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匿十二

5、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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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地下车库直达66楼浮空旋转餐厅。
　　有一种地上人间的错落感。
　　江边也下意识抬手准备松一松衬衫的领口。指尖触碰领口才想起今天没有穿正服。

　　穿的是圆领T恤，但是，莫名的压迫感不容忽视。
　　他是可以在手术台上面对一片狼藉，甚至大动脉飙出的鲜血糊住了眼睛，依然心率不变，处变不惊的那类人。
　　毕尾冬观摩过他的手术。忍不住赞叹一句，天生间谍的料呀~

　　他的手很稳。有多稳？比导师老章更稳。
　　套环游戏，永远都是bug本哥。
　　站在学术讨论会讲台上的江医生，也是令章华等前辈欣赏的内敛稳定。

　　“这小子没有情绪，很好——很好——”
　　所以只有他自己知道，什么时候是会慌的。譬如从一个阴暗的地方，蓦然的走进灯火辉煌的殿堂。
　　那是源自于骨子里的自卑，是他无法整理干净的情绪。

　　医学院一年级的时候，默默的抱着心理学底层暗示实践丛书蹲在解剖室冷冻柜旁，一个字一个字抠完。
　　知道如何暗示自己，如何说服自己，如何与自己心底里的节症妥协。
　　可记忆留下的烙印是无法篡改的。

　　记忆力的生父永远光鲜亮丽，衣着精致挺阔，不带一丝褶皱。
　　可这样的父亲带着他，牵着他的手，每次踏入金碧辉煌的殿宇，无不是为了祈求。
　　他永远记得父亲跪在外公太师椅前，一手拉住他，将他也拽下去。

　　年少的孩子底子里的骨气让他倔强的站了起来，父亲瞳孔里的震怒与绝望。
　　外公说，孩子不愿意不要勉强他。
　　父亲说，以后他跟你们柳家姓。

　　小小的阿也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父亲要对自己剔名除籍。为什么口口声声是最爱的儿子，却宁愿送到“抛夫弃子”的前妻家中。甚至哀求前丈人。
　　他以为总有一天会理解。但是，只有等真正理解的那一刻，真正的痛苦才蜂拥而至，措手不及。
　　可以理解，然而这辈子却都接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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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精致的旋转门感应到他，缓缓开启。
　　一团飘逸灵动的粉色人影缓缓朝他移动。
　　“小师哥！好久不见鸭~”温温柔柔的天使音。

　　那是个甜美的女孩子，水灵的眼眸里不见半分杂质。
　　衣品轻奢，举手投足有着舞蹈演员的柔软优雅，却没有过度的线条绷紧。
　　她是小公主，呵护在掌心里长大的粉团子，不食人间烟火，不见世间苍夷。
　　是拿着巴普洛夫医科大口腔专业荣誉博士归国的天之娇女，凭借华丽与美貌在当下医美业混得风生水起。

　　江边也头一次认识她是在老章谢师宴。她坐在首席桌，老章的左膀右臂位。
　　老章说，以后这就是你们师妹。

　　江边也与一桌的师兄面面相觑，从哪里变出来的同门？难道自己的医科大母校创分校了。
　　然后听完硬蹭谢师宴的毕尾冬一顿科普，国内三大医药巨头家的小公主，心似明镜。

　　华丽斯对江边也格外亲昵，不外其他，因为她的家族与他的外公是商业友伴。
　　意味着，江医生于公于私于内于外都与小公主撇不断干系的。
　　这回带着小公主莅临，是巨头家老三，纯商业系出身的华容道。

　　江边也对这个人印象不好，与师兄毕尾冬因素不小。毕尾冬专业上再牛依然是个打工的。
　　人家那是三皇子。尖锋对决，忍气受屈是难免的。毕师兄信得过小也子，在他面前抱怨的多。
　　耳濡目染，先入为主。
　　华丽斯见到江边也有多跳耀，在座的不瞎都能品出来。

　　江边也瞥了眼餐桌上已经入座主位的生母，柳琴玫正小鸟依人依偎在现任丈夫白弦手臂上。
　　两人虽说商业联姻，难得也算结成良缘。江边也对这位继父没什么印象。
　　只知道是个银行家，职业投股人。是值得柳氏老爷子抚掌称道的贤婿。与自己的生父……呵呵了。

　　父母分道扬镳后，母亲没有再孕育过孩子，江边也猜测这也是外公最终勉强接纳他的主因之一。
　　还有个重要原因是，当时的他濒临孤儿的绝境了。那一辈的长者讲究因果。
　　柳老爷子的局，他作为外孙很少有入局的机会。永远停留在口头上可以被炫耀的资本而已。
　　然后生母继父这边却似乎很愿意招贤他。

　　三皇子知道他的底细。一个因为父亲弃医从商失败，信仰之跃，沦为孤儿而被母亲家族收留不得宠的外孙。
　　柳琴玫不仅是明眼人也是过来人，优势也需要引导的，尤其这个自己也不了解的儿子。

　　“边也，你和希斯是同门。你们有话题聊，你们坐近点。”同时貌似亲密的冲儿子努努嘴。
　　江边也左看看，右看看，好在是圆桌，离了两派人各搁了空位的位置坐下。
　　华丽斯立刻招了招手，引来服务生。“给这位医生哥哥先来杯温水，他不喜欢太冰的。”

　　江边也记得自己只说过一次，还是有老章在场的时候，没想她听进去了。
　　圆桌正中央放了偌大一冰桶。辅桌上是醒酒器。显然刚开的酒。
　　华丽斯身边，华容道毫不忍耐的翻了个大大白眼。切——装！
　　他肯定看不上这种来历不明私生子的。

　　整场私宴他都没怎么说话，竭尽全力扯起微微上扬的嘴角，分频次轻轻点头。
　　做出认真听讲的表情。就实在没法装作感兴趣了。
　　只有继父偶尔问到他一些外行的医学问题，他才草率的回答几句。反正也没人会仔细听。

　　以为自己的出席只是为了维持柳琴玫在人前母慈子孝的家庭形象。
　　直到三皇子华容道突的端起酒杯，将正面转向了他。
　　“我们最近，开发了一种药。”
　　开发了？是垄断收购的吧。真好意思呀！

　　端着酒杯的指关节戳了戳妹妹的方向，“希斯和她老师商量过。但你也知道，老师现在都不带病人，都学生带。”
　　江边也细细琢磨了会儿才顿悟，希斯的老师，不就指老章嘛。
　　所以老章这头狐狸，自己不想试药，就挑子撂给他？

　　华丽斯觉得自己哥哥态度不好，拨开他，“是这样的，师兄。师父说你手上最近正好有个运动员，年轻人底子好，说很适合我们的药。要不，帮我们推荐推荐？”
　　江边也微微张开了口，又闭上。红爱民这病人老章是没见过，可病历见过呀。他的情况又不是不知道。

　　那是福利院的病人，国队的人，义诊性质。怎么能拿来试药的？老章肚子里什么墨水呀。
　　作为首席得意门生也懵了。不敢轻易搭话。
　　华容道早不耐烦。

　　“那就这么决定吧。江医生。回头我派人把第一疗程的药送去。你签收下就行了。”
　　在老章面前尚需维持几分晚辈的恭谨，华容道会把话让给家族学术性成员的妹妹讲，私生子面前就不必了。

　　按照他的脾气，宴请一桌那都看在柳女士夫妇的面子。这小子不配。
　　看着自家妹子殷勤谄媚的，都能搓火。
　　小公主还想和师兄讲话，被哥哥一巴掌按了下来。白眼里尽是威慑：你呀闭嘴吧！老子没死，你就别想泡这小子，带这小子进门当我妹夫。老子家的妹夫必须天庭血脉！

　　“不用这么急。先把药检报告发给我。等我有合适的病人，会申请提药的。”
　　三皇子始料不及啊，“你手上不是有病人嘛。”
　　“谁啊？”
　　“你老师不说……”
　　“我导师已经很久不带病人了。现在他的病人都是学生在带。也许记错了。回头我再问问他。”
　　“你！”
　　可怜三皇子气的白眼都翻不动了。

　　……

　　买卖不成仁义在。
　　千年的狐狸万年的精。白弦看出来台面上俩年轻人聊的不是很愉快。
　　主动提出了下一摊。准备让他们放松放松，缓和气氛。
　　江边也以为自己只是炫耀的资本，没想到还活成了资源，连继父的面子都不给了。

　　“叔叔，医院里还有事，我要值班。就不去了。下回吧。”
　　直到走出旋转门，始终萦绕未去的压迫感才缓缓消散了些。
　　穿着一体鱼尾裙的柳女士脚步哒哒的跟了出来，“小也——”
　　江边也停下脚步。

　　他对生母没有什么怨念。与江海易分道，情理之中，预料之中。
　　两人都是医生，胸怀远大，野心勃勃，不撞南墙心不死。
　　一起无人区支援边域医疗。一起冒着战火无国界医生。一起亚马逊丛林舍生求死。
　　只不过一个是出生平民家庭穷小子。一个是家境殷实药商小公主。

　　一个的起点已是另一个的终点。
　　玩够了，玩累了。小公主回朝了。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不要，是还有几分留恋，所以舍给了他。
　　望往后情分依在，怀揣念想。
　　终不料，皆成他手中资本，沦为敲诈她父亲的筹码。
　　哀家，乏了。

　　“小也，生气啦？”
　　“没有啊。”
　　“你叔叔是好意。”
　　“我知道。跟叔叔说一声，不是冲着他的。”
　　“那就是不喜欢华家的小姑娘咯？”
　　“什么？”

　　华容道或许将这桌当成了买卖。柳琴玫夫妇却视作相亲的。
　　生意人嘛，没有放着资源不用的道理。
　　她知道自己的儿子有才华，聪慧，坚毅，不然也不会在自己家里老老实实蛰伏这么多年。
　　仿佛真一点反骨都没有的。

　　刚进门的时候，老爷子心有戚戚，怕这孩子养不熟，白眼狼。
　　还要担惊受怕败坏门风。

　　孩子一句话，让老爷子不禁眼眶浸湿了，孩子说，“你是我外公，那是我妈妈。虽然你们没有养过我，以后我也能自己养活自己。可你们帮过我，在我最需要的时候。你们……替我送走奶奶最后一程，让她好体面的……告别。我感激你们。我会永远感激你们。”

　　他一直认真吃饭，努力学医。不是没有哭过。家里的管家经常向她报告。
　　但孩子哭完，脸上不留任何痕迹。
　　他要强。他要操心了一辈子的奶奶放心，老人家最终没护周全的孙子，如今活的很好。

　　“就让他这么过吧？”
　　“嗯。就让他这么过吧。”
　　站在食物链顶端的父女达成默契。

　　只是，作为生母，十月怀胎。她多少还是有些心思的。
　　尤其是如今有喂到嘴边的机会。
　　她知道，老爷子不肯带他，也是为了日后不再用他。

　　可那依旧是个多么漂亮的男孩子呢！她记得自己最后一次收到私家征信社拍来的视频。
　　短发少年，身板笔挺，眉眼俊朗。他有她年轻时的英气，还存有几分他父亲独特的斯文和厌世。
　　有许多话要说，可错过了最好的时间，好在她足够耐心。愿意慢慢等。
　　总有一天，会开口的。

　　淡淡的叹了口气，拍打几下儿子的手臂，“去吧。去忙吧。你叔叔那里不用担心，他可是不输你师父的老狐狸呢~对了，要是碰到喜欢的女孩子，大胆去追，我儿子可优秀的呢~我店里门户打开，随时可以往我这儿带哈。”

　　“嗯。知道了。”
　　她想默默他的头。
　　可是他老高了。她穿着高跟鞋都要踮起脚尖。于是心有惋惜的作罢了。
　　他的眼神是陌生的。就像看着一位尊敬却陌生的长辈。

　　如果，是小孩子呢？如果从小时候起就摸他的头，现在他会肯为她弯下腰，垂下肩膀么？
　　何必呢。
　　“去吧。别太拼命，注意身体。”
　　“是。我会注意的。”

　　一直到她转身，背影消失在旋转门里，他才按下电梯，头也不抬的直下到停车场。
　　不要有期待，所有的期待都会成为压在脊背上的磐石，难以撼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