他无奈道,“先把书还我吧。”
见他答应,赵端笑得更欢了,显得很愉悦,他递出那卷书,“好。”
出乎景弦意料的是,赵端没有带他去前院与那群兄弟姐妹一起,而是领他翻墙,去街上游逛。
少年人的情谊无需积累,很快景弦就被赵端的有趣所吸引。
他们带着明媚的笑意,和与笑意同样明媚的心情,渡过了一整个深秋的午后。
相当一段时间里,这个秋都是景弦无趣如水的日子里唯一的波澜。
波澜之下,是湖面无法承载的暗流涌动。
母亲知道景弦近来的状况,但只是为儿子高兴,他有了一个很好的玩伴,每日听着他们的笑语,玩闹,仿佛自己年轻时与好友同行的样子。
“玩得开心点啊,咳咳。”她对景弦说,一边用帕子捂住了最后两声咳嗽。
暗流终究汇聚起来,搅动了一池的水。
两年弹指而过。
一场家宴,三杯薄酒,足以让景弦头昏脑涨。
赵端作为所有人中最受欢迎的几位之一,喝的酒尤其多。
景夫人见他按了按太阳穴,顺势提出不如留宿。
“好啊,我要和景弦睡一屋。”赵端挤出个礼貌笑容,答复道。
景弦受宠若惊,连带着他母亲也微微张了嘴。
推脱的话出口,却被主母拦下了。
“既然赵公子和阿弦有此等情谊,也是极好的。”
赵端看向坐在角落中,并不起眼的景弦,后者回以浅淡笑意。
“景弦,你有没有想过,和一个男人共度余生。”
同床共枕时,赵端忽然来了这么一句话。
景弦如擂鼓的心跳倏地漏了一拍,两对适应了黑暗的眼神相触。
他没有回答,无声的卧房中,四瓣温软的唇相碰。
景弦当年没摘的那瓣花,停留在心间,还了他一片灿烂花海。
若是一切在这一日结束,大抵不失为一个平和安定的故事,但事与愿违,世间最不可信即情爱二字。
景弦不负寒窗苦读十数载,那年居然考得了榜眼。
众人诧异的眼神下,他穿戴整齐,独自面圣居然也毫不露怯。
归家后,众人围上来道贺,只是人群中独独少了他想见的二人。
一位是他母亲,另一位,是赵端。
生了他之后,母亲总是病弱,景弦从小知道。
他没想过会病得这么严重,甚至到了无法下床的程度。
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勉强露出一抹笑,这是她最后能为儿子做的事。
“你看,娘一点也不疼。”她是这么想的,却没力气说出来,张了张口,最后连微微抬起的手都低垂了。
景弦抓着那只能摸到一把骨头的手,滚烫的泪一滴一滴落在冰凉的骨节,如细密雨丝滴落海中,激不起多少涟漪。
对于那段日子的记忆,一直到快死,景弦都是模糊的,仿佛是考取功名后的一场梦,只不过,梦醒时分,他母亲的的确确不在了。
梦中场景没有一分是记得真切的,朦胧记忆又总是萦绕心间,成了他挥之不去的魇。
他不会喝酒,他不知该怎么做,一连半月没见过赵端,景弦想去找他。
可惜,当他看见熟悉的俊朗身影正和一个女人唇齿相接的时候,就后悔了自己的决定。
没有委屈,没有气愤。
他出奇地平静,平静到似乎与赵端仅为陌路。
平静到,他在朝堂上看见赵端,依旧能和他长久对视,但眼神里再未有过旖旎的念头。
几日之后,赵端恢复了从前找他的频率。
一如往常,在咫尺之间与他互诉衷肠,在床笫之间与他倾吐真心。
景弦不信了,做做表面功夫是他这些年学得最通透的本领。
至少他觉得,赵端没看出来。
“那个女人是宫里的七公主,杨贤妃所出,也是贤妃唯一的孩子,陛下对她不算上心,但也没到不闻不问的地步。他也许有把七公主嫁给三公子的意向。”
探子的话砸在景弦心上。
他长久地闭了眼,再睁开时,眼里已不见心绪:“好。”
“赵端,在你眼里我其实与那群人别无二致对吧,他们为了引起你注意,整日在你面前,而我,特立独行了点,于是你对我有了兴趣。”那是稀松平常的一夜,半开的窗外挂了一轮明月,“你要娶笠阳公主,就把我弃了吧。”
赵端没答,抓着他的腕骨:“你瘦了许多。”
景弦抽出自己的手:“以后,少来景府。”
景弦翻过身,自顾自睡去。
“你信我。”赵端留下含义不明的三个字。
半晌,景弦才低低用自己能听见的话音,说了句:“好。”
母亲走后,不大的小院里平日就只剩景弦一个人了。
赵端身边却不一样。
同样是湮没于人群,景弦是因为前方人太多,而赵端,大概只会因为那些人都是围着他的。
那天之后赵端的确来得少了。
赵家,景家之间的牵连本就像风筝线,若有若无,全靠他俩的关系扯着。
景弦叹服于赵端的听话。
身边风言风语渐起,七公主与赵家三公子将成婚的消息不胫而走。
景弦说不信是不可能的,但他不愿。
不愿信自己的一腔心意空付,不愿让永远冷静自持的景大人被人玩弄。
直至听见一阵不雅之音在自家的厢房。
景弦不知道赵端怎么敢把女人一同带来他家里,不提前知会他一声,不作任何辩驳。
于是从未失态的景大人,做了没有更失态的事。
他拔剑,杀了个人。
府中侍从惊慌一片,鲜红的血从尸体上蜿蜒而下,景弦不紧不慢擦着手,等着人来将他带走。
“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束了。”他轻声说,“赵端,你下的套,我拿命钻,今后你自由了,我也不必再端着那点傲气。”
“你信我,我会想办法救你出来。”
“不必了。”景弦拒绝道。
行刑时分,景弦回望旧时忆,自己大半欢愉都来自赵端。
那些欢愉究竟值不值以一条命来偿,景弦不知,也没来得及细思。
下一瞬,刽子手手起刀落。
一颗从不肯低下的头颅应声掉落。
人群之中,一位衣着华贵,长相出众的公子皱了眉,看着刑场的眼神无甚波澜。
就像只是看着一碗打翻了的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