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元》核果

3、女儿

　　莫华二十八岁到三十岁，宋茜五岁到七岁的两年跨越，却觉得过了二十年。

　　带宋茜回家的那天下午，走到市区莫华才恍然大悟，只一页档案，她没有随身行李。去地下商城给她买衣服，被土地挤压的商铺棋布在马路以下，将她搂近在自己身旁，以防被来往的人潮冲倒。进一家童装店，门口的儿童模特还算干净，莫华唤醒层层衣架后的老板娘，“给她挑几件。”中年妇女凌乱的烫发上缀满卷发夹，瞥莫华一眼，不是很瞧得起送上门的顾客。极拉着塑料拖鞋过来，拽宋茜转圈一周，上下打量，摘下一条布裙，两条飘带松松垮垮，幼女永不俗套的搭配。推她一步，“去里面试试。”

　　宋茜环顾四周，没有找到“里面”的入口，在原地傻站。她称之为“爸比”的莫华站在店铺外围，似乎不愿参合小女孩的服饰拣选。她拉拉女人衣角，薄纱粗糙，这是宋茜唯一够得着的求助按钮。

　　蜡黄的脸朝向她，皱纹里漾出些许慈爱，扒开叠在试衣镜面的服装，“喏，这里。”

　　小隔间上钻进几道光线，宋茜借光脱去共养所的制服，拿起长裙，从头穿下。四岁左右，她曾有一衣橱这种飘逸衣服，每次由女仆姐姐帮她穿。她也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些漂亮衣服和爸爸妈妈的，她总是透不过气，起初爸爸妈妈还摸着她的头说没事，各个医生给她大小不同的药片，她一次次张着嘴，说“啊”，仪器在喉咙里鼓捣，而结果是大人一次次摇头。有一天送她到许多孩子的地方，大家穿的衣服都是一样的。爸爸妈妈说茜茜先在这里玩一会，这一会，她就一直待在这个地方，再不用吃大小药片，可呼吸依旧困难。裙子下摆展开，罩在头上，将她整个人送进布料的森林，她迷茫地找出口，探出脑袋，双手从较小的洞里伸出来，应该算穿好了。

　　从试衣间出来，从黑暗走到光下，昏黄的灯光有点刺眼，宋茜手掌遮着眼睛。莫华走过来鉴赏店家选的连衣裙，眼光往价格标签上一溜，还算实在，问宋茜体验，“这件怎么样？”

　　宋茜点头。

　　老板娘给她扯平裙角的褶皱，整理领口，摇头，“穿反了。”直截顺领子提起，从宋茜身上剥下，仿佛衣物的作用并不是蔽体，而五岁的女孩也不该有隐私。莫华赶忙背过身去，隐约觉得女孩会有很多不便，应该领养个男孩。

　　稍等一会，又听女人满意地说，“让你爸爸看看。”这道赦令宣布宋茜可以公之于众。飘带在她腰后扎成蝴蝶结，淡蓝色裙摆绽放，宋茜在镜面前转圈，穿上裙子就不由想要转圈，双腿获得自由，让裙边绕自己盛开一朵漂亮的大花。这条裙子和另几套童装共同打包，折叠塞进红色塑料袋里，男人一只手分给她，一手提着塑料袋，领她走过复杂拥挤的路线，摊铺、市场、暗色的建筑和人，全是新奇的。不同于四岁前严格华丽的家教风格，或是共养所静态的沉郁，C区处处个性，野蛮生长。

　　六岁入学那天，宋茜也是穿着这条淡蓝色连衣裙，牵着比她高很多的莫华的手，满心欢喜地踏进教室。一年之内，淡蓝色布料被泼墨、被撕扯，莫华洗涤、缝补过后，她依然在穿。

　　莫华知道养一个孩子不容易，没有想过这么不容易。把租房清理一番，卧室让给女孩，就着沙发对付一宿，一米七五的个头伸展不开，翻来覆去觉得逼仄，第二天躺在地板上睁眼，毯子好好盖在身上，有些纳闷，随即想到一双小手帮忙的画面。

　　已经是清晨，背阳面的公寓没能享受到晨光。宋茜对着昏暗的镜子披头散发。莫华把寝具收回衣柜，避免占用沙发，进屋看见被子已经叠好了，宋茜起得比他早。

　　宋茜在镜子前呆多久了，捏着一股碎发，总体还是散乱。莫华试着帮她，弓身便背疼，地板作床睡得不踏实。单腿屈膝高度恰好，他没有蓄发扎辫的经验，笨拙把粉发聚作一股马尾，才发现梳子原来可以在长发上扮演谱线的角色，既可以用齿将发展开，又可汇集为一束。

　　从此什么用品都要备两份，两个牙杯一大一小，盛着一长一短牙刷在洗漱台上。不能再用泡面敷衍三餐，借着微薄的营养学知识，一个幼年孩童的各元素摄入量如何？尽管已经说过自己工作忙，宋茜大可以慢慢吃，碗筷放在一边，莫华忙完会来收拾。小姑娘还是吃得和他一样急，筷子用不好，一勺一勺舀饭，好像吃饭也是一场快战。幼鸭会跟在母鸭背后亦步亦趋，莫华做什么会不会也被宋茜模仿了去？莫华放慢速度，陪着她在饭碗里耗时间，米饭在口中均匀嚼烂，夹菜到她碗里，宋茜才不那么着急了。真成了孩子的榜样，处处要留心，莫华苦笑。

　　宋茜偶尔咳嗽，声音在狭小的出租房里回响，她不能自制，为此脸涨得通红，莫华才想到要上医院一趟。洗澡的事是宋茜主动点他，女孩支吾一阵，莫华从赶稿间醒悟，整三天没有给她全身清洁。

　　“往左是热，往右是冷。”

　　宋茜迟疑地点头。五岁的大脑记得住这个不熟练的旋钮吗？莫华思考一下，用了最直观的图形表示。蓝色的记号笔画月亮，橙色的太阳在另一侧，想起共养所大笑的小动物，给日月星体加上笑脸表情，用防水贴固定在喷头旋钮两侧。小手抓不住头发，莫华坐在新买的小板凳上，泡沫挤入手心，尽可能轻柔地将手指穿过发丝，让宋茜拿着毛巾擦脸上溅的浮沫，一次下来比自己洗十次还累。过去不知道矮短的板凳有何用途，直到在五岁女孩面前单膝下跪，才发现身高差真是太吃力了。大人的身高被板凳除以二，终于能适应孩子的高度，随时以孩子的高度阅世。

　　这一切，是给他带来八万的女孩附赠给他的。他不觉得如何，自己给女孩的只有变迁。通常实验孩子转手后会更换名字，莫华觉得自己不配，这个姓氏没有给他带来什么。试着问宋茜喜欢现在的名字吗，宋茜的眼神问他，为什么要提这个问题，然后点点头。更没必要改了。

　　二十九岁那年，莫华收到当地教育系统的邀请函，委婉提醒孩子已经到了入学年龄。AB区的入学是自选制，C区按常住地分配，方便学生走读就近回家。学费还算担当得起，开学当天携宋茜报道，就自家孩子的特殊状况列了一张注意事项，责任老师表示完全理解，在宋茜的名字旁打勾，将那张临床医学分析压在名单和登记簿的最底下，示意他可以放心将孩子交给学校。莫华离开前和宋茜招手，女孩露出微笑，但将注意事项压在最底层的举止让他不安，结果会不会是永远不再翻阅呢？茜茜是在他身边绕着打转，学习他一举一动，对他而言一呼一吸都重要的小不点。但在集体里面，可能只是几十分之一。

　　宋茜上学期间，莫华偶尔觉得恍然若失，好像轨道上缺了一枚小行星。宋茜不参与楼下孩子们的玩闹，只能透过窗张望，莫华小时候是不喜欢群体，宋茜是羡慕却没法参与。一次次扒着窗框羡慕，莫华开门带她下楼，散散步还是可以吧，跑不起来，就慢慢走，简直和成年人一样沉稳了。C区散步公园极小，能听到邻近马路汽车的轰鸣，出门散步，宋茜带着口罩。她大多数时间呆在安全的家里，莫华透过玩具店摆设猜测孩子的娱乐，看时兴什么买给家里的小姑娘。莫华忙着写杂志约稿、当枪手的时候，宋茜就坐在客厅搭积木，玩具建筑因受力不均粉碎的一刻，积木滚落下来，发出巨大的响声，宋茜发现这点后，就很少再玩。之后更多是抱着小熊玩偶，翻儿童读物。莫华闲暇时候陪她做互动的游戏，这时候才有孩童的喧闹，宋茜笑着叽叽喳喳，给莫华解释怎么给小熊做饭菜，怎么做它的爸爸妈妈，怎么用积木搭一座城堡。其实，你平常吵闹一点也没关系的。

　　恍然若失的时候，莫华又自我安慰，只是上学，半天就回来了。仿佛放养了一线情绪，盼着她平安到家。儿行千里母担忧，想到这句俗话莫华有些尴尬，实际上两人没有血缘关系，宋茜也只不过去就近学校走读，不至于担心如此。

　　几天后担忧成真。接起电话时，莫华还因为被打断思路不满，一个男人的声音，“宋茜家长吗，到X路中心医院来下。”

　　火急火燎地赶到，在医院楼下差点撞上玻璃门，教师在门口等他。白茫茫的病房，女孩的脸也苍白，塑料罩挡着她的脸输送氧气。病床太大，显得她的身躯很小，莫华不禁握她的手。宋茜睁眼，虚弱地笑一下，知道她要说什么，爸比，可是没力气张嘴。莫华摸摸她的额头，就是这颗小行星，好担心什么时候破碎。

　　站在一旁的老师道歉，“我们已经很注意了。发现的时候，茜茜喘不上气，就带她来医院。”

　　莫华点头。宋茜眨眨眼睛，失焦地望天花板一阵，又闭上眼，唇发青，口应该很干。那么易碎，粉发散在病床的褶皱里，要整二十四小时观测，将这个瓷娃娃捧在手心才不会坏掉。

　　莫华还是向教师道谢，“理解……”嗓子有点哑。有一刻想背起女孩，说茜茜不上学了，回家休息。但是在c区，入学没得选择。

　　活着就凭一口气。为了这一口气，用发作时候缩短的气管挣扎。以防下次，莫华买了呼吸检测仪，看不到女孩的时候科技盯梢。把存款压榨了又压，才够得上宋茜住院时期的费用，够得上营养餐。

　　“爸比，我好多了，回家吧。”

　　莫华说没事，爸比有的是时间。小姑娘，细胳膊瘦腿，担心营养又担心胃口，每天换菜送来，调羹舀着喂她。

　　宋茜咂咂嘴，“谢谢爸比，吃饱了。”

　　“吃这么一点，不好吃吗。”

　　好吃，就是因为太好吃了，我们家怎么买得起这么好吃的菜。

　　莫华说，“邻居阿婆做多了，不要钱。而且爸比已经吃过了，如果茜茜不吃，就要浪费掉了。”他在女儿面前撒谎，教她念读物上“诚实”二字，撒起谎来却面不改色，面对蓝色的眼眸，好像确有其事。

　　宋茜因为免费的食物恢复食欲，嗅嗅菜香，改变了主意，“那我再吃一点。”

　　她信了这个蹩脚的谎话，莫华欣慰，看着她把三十块钱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