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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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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妍抱着枕头挪回宿舍,倒头就睡。
这几天来,她的意识一直有些模糊,半梦半醒一般,时常恍乎。刚才一番跑跳运动,又把她精力耗得七七八八,现下除了疲惫,只想溺死黑甜乡。
但真躺上床了,却又怎么都睡不着。
心思七上八下,翻来覆去一直飘。
一会儿想:怎么办呀?一天天的,情况每日愈下,以后,可能就没以后了。
这一辈子,都还没活够呢。
一会儿又想:那就这样吧。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再活五十年,可能也没什么差别。
百年后抔土一截,眼花花,泪竭竭,棺材板一盖,十年百年,地球照转,来了去了没差别。
何必呢,人世里痛苦那么多年。
有时候也想起傅思维,想起她在溶洞内歇斯底里的模样。当时她掐着周朗的脖子,一边哭泣一边笑,以命换爱的癫样,一直盘踞在徐妍脑海,怎么也挥之不去。
几次夜半入睡,她会梦见傅思维,梦见她在舞台上大笑,在妆镜前痛哭……但无论之前的梦是什么样,最后梦境一转,徐妍总会回到溶洞里。
看见傅思维如疯了一般,掐人锁喉的癫样。
“说你爱我啊!”
……
千回百转,思绪不歇。折腾半天,疲惫不堪。
徐妍把自己往枕头里塞,尽可能地向床榻更深处窝陷。
可棉被温柔,枕头软绵,但身体始终僵硬,放松不下来。
几次变换姿势,都无作用。
徐妍一声哀嚎,烦躁地坐直身体,抓过枕头,一拳一拳往棉花上砸。
烦死了。
真是烦死了。
砸完了,看着被自己锤得东倒西歪的枕头,徐妍头一仰,又倒回床上。
这回,睡意倒是很快缠了上来。
不知道是不是刚才一通狂捶乱砸起了作用,徐妍觉得自己身上那股烦躁的劲渐渐褪去了,不知不觉的,还做起了梦。
又梦见那个溶洞了。
四周冰冷,黑暗,寂静无声。
但这回倒没看见傅思维。
溶洞里阴森昏暗,空空如也。
徐妍四下张望,忽然察觉:自己之前好像是在溶洞里摸索寻路,脚步匆匆,走得很急。
也不知道在急些什么,心里惴惴不安,总觉得有件事要去做,很急,很急。
徐妍稍一思索,想知道自己心里揣着的到底是什么急事,可心神一动,身体却如牵线木偶,顺着惯性继续移动。
她步履飞快,摸索着往前移动,可走着走着,却被个枕头堵住了去路。
那枕头体型庞大,卡死在阴森的溶洞石道里。枕面上印了张古里古怪的脸,看见徐妍靠近,它嘴一咧,嘿嘿嘿地笑起来。
笑她:“看吧,你走不过去了吧?”
徐妍不理它,埋头往前走。
可枕头把石道卡得死死,一丝缝隙都不留。
她只能把自己往枕头里塞。
使劲浑身解数,仍旧半步不挪。
头顶上,枕头还在嘎嘎笑:“你来啦,你来加入我啦。”
徐妍听得这话,头皮如过电般受激,想也不想,提拳就往枕头上砸。
“什么叫我来加入你了!”
“你凭什么说我来加入你了!”
“你是谁呀,凭什么就说我是来加入你了!”
枕头不接话,依然卡于石道,嘎嘎乱笑。
嚣张至极。
一通乱拳毒打过后,徐妍四肢酸软,精疲力竭,自己没了声息。
她在石道里坐下,抱着膝盖,愣愣出神。
意识里还有一丝清醒,隐约知道这只是个梦。可总免不了气愤,又难过,呆呆地想:为什么我会做这样的梦呢?
是因为白天,被方林骂了声“是枕头”,所以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真就梦见枕头了吗?
可是……她并不介意啊。
徐妍头靠石壁,轻笑了句:“我又不介意。”
她其实根本没把方林的话放心里去。
毕竟人生在世,同路的人不多,何苦事事在意。
天大地大,四面八方都是路,各有各的路要走,各有各的约要赴。便是同行,能留下来的人都不多,何必为一个陌路人的一句批评,而看不起自己呢。
他又不是你,不知道你要往哪去。
自然会带他的眼光,用他行囊里的要求,来批判你。
但那没关系,也不必为路人在意。
入藏区便不必介意三亚旅客说你,泳衣不够靓丽;往海岛奔袭,就不需要计较雪峰行者问你,怎么不带冲锋衣?
一个道理。
方林于她,无非阴差阳错偶遇的一个陌路人而已。
她没必要因为他的一句批评,而怀疑自己。
所以徐妍不止不生气,反而还奇怪:他怎么了?
枕头哪招惹到你了吗?为什么看不起枕头?
人类进化那么多年,谁离得开枕头了吗?
即便是远古人,也要拿块石头骨头垫着,充当枕头好吗。
他是哪来的傲慢劲,竟然瞧不起枕头了呢?
徐妍嗤之以鼻。
想完了,不服气,拿起枕头到门外抖,誓要把自己枕头抖得又蓬又松,舒适温柔,换个香甜的梦。
可惜……
徐妍抬头,看着卡在前路上的巨大枕头,喃喃自语:“我还以为自己不介意呢。”
原来,也没有那么不介意。
她站起身,松了肩肘,把自己彻底埋进枕头里。
大枕头松松弹弹,枕芯绵软,略带回弹,包裹着她的身体,如温泉似羽毛,裹得人骨头都要跟着枕芯一起绵下来了。
化骨绵掌版泄人气劲。
徐妍想起太极。
以前学功夫的时候,舅舅说她,“其实你爱看的那些个功夫式,什么散打、格斗、搏击、MMA的,都只是些个竞技运动。”
“它们上手快,出招猛,打起来效果好看,老招你们这种小囡囡喜欢咯。”
“但其实哇,真正的搏杀技,还得看咱老祖宗的太极。”
以前想不明白,觉得奇怪:怎么公园里老头老太强身健体,一动定三秒,出招慢如虫的太极,也能成为搏杀技呢?
现在好像明白一点了。
原来,“柔”才是最消人命的刚劲。
自己动作迅猛,狂躁,一拳又一拳向枕芯出击。
可棉花不在乎她的攻击,它都甚至不为所动,就站在那里,笑着化掉了她所有戾气。
——你不是喜欢打架吗?
——打呀,我全都接受。
——嘎嘎嘎嘎。
直到最后,自己精疲力尽,主动放弃,它还站在那里,仿若无敌。
有情化无情。
徐妍耳边响起一个模糊的声音。
“伏羲八卦,两仪太极,以柔克刚,最磨人性。”
她皱眉,觉得这话听来有几分熟悉。
想了想发觉:这好像是刚学武时,舅舅训她,最常念的那句话。
也有好多年没听过了。
好像后来基本功的阶段过去,就没再听舅舅说过这句话了。
徐妍微微掀眼,往前看去。
视线所及,看见一方姑苏小院。
白墙黑瓦,檐下落雨,苔痕遍布,浸满风霜。
这是……?
她抬头,看见个发白的牌匾,上刻三字:武人堂。
这是舅舅家,是她学功夫的地方。
徐妍一个激灵,猛一回头,这才惊觉:那张巨枕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眨眼间,她从溶洞转到姑苏,回到了练武的小院。
未来得及多看,一根细细竹鞭抽到徐妍腿上。
徐妍下意识一跳。
刚蹦起来,又一记竹鞭扫过,打到她手背。
舅舅的声音响起:“让你练功你逃学,让你强身健体你打同学!拿女同学蜡笔画花脸,薅男同学头发扎小辫,撕课本,推同学!还有什么事你干不出来!”
徐妍噗嗤一笑。
别说,不提她都忘了,原来自己还干过这些破事。
她还真是,从小就皮。
徐妍听见自己委屈兮兮的声音从体内响起:“那他们欺负我呀,我学功夫,不就是为了不受人家欺负嘛!”
舅舅气得发抖:“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先动的手!”
她铮铮有词:“他们笑话我,我不得动手吗!”
“再说了,学功夫,不就是要打架的吗!”
“暴力解决不了问题!”舅舅怒吼。
徐妍也吼:“你现在不就在用暴力解决问题吗!”
“你凭什么讲我!”
舅舅捏着竹鞭的手哆哆嗦嗦,恨不得再抽徐妍几大鞭。
徐妍见状,赶在下一鞭子抽来之前,脚底抹油,飞快开溜。
“我去街口给你买酒!”
一路穿街过巷。
小雨渐歇,水滴落檐,打得青石板上啪啪响。
徐妍跑到街头店口,甩了甩半湿的头发。
甩完后,尤嫌不够,她把腰上红绸一解,擦着脑袋冲老板点单:“来瓶黄酒。”
老板吆喝一声,把酒瓶拿来,徐妍接过,付了钱,扭头就跑。
“谢谢啊!”
身后,老板哈哈大笑:“囡囡,又在挨打啦?”
徐妍摇手:“没有的事!”
她把酒瓶往腋下一夹,叼着绳端,往腰上系红绸。
嘴里含含糊糊地嘀咕:“这才哪跟哪呀?”
红绸软带覆上宽松的白色练功服,徐妍系好结扣,扯了扯下摆,理好衣服后抬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然走回家门口了。
不是舅舅武馆的那个“家”,而是父母没离婚前,她住着的那个“家”。
徐妍上前一步,想要推开大门,可门锁扣合,她没能推动。
摸着老屋把手,徐妍有些惆怅地想:好多年没回这个家了。
小时候父母忙,她在舅舅家的时间比在自己家的时间还要多;后来父母再婚,各自成家,就更没人来这间屋了。
其实就地理位置来说,俩家屋子都在一个街区,从武馆走到这,十分钟都不要。可徐妍每次想起这间屋子,总不自觉想起隔壁那被她打过的痴傻男孩,心里愧疚,又意识到这间屋子就是父母婚姻破裂的证明,更是变扭……所以久而久之,她连路过的次数都少了。
要不是这个梦,她都快忘记这间屋子长什么样了。
徐妍怀念地抠抠门锁,捻捻春联,又探头,透过院墙的窗户往小院里看。
院内摆设如常,小板凳,大水缸,几张荷叶立中央。
墙角有几盆小花,垂丝海棠,养的不好,乱枝横斜,长着长着就戳过窗户口,探到邻居家。
偏偏枝条缠绕,卡住窗棂,盘成个曲曲绕绕的繁结,想解都解不开,只能任由它长。
每到开花季,两户人家,三天两头地扫花,烦不胜烦。
……
徐妍在屋前探头探脑,立定良久,好半天才想起来:自己是出来买酒的,还得把酒给舅舅送回去呢。
她依依不舍地转身,踢踢踏踏地往武馆的方向走。
走了两步,又觉得哪里不对:自己刚刚……好像是看见什么了。
哪里怪怪的。
徐妍倒走回头,又往窗户里看。
小板凳置于墙边,大水缸摆放中央,荷叶在水上挺立,窗棂旁,海棠花……
徐妍手上一抖,手里酒瓶险些脱手。
她深吸口气,终于看清:窗框后,邻居家的男孩藏在花枝旁。
徐妍把手里酒瓶拎稳,隔着小院,望向少年郎。
他垂着眼,面无表情,立在窗户旁,似乎在看花。
徐妍看清情况,稳了心神,忍不住嘀咕:什么嘛,原来在看花。
也不说发出点动静,打声招呼什么的,就这么呆呆站在那,跟个鬼一样,好吓人啊。
但转念一想,她又觉得是自己苛刻了。
那男孩本来就不会说话,是个无声无息的智障,他不呆站着,那还叫“正常”吗?
徐妍咬唇,既尴尬又好笑,为这番故地重游感到唏嘘,也觉得自己年少时,确实荒唐。
她透过花枝,冲少年大叫:“那个、那个谁,对不起啊!”
时隔多年,她终于能坦然见他一面,亲自说声抱歉了。
只是想了半天都想不起来他叫什么,这么“那个、那个”的,实在不太礼貌。
徐妍看着那少年半大未熟的身型,想了想,又改口喊他:“小哥,你叫……”
说到这,卡了壳。
对面那个少年伸手拨开海棠花,抬头飞快瞥了徐妍一眼,然后身形一晃,离开窗框,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