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元》核果

1、白鹳

　　孩子们捧着纸莲，蜡烛颤巍巍在中心，挨个走到大人面前点燃光源。每年农历八月十五，共养所组织放河灯。上午清点材料，下午工作人员教孩子折纸，稚嫩的手不够巧，大手把着指导，忙碌一下午才有所成果，再看看蜡烛摆放安全否，整备完已是晚上。孩子们随带领大人，到距共养所不远的河岸放灯。今年带队的是米阿姨。她不太擅长使用打火机，接过纸莲，手肘挡着风，每按一次点火键都抱着决心，通常要三四次才能点燃，导致河灯群列断断续续，没能形成以往汇聚如银河的盛大场面。

　　河岸街灯明亮，散步群众、私语情侣三三两两走过，其实河不河灯气氛都没有。但这是习俗，沿袭至今，莫问该不该有，只需做了未做。孩子多小，不知道河灯代表代表什么，为什么折纸莲，纪念什么。但自己的手工成果托一星烛火，顺水驶去，心也被带着走了，荡向悠悠远远的未知黑夜去冒险，跳着欢呼起来。

　　莫华不在笑跳孩子群里，他不爱说话。眺望下游，这些粗糙的工艺品会不会在沿途软化沉没，还是真能到达所谓彼岸。他喜欢看书，最近学了一个词叫“意义”，意义？打火机的意义是火，河水的意义是水，莫华的意义是他出生那年正好轮到莫字辈，与莫念、莫论、莫非、莫轩等儿童并列，摊上随机的名。河灯有什么意义？乘风漂得远远。他用八岁的头脑思考，未得出答案。自六岁以后，他每个白天离开共养所，背着课本，和同龄儿童去特立私校上八个小时的学，很难说学到点什么。学的都是新鲜的，两位数以内的加减乘除，一百字以内的文字，物理意义的形态变化，灌进八岁的头脑。新归新，可为什么要学这些，学会了能怎么样。他会算数，会识字，知道水能喝，这就是周一至周五八个小时的意义？他有一次问大人，活着有什么意义，阿姨摸摸他额头，问他有什么不舒服吗？泡一杯果汁，关切地陪了他很久，搞得莫华不好意思起来。他不再问了，毕竟他只有八岁，他不想看上去异常。共养所里每个孩子的异常都被严重放大，谨慎对待。他们是宝贵的，不只因为未成年人保护，还因为他们是“白鹳的孩子”，基因工程的第一批实验品。

　　烛火隐隐约约地游，一纸分隔水与火、生与死，漂向意义不明确的彼岸。儿童时光过得粘腻，莫华就这样不爱说话地长大了，不管爱不爱说话，实验还是很成功，从不时发下来的智商测试，到大学录取分布，白鹳基因筛选展现了它优越的实验成果。杜绝罪恶基因在社会循环往复酿恶果，禁止犯罪记录人员留下子嗣，代之以人造的洁净基因，人类总体在螺旋进步。

　　现今是白鹳问世第二十八年。

　　大学毕业即就职的报社倒闭，莫华重投简历，才发现自己曾经的优势已泯然众人。近三十年里，白鹳送子犹如雨后春笋，一面削弱罪恶者的权力，一面制造理想的结合体。但是人的潜能上限就摆在那里，再高能到哪去？社会化抚养的经济负担亦是巨大，白鹳终于在今年迫降，从宣称生命未来到成为不育患者福音，与之并行的罪犯惩戒制度倒是保留下来。

　　在B区共养所长大，之后到A区读大学，到了二十八岁那年，莫华还没有活出很像样的人生。他住在C区的出租屋里，泡面技术愈发熟练，五分钟即热，就着淀粉拌合物浏览网页，求职信息投了很多，原来他不是莫华，而是多如牛毛的大学生里含金量不高的一个。提示音滴滴，右下角跳出邮件图标，每年对实验者发布的例行问卷，莫华在工作状况一栏勾选：待业。报社倒闭的半年，资源来源一下掐断，才知道原来存款那么少，原来A区消费那么高，在付不起房租之前，他知趣地搬离，到C区苟活，一面给社会情感杂志撰稿，一面争取找个稳定的工作。

　　报社本身历史不短，也出过笔墨惊人的前辈，倒闭并非突如其来，它是慢慢凋零的。主要原因：没有人看。新闻的准确性达到了，可即时性破裂得令人发指。主编对订阅量下降不慌不忙，噙茶叶而不是茶包泡的清茶，说在三要素里面他还是更喜欢准确度，印在纸面上的字就要考究，等这个网络时代反转再反转，沉淀真相下来。铅字不可更改，一百年以后纸质泛黄，上面写的还是凿凿之正确。很多时候主编性格决定一家报社的态度。没有人会在报纸上看一两个月前发生的大小事，哪怕写得巨细靡遗水落石出。读者写信来提意见，说为什么你们周末专栏里会同时推荐《精神现象学》和《浮士德》，这是这年头读的书吗？在报社创办百年纪念日当天，莫华将办公用品收罗进纸箱，抱着跨过叠叠摞摞的书堆，走出玻璃门前他向主编道别。老人沉浸在继承周报社的死亡里，莫华待了五年，知道他怎样情真意切地爱这家报社，舍不得它被人指责。老读者走了，新读者没有来，甚至没有一声快哉嘲弄：好死！因为得闻讣告者寥寥。那天清晨主编桌上的茶杯空着，老人宣布这个干涸的消息，说出口的同时动了情，头垂下来。成员间互相安慰，资格越老越难过，莫华不知道说什么，捏茶叶冲最后一杯茶，热气腾腾放在老人桌上，转身开始收拾私人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