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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   闪烁着熠熠光辉的两根□□凤烛中,映照出一室不合宜的清冷,铺着精细绣工红布的圆桌之上是两只酒杯和一壶酒,杯里那一汪的盈碧摇晃着好像在冷冷地嘲笑着她——
      这样的夜晚竟无人问津。
      “一梳梳到尾。”
      “二梳白发齐眉。”
      “三梳子孙满地。”
      “四梳四条银笋尽标齐。”
      母亲带着殷殷期盼的温柔笑语如同一道在空谷中不断回响的魔咒,越来越大声越来越大声——
      “少夫人,少夫人,您这是怎么了?……”耳边一阵轻柔却依然嘈杂的细碎声音传了来,她猛然从床榻上直直坐了起来,饱满洁白的额面上布满细细的汗珠,狭长的丹凤眼里那一丝淡淡的惊惶茫然还残留着,随即却已隐去无痕,仿佛未曾有过那神色似的。
      她敛下眼眉,不顾贴身丫鬟红儿略显聒噪的关心询问,她垂下双脚穿上床榻下的那一双白色绣鞋,然后在红儿的服侍下默默地穿衣梳洗,神色一如往日的平静温婉,反而更引得一旁红儿好奇的窥视,难道之前所眼见的那如同做了噩梦般惶恐的少夫人只是自己的错觉而已?
      云梦自然知道红儿在偷偷地打量着自己,也猜得出她大概的心思疑问,却没有以一个主子的身份去怪责于她,也懒得去理会,昨夜余留下来的一些针线活还未曾完成。
      忠心的红儿亦步亦趋地跟着守在她身后,一双稚气未脱的眼睛滴溜溜地打转着,她看着主子又坐在圆桌前做那件未完成的墨竹青色长衫,想法未过脑已忍不住多嘴道:“少夫人,红儿听东厢房的小墨说公子不知为何将行程提前,今儿个吃过午膳后就要离家进京了,您这衣衫——”
      话音未落云梦手一滑绣针便刺进了手指肉内,嫣红的血滴刺眼地在她指尖之上开出了一朵小小的莲花,她失神着,浑然不觉身旁红儿的大惊小怪喳喳声,只是喃喃自语着:“这就要走了吗?如此快。”
      说着猛然站了起身疾步往门外走去,身后的红儿连忙将那一件未完成的衣衫从地上捡了起来,正欲追上焦急的主子时却不幸被小板凳给绊倒在地,一声惊呼从她那微张的樱桃小口中传出,无奈主子已夺门而出,她撅了撅嘴,趴在地上哀怨地说着那来不及说出的话:“公子吩咐了,午膳会过来与少夫人共聚,您倒是等等红儿嘛。”
      云梦并没有在宅子里找到即将远行的苏荷,他的小书童小墨也不在,老管家告之,他方才有事出门去了稍后便回。
      她没说什么,只是微微笑了笑便转身走回自己居住的停云楼,途中经过花园假山,四周无人,她抿了抿嘴便迅速钻进了其中一个仅仅够塞进半人身的小洞穴里,双手抱膝蜷缩着,嘴角那温婉的浅笑却渐渐化为了自嘲的颓笑。
      苏荷正是她那结发三载却分房而居的夫君,他住在卧鱼轩,她住在停云楼,一个在东一个在西,若要见上一面除了一大家子人难得齐聚吃饭以外,就是每个夜雾弥漫的深夜里她踮着脚尖,在竹篱外面痴痴偷望着那屋中俯首研习兵法的他,只有在那个时刻,她能感觉到自己与他靠得如此近,她能知道他都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而这些,连红儿都未曾发觉到分毫。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她是不得不遵循听话的规矩,而在苏荷却是违背自然天性的软弱与平庸,若非当初母亲床前的遗愿,他是断然不会与素未谋面兼平淡无趣的自己结为夫妻。其实她深知真相,只是一直宁愿不知而已。三年了,云梦不过是苏荷心中一个可有可无的陌生人罢了。
      想着,她的心隐隐纠疼,手不自觉抚向云鬓间的那一支碧绿竹簪,生性淡然沉静的她头一次流露出无助的神情。因为,与以往不同的是他这次是真的要离开了,去一个她再也不能偷偷守望遥不可及的地方——
      上京接受皇上钦点的镇西大将军的封号,然后远赴西陲边境的驻军对抗外敌,一去便是经年,再见无法预期。
      苏家是世袭的将军府,这样的命运与安排其实是早知道的,但她就是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快得让她措手不及,而她连一件像样的长袍都没给他做过。
      就算,他从来不喜欢自己出现在他面前,起码有她做的衣服能代替自己时刻陪在他的身边,如影随形,她已满足了。
      而现在她却连一件衣服都没办法送与他,这样笨拙的她,难怪他连告别都不愿当面留下一字半语。她陷在自责低落的情绪里,娇嫩的下唇早已被她咬得破了皮却不自知。
      “少夫人,少夫人,你在哪里呀?红儿还有话要跟你禀告呢,少夫人……”随风传来的是红儿清脆的呼喊声,被自己有意无意惯出来的娇憨与没大没小的脾性,这红儿竟在园子里不顾一切的大声喧嚷。
      她连忙整理了下情绪正待爬出洞外,却又听到红儿没心没肺地继续喊道:“少夫人,红儿想要禀报,公子说了要与您一起共进午膳的,他还说,有话要与少夫人你说——”
      云梦张了张嘴,一激动就忘了尚在洞中竟站了起身,于是头便狠狠地撞上了一块坚硬的大石块,灼热的痛楚迅速传来,她却豁然露出了会心的笑意,不顾形象地从洞中爬了出来,刚好红儿正寻到此处,与爬出洞中狼狈不堪却笑盈盈的云梦撞了个正面,顿时双目圆睁张大了嘴,神情仿佛是撞见了黑白无常般呆然可笑。
      云梦拍拍衣裙上的灰土,边拉起她的手边轻声斥道:“发什么傻?快跟我去厨房准备些公子喜爱的小菜。”说着便拽着呆呆的红儿匆匆往东边碎步跑去了。

      风灯悬挂在门口处,随风便微微摇摆似一位含羞的少女,屋内苏荷与云梦面对面坐着,气氛有些局促凝结,苏荷尴尬地侧脸轻咳了两声,指着桌上几道精致的小菜道:“看来王安的手艺日有精益,一起尝尝。”王安是府上的掌厨大师傅。
      云梦但笑不语,反而是立在一旁的红儿没分寸地翻了翻眼。
      苏荷夹箸尝了一口菜,随即满意地微眯着眼露出淡淡的微笑,一抬头正好看见云梦正带笑安静地望着自己,愣了那么一会儿,心里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慢慢地漾了开来,微移开视线他说道:“别光坐着,你也吃。”
      云梦低声应了,却是往他的碗里又夹了几箸鲜蒸鳕鱼,如此敛眉婉笑的娴静发妻偏偏让他自在不起来,她越是这样他就越是烦躁,忍不住冲口而出:“好了,你给自己夹吧,我自己来就行了。”
      她夹菜的手微微一滞,随即又平静如常地收回了手,温顺道:“好的。”
      他顿感烦闷不堪,呼吸有些乱了,手一扬袍便站了起来,背对着云梦,他声音微闷,“这次,是来与你道别的,昨日皇上又下了紧急召见的口谕,今日我便要启程上京。以后,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
      她脸上完美的微笑终于缓缓裂开了一条缝,却仍勉强道:“是,家里我会打点好的,你只管安心去做你的事。”
      身旁的红儿却将她的隐忍认定为委屈,急躁的脾气一上来就又顾不上主仆尊卑,仰着下巴道:“公子,您只管安心去做您的国家大事,可曾想过少夫人此刻的心——”
      这一番话成功勾起苏荷诧异地转身回望,却仍是让云梦手一拽狠狠压了下来,她低声斥道:“红儿,不可放肆,你先出去屋外守着。”
      红儿眼一红嘴一撅,满是不甘愿地走出了屋去。屋里又剩下了他们二人,气氛顿时更是死一般沉寂,苏荷眼里迅速扫过一丝淡淡的失望,而忙着整顿情绪的云梦却没有发觉到。
      当她重新带着淡雅的笑容抬头望向夫君时,却只得到一句冷冷的话,“我还有些琐碎事要处理,你保重吧。”说完便匆匆抬步离去,丢下已僵硬如冰的云梦在原地伫立。
      踏出那房门的一瞬间他忍不住轻声叹息,云梦云梦,空有如此诗意动人的名字,为何却偏不懂得一丝婉转情趣?
      云梦呆呆地凝望着他渐远的背影,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却被自己咬唇狠狠咽了回去,连红儿急匆匆奔到她身边叽叽喳喳她都完全没有反应。在他心里,自己真让他如此无法忍受吗?连一点点眼光的留恋都不愿多施舍一分?
      是啊,那样丰神俊秀的他又怎么会青睐于她这样平庸的无盐女呢。
      她缓慢地伸手抚向脸颊,嘴角滑过一丝惨淡苍白的笑容,从心里渗透到掌心中的刺骨寒冷却让她感觉很安静,安静。
      “红儿,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红儿担忧地看着她,嘴巴动了动,最终仍是无言地走了出去,留下她一个人坐在桌前对着那一桌子精心准备的菜肴。
      她说不出来此时此刻的心情,只觉得很想努力微笑却就是挤不出一丝的笑容,心也感觉不到痛楚,麻麻的,淡淡的。
      为什么一滴滴眼泪仍不由自主地滚落在青翠鲜嫩的菜肴之上?
      透过泪眼她看向榻上的那一件墨绿袍子,仿佛看见了当初洞房花烛那一夜的情景——
      身穿大红色喜服的苏荷喝醉了,踉跄地倒在她的面前,她披着长长的红盖头,低下头的视线刚好能看到他茫然中带着醉人笑意的眼角眉梢,那一刻,心跳快得仿佛就要从口中跳了出来。
      他没有动,只是静静地趴在床沿边上,歪着脑袋抬头看她,困惑问道:“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的?”
      过了好久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微微颤栗着,“我,我是你的妻子,云梦。”
      “哦,对了,今天公子我娶娘子了。”他醉醺醺地咧着嘴笑,眼里却是一片冷冷的灰色,扬手指向羞怯无措的她,“云梦,好名字!大梦如云!大梦如云!”说罢竟自顾哈哈大笑起来,她更是手足无措,咬着唇双手绞成一团。
      正当她慌乱之际,他却神秘兮兮地朝她招了招手,道:“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到现在都还不清楚我的这位新娘子到底叫个什么名字,你说好笑不好笑?”
      “我,我告诉你了啊。”她低低说道,声音却如蚊鸣般细小,而他也根本没想听到她的回应,双手撑着床沿就要爬起身来,转身又踉跄地走像点着打红蜡烛的圆桌去,脚下却一滑,立刻跌个四脚朝天躺在地面上。
      见状她忘了所以的礼节,慌忙丢开红盖头上前一把扶起他,焦急问道:“你,你还好吗?有没有摔着?”
      “没事。”他挥手推开她的扶持,只听“哐啷”一声,有个什么东西应声掉落在地上,她抬眼一看,是一支翠绿素雅的竹簪。
      她捡了起来,赞叹道:“好漂亮的簪子!”
      “你喜欢?喜欢送与你又何妨!”苏荷终于平稳地站了起来,一挥手爽朗地笑了。
      她却傻愣愣地抬头望着高大威武如神祗的他,有点不敢相信,“真的,送给我了吗?”
      他皱了皱眉,似乎不高兴自己的话被质疑,更是斩钉截铁地说道:“真!比珍珠还真!就送给你了,以后好好戴着,不可丢弃。”
      “是,我一定会好好保存,一日都不会让它离身的。”她欢喜地握着竹簪置于胸前,感觉有一股陌生的情绪像波浪一样不断涌了上来。这,就是他们结为夫妻的定情之物吗?那她也应该要回送他一件饰物,但送什么好呢?
      她一时间竟想不起自己有什么可以相赠的物品,抬头想问他喜欢什么,“你喜欢什么——”话语哽在了喉间。
      此刻正躺在地板上睡得香沉的苏荷又怎么能回答她的问题呢?
      她望着红烛光下那俊雅无双的容貌,痴痴地笑了。
      没关系,来日方长,待明日她再细细问他,总要送他一件相称合意的礼物的。
      之后,喜娘进屋时看到的就是她那不顾仪态坐在地面上傻看着醉倒的新郎官的羞人场面——
      之后,便再没有了之后。
      第二日睁开眼那一刻,已不见了他的身影。从那日起,他对着她再没有那爽朗纯粹的笑容,刻意的疏离,拘谨的礼节,甚至当望向她发鬓之间那支碧绿的竹簪时,他也是一脸的淡漠,他已经忘了。
      于是,他搬去了卧鱼轩,而她仍继续留在空荡荡的停云楼里。
      就这样三年了。

      云梦闭上了眼睛,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下来,她手中紧紧握着那陪伴了自己三年的竹簪,久久未曾动弹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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