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34 ...
-
进宫时，正当午后，静得仿佛能听到花蕾绽放的声音。行到垂花门，便见有人等在了宫门边，她忙叫停了轿。那内侍忙上前鞠了一礼，口道：“郡主，皇上今日有事儿不在宫中，太后娘娘请您去殿里坐坐。”
月染微微一怵，心里总还是有些担忧，想了一瞬，才答应了下来。
太后殿依然没变，在偏殿的角落里都置着牡丹芍药，但这个时节还未开，独见一簇绿意。月染在殿内坐了会儿，心也便舒了下来，心道，齐太后再怎么恨自己，还不至于将她斩之而后快。
等了片刻，侧门内才缓缓走出个人来。月染见正是太后，忙上前施了礼问了安。太后平了平手，“上前来坐，我们母女俩也有许久没见了。”
月染轻颤一下，起身陪坐在边上。
“皇上今个心血来潮，去了林子里狩猎，真是不巧得很。你进宫时，应当遣人来说一声，如今岂不白白走这一遭。”太后又笑道。
月染陪笑，“月染考虑不周，还惊动了太后。”
太后拿起桌上备好的茶盏，就了一小口，“也没什么惊动？让我们母女有机会说会儿话。”她稍停了片刻，抬眼又道，“如今真不是太平年呀，这赤怀的事儿刚刚忙完，又遇上僼州之变，僼州刚平静下来，那赤怀又举兵来犯了。这一会子赤怀，一会子又僼州的，好似约好了逗着朝廷玩呢。”
月染心里暗暗地提了口气，听太后笑得自然，越发地感到寒意阵阵，半晌才开口道：“赤怀向来精于作战，定是见僼州如今势单力薄，妄想趁虚而入，若让他们再得了势，那朝廷……”
“哦，你如此想。”太后忽着了声，打断了她，“哎，如今多事之秋，去年大部地区都糟了旱灾，这国库里的银子都用作拔发灾粮了。赤怀怕是看准了这时机，瑞王那边也只得坚持着，也许过了这节骨眼，等军饷有了着落，便好办些了。不过话说回来，若僼州军归了朝廷，那便不同了。月儿你说呢？”
月染听太后叫自己，忙将紧拧的眉头松了松，扯了个笑脸，却怎么也应不上话来。
直坐到日头偏了西，她才款款地起身告辞。太后拉着她又寒喧了好一阵才将她送到殿门口，“若还想回僼州，便来跟本宫说。那些朝堂上的事儿，可别再插嘴了，多少留下个干政之嫌，也辱了你父亲的美名。”
月染顿时讷在了门边，半晌才回过神来。太后着了人直直地将她送回了府，这一路上，却怎么也舒坦不起来。
若还想回僼州？她如今还能回去吗？
天已经一日日地暖起来，院子里的桃花已经全开了。夜静花幽，月淡影疏。灵歌坐在窗前独自透着花样儿，那时在僼州，她便夜夜坐在窗前看着对窗灯下那个人影，如今想来却是几分甜蜜却又几分惨淡。
那僼州也许真回不去了。
然而一个急呼将她的思绪瞬间拉了回来，她忙出了房。
月染坐在床上，大口地喘着气，接过灵歌递来的水，猛喝了一口。
“又做噩梦了？”灵歌问道。
她点了下头，自那日从宫里回来，她便夜夜都做着同一个梦。也许是自己想太多了，她深吸了口气，压抑着心里的惊恐，“都快三更了，你快去睡吧，我没事儿。”
灵歌点了点头，将她安置好，又陪在床边坐了会儿，见她又睡去，才起身出了房。
依旧是阳春三月，桃花芳菲尽了，飘得满林皆是。那时，好似只有十二岁，她坐在溪边数着落下的花瓣。一片两片三片……洒在溪中，挺美，却都随了流水。
“月染，快下来。”
忽听见景霄唤自己，她慢起身一笑，脱了鞋便要去趟水。忽然身后一人拉住了她，转头一看，竟是景煦。
“煦哥哥，一起来玩。”她道。
景煦的脸没一点表情，没有答她，只是依旧不放手，直捏得她手臂一阵剧痛。她用力地挣扎着，却怎么也甩不开，就在这时，溪水忽然涨了起来，刹那间便淹过了她的双膝，她被景煦拉退了一步。正当庆幸，溪水中却传来一阵呼救声。再望眼寻去，原本站在溪中的景霄却已经被淹过了头。
“煦哥哥，你……快救他。”
无论她如何嘶喊，景煦却如若未闻，直到所有的声音都被滔滔洪水所吞没。
月染再一次惊醒过来。
天已鱼白，偶有两三瓣桃花不堪春风，被卷入帘中。
如此熟悉，便是梦中与那时的情境全然不同。记得那是长兴十二年的事，景霄差点因此丧了命，但庆幸景煦及时赶了来，将他从溪水中救了起来。
为何，如今却变成这样的结果。
三月间，月染的肚子已经愈发的掩不住了，于是索性便不再出门了。
灵歌心里比她还忧忡，见她坐在廊边拿着话本看，不禁凑上去瞅了一眼，无非是一些有爱有恨，有情无果的故事，于是伸手便拿了过来，“小姐也不知道你是真不急还是装不急，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
月染悠悠地瞥了她一眼，也不与她争辩，看着那随风摇落的一园芳菲。
半月前，在赤怀的强攻下，僼州军终于反攻了，聚倾国之兵，想来是下了决心，孤注一掷，定要斗个鱼死网破。也许灵歌是说对了，若僼州战败，那时僼州一别便成了死别。
她暗暗地咬了下唇，真希望，这一切都是梦。但这几日一真有消息传来，说僼州怕是……
“灵歌，你想回僼州吗？”她问道。
灵歌一颤，呆呆地杵在原地，半晌才答道：“能……吗？”
她犹豫着点了点头，她记得太后曾说过，若想回僼州便去找她，如今她只能当太后说的是真话了。即便是死在僼州，她也甘心，她终究是想通了。
“准备下，我再进宫去趟。”
灵歌备了件稍大的外袍，日子已经比前些时候和暖了些，看着有些不合适，但也无法，只有这件才能挡住她略显的肚子。扶着月染刚走到别苑门口，却见街头一顶软轿急急地朝着这边来了。两人同时一个寒栗，忙止住了脚，讷讷地站在门边，看着那轿子压了下来，从内走出一人来。
“要出去吗？”
月染见问走，欠了欠身道：“不知爹爹要来，本想和灵歌出去走走。”
纪清平微点了下头，幸自迈进院内，“先别出去了，有事儿问你。”
话一落，没来由地背上禁蒙了一层薄汗，月染半低着头向里移了一步。身边一人却与她擦肩而过，那人背着一个红木箱子，头戴一个方帽，看那样子，只怕是哪家医馆的大夫。
“小姐……”灵歌低喃了声，拉了月染一把。
月染随之吸了口气，抽出手也跟了进去。
虽是早该来的事儿，但却偏偏挑了个最不是时候的时候。
纪清平永远都是那张脸，永远的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如此便能让人捉摸不透，使敌人无机可乘。便不知何时，他将家里人也当做了政敌。
月染平复了心绪，无事般地上前，回头见灵歌已跑得没影儿了，便随手使了个小丫头去备了棋盘来。
纪清平侧坐在椅上，一来二去，十多步便将月染的黑子逼进了死角，片刻之后，便一子定了局势。“心不在此，又何必硬要下这局棋。”
月染心里惴惴，一边将黑子与白子分开，一边笑道：“再来一局。”
纪清平冷眼看着一颗颗棋子落入自己的碗中，伸手拿起茶盏喝了一口，“近来听了些闲话，说京城里一官员的女儿，与人私通，还未嫁人便怀了人子，这样有伤仪德之事，若我有此等女儿，定……”
话音未落，那棋盘上的棋子却洒落了一地，“霹雳啪啦”地炸得一屋子都在乱响。
月染顾不得捡那地上的棋子，起身便退了一步，“爹……爹要如何待女儿？”
纪清平依然脸色平平，抬眼便道：“你还清楚我说的是谁？谁的？”
那本就腻在背脊的冷汗又生了出来，直漫向头顶，一时间竟忘了开口，忽然又人伸手来拿她手腕，她想缩回去，却被死死叩住，“你……你干什么。”
那人未答她，片刻后便听他道：“纪老爷，已经四月有余了，有些不稳，怕是小姐的心情不大舒坦的缘故。”
纪清平挑了挑眉，淡不淡地接了口，“那便是瑞王的，既然如此，你为何回来？”
月染身子晃了晃，只怪她那时不知，若真是知道了，那她死也不会回京的。
“不能留他。”纪清平又道。
月染蓦然惊怵，还未琢磨透他说的何意，却又传来了他的声音，“开付药，将孩子拿掉。”
她只觉眼前顿时一黑，唯有那纪清平嘴边的茶盏异常刺目。月染循着那光，忽地一声跪在了地上，“爹，做出这样有辱名身的事儿，是女儿的过错，但是……这孩子里您的亲孙子呀，你忍心……”
那大夫见此不由得愣在一旁边，直看着那伏在地上的女子，心里暗了一分，不明白怎会有如此恨心的爹，直至有人向他大嚷了声“还不快去开药”，他才回过神来，慌忙地跑出殿去。
“如今僼州已经快被攻陷，你还能等到他吗？”纪清平将她从地上拉起来，“若没有这孩子，你还能好好过，我不愿你像你母亲一样，苦了自己。”
月染只觉得自己身子一直发着颤，怎么也控制不住，“爹，也许我便不该被生下来。”
纪清平微愣，手顿时一松，她那身子便又滑落在地，她扶着桌角，怔怔地望着他，“也许我就不该出现在这世上，从小你对我便不冷不热的。因为你觉得是我的出现才让娘郁郁而终的，她没过门便怀有人子，被人唾弃被家人鄙弃，你都怪在了我的身上，因为娘坚持要生下我。如今我也生出这样的事儿来，你便不能留下我的孩子。爹……你为何不想想，这都是你害的，娘是因你而死。她日日都等着你，等着你去娶她，等到头发都花白了，你却听愿在每年夏日却看她，所以她种了一院的荷花，说只有开花时，你便会出现。后来，后来所有都随了那一塘的淤泥。她……终究没有悔过，心甘情愿地等了这一生，心甘情愿地一切都成了空，直到如今，你也不肯在灵堂给她设一个牌位，也许是你不敢。因为她，你大学士的一世英明，会付之流水。”
话末了，仿佛已经没了气力，那郁聚在心里十多年的怨气都泄了出来。是他亏欠了她，那个为他等了一生的女人。
药香迅速在房内弥漫开来，她缩在墙角，看着他端着药一步步向他逼近。她早知道他是固执的，早知道她说什么话，也无法改变自己的结果。
十多年前，他无法让他的女人喝下那碗打胎药。但，她是他的女儿，即便是撬开她的嘴，他也要让她喝下去。
那淡淡地香气顿时盈满她的口中，便是一刹那间便浸入了每一寸骨肉，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将她的意识与身体生生地分剥开来，下腹随之一阵疼痛。
她惊叫着，醒了过来。
不知是黄昏还是黎明，天空蒙了一层死灰，月染困得很，想再睡，忽然想起什么，忙伸手向自己的下腹探去。一钥触之间，才悠悠地松了口气。
不小的响动惊醒了床边的人，灵歌向床上望了一眼，顿时大喜，“小姐，您醒了。”
“灵歌啊。”月染揉了揉眼，“这是哪儿？”
“浅馨殿。”
“浅馨殿。”她附了句，忽又道，“是宫中？”
灵歌沉了片刻，又道，“小姐，您记不得了吗？是皇上……救了你们母子。”
月染头脑被搅作了一团，她扬手止住灵歌，自己一点点地试着将丝丝缕缕理得清晰。
“喝下去，便可以好好地过。”
那一张无奈却又决绝的面孔，是她爹爹的。
那时，便在她快要张嘴时，殿内却多出了一个声音来。
“那是朕的皇子。”
亦然是一张无奈而决绝的面孔，却是他的，景煦。
于是便进了宫。
脑海中已支离的片段一点点拼凑出来，是他救了她。眼前的光变得朦朦。那时好似也这样哭着，马车上他扶着她，轻声在她耳边道：“往后，你们母子，便由我来看顾。”
帘外传来轻微的响动，她忙此了泪。他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帘边，嵌了张淡淡的笑，正望着她。
灵歌起身福了福，便退出了房。
他走过来坐在床边的杌代凳上，欲伸手去探她的额头，却忽地又收了回来，只问了声，“好些了吗？你已经睡了好几日了。”
月染用手拂了拂额头，“好多了。”她想笑，却终究没能笑出来。
她算是好多了，但他看起来却是满面倦容，也许她睡了几日，他便在此守了几日。想到此，刚止住的泪却又掉了下来，她忙转过头一边拭着，却又一边落着，没了止境。
“别哭了，这浅馨殿便再没人会让你落泪，日后，你们母子我来照顾。”他轻道了声。
房内烛火燃了一夜，烛泪已经落到了尽头，泻得满桌都是。
月染愈发的止不住，哭声便咽了出来。景煦心里沉沉，手足无措地看着她的侧影，半晌，才道：“月儿，你再睡会儿，别多想了，上朝回来，再来看你。”
他刚起身，那冰凉的手却拉住了他手腕，“煦哥哥，为何不能送我回僼州？”
他猛然一栗，天气已经回暖，但这夜却如三九天一般，让人生寒。
他吸了口气，只冲着那“煦哥哥”三字，他便该明白。但如今……
“僼州如今形势不太好，朕不能送你回去。”他道。
她顿了少顷，又开了口，声音却低了半分，“那朝廷会派援兵吗？”
一瞬间，那微张的手竟握成了拳。月染一怔，忙将他松开。她知道有些话她不可以说，至少在此时，但是她还是止不住。
景煦缓了缓紧拧的眉头，从心里叹出口气来，悠悠地浮了抹笑，微侧过头来，“月儿，别等他了，他守护不了你。即便僼州没有破，你也回不去了。”
晨风最寒过夜风，拍得窗格子晃悠悠地闪着。她便这样坐着，直到一缕缕地光将那层灰白照得没了踪影，在房内斜投下支离的光影。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34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