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8-15 ...

  •   8.
      江湖是非多,总有人因为一些原因无法以真面目现世,便总戴着面具。照理说,云锦这般背景不深厚的后生是没必要戴的,戴了反而不利于打响名号,行走江湖会更加不便。
      如果一个人出门在外都掩着面,那说起这个人时,大家就无法描述具体长相,只好以面具的样貌替代。如同云锦这般。以至于那饕餮纹样,放到器皿上或许可爱,附到人面上却有些许骇人了。
      我说骇人,是有依据的。饭后袁姑娘就拿出一张画给我们看,画中人带着饕餮纹样的面具,弓步拉开,左手置于身前格挡,右手背在脑后,正欲拔出背上的剑。我赠他的剑。谁也无从知晓面具之后的表情,只能看到那玄色长袍迎风舞起,剑穗都显得不祥起来。
      别人不一定知道,但我是知道,二叔是知道的。那面具后的脸是可称面善,甚至温柔,少了几分江湖人该有的痞气,遮起来也算是方便行事。只是这花纹选得有些凶过头了。
      没有过头。袁姑娘说。他找我爹打面具时特地强调,他就想要一个这样的面具。当人们的注意力全被面具吸引,就会完全忽视后面的人。那时我不在家,没有见过这个人。只是我爹觉得面具打得极好,又听闻了他的一些事情,便心血来潮画了这幅多余的画,托我这趟出门带给他。
      我印象里他大多是笑着的,有时被我戏弄了会懊恼,会追着我打,但他知道我是弱鸡,不会真揍。总之不会像画中这样,立马要跳出来砍人的样子。或许云锦已早已不是我熟悉的云锦,或许这戴着面具的凌人的模样才是真正的他,和画中一样的他。
      我有点不确定自己这趟门是否出对了,甚至有点觉得,云锦下了这么大的决心同我道别,或许现在根本不想见到我。
      袁姑娘说,既然碰到了我,就请我代为转交这幅画。
      回屋后,我再次将画展开端详。平心而论,袁姑娘的父亲是位相当出色的手艺人,不仅面具做得好,画工也很精致,栩栩如生。虽然人物戴着面具看不出表情,但光凭那张扬的动作和衣袍翻飞的姿态,他也画出了十足的气势。画中剑穗的黑色流苏被带得根根飘起,和我想象中的样子是一样的。那条我跑遍三镇挑来的剑穗,观音保过佑,佛祖开过光,云锦一直不肯佩,总归还是佩了。
      这么凶狠的模样,德桐之后他又经历了什么呢。每用那把剑的时候,不经意瞥到剑穗的时候,云锦也会偶然想起我吗。或许不会,毕竟江湖事繁。
      呆子,清醒点,你可不能再想这些了。
      我摇着头,重新把画收了起来。既然袁园将画交给了我,那我必然不能退缩,不能逃跑,挖地三尺也得把这个混蛋挖出来。不管他变成了什么样子,不管我们之间变成了什么样子。
      再过七天,我们就相识整十七年了。
      9.
      二叔差我送一封信去听雨阁。听雨阁取坐听江湖风雨之意,是一个近年逐渐发展起来的江湖情报组织。阁主同我二叔是旧识。
      我虽没有明说,但想必二叔是发觉了。这回出来,我不仅想见到云锦本人,还想知道他这半年来的经历。而这些事,就算是亲自见到了云锦本人,我也不一定开得了口询问。让我猜,二叔也没什么重要的事要跟阁主说的。绕这么一大圈,无非是给我一个方便的借口。
      叔父实在多虑了。直接走进听雨阁问价打听消息这种事,我也不是干不出来。我们年轻人最不怕丢的就是脸面了。
      听雨阁主,大名诸庭雨。我们还是称阁主好了。阁主三十来岁,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内不学四书养性,外不修武艺傍身,打小就是个让家里长辈操碎了心的主。十三岁时,阁主对民间八卦产生了兴趣,自发记录整理,凭自己的推断抽丝剥茧发现了一些秘辛,江湖人送了一个听雨先生的雅号。十年前家道中落,为了生计,不得已将兴趣发展成工作,干起了贩卖情报的卖命勾当。阁主人脉广布,我二叔就是其中之一。
      我进门时,阁主正在更换线香。原来这个护卫重重的的院子,连个换香的仆从都没有。阁主看起来不像三十多的人,也不像个能施发号令的人,仿佛只是个坐在自家的窗前拨弄香的闲人房主,外面的满城风雨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阁主看了我送来的书信,随即点点头,然后问我是不是有事想问他。看来二叔这是把我的情况透了个底掉。我觉得背后探听别人的事不太好,之前在心里做的建设统统喂鱼了。
      只是,也不知当时自己怎么想的,只觉得既然箭在弦上,那我就找个理由。我发小离家出走,他母亲十分担心,托我出来帮忙调查。
      原来是这样。阁主说。云锦的情况我知道一些。你还有一幅画像是吧,拿出来。
      不愧是听雨阁主,连这都知道。
      原来画的是这个。
      什么。
      齐家坞剿匪。
      怎么看出来的。
      地上的野花,叶似松针花似牡丹,只有齐家坞有。
      就因为这个吗。
      还因为那阵子四处在传,少年云锦,着深蓝色长袍,饕餮纹假面,于齐家坞剿匪三十二人,名动天下。
      深蓝色……
      是深蓝色,只不过他离开时已经是黑色了。你瞧那野花是不是开得特别好看,有血作养料,必定美艳动人。
      我在调整自己的呼吸。
      阿梓,你发小已经杀人不眨眼了。
      我在寻找自己的呼吸。
      怎么会这样,这才过了半年。不,齐家坞剿匪时才过了四个月。我临出门前确实去过云锦家,那时他父亲不在家,只有母亲在。我同云姨说了自己要出走的事,求她不要告诉我娘,云姨却并没有规劝我,只是叫我自己多小心。她也没有让我一定要找回云锦,似乎对自己的儿子很放心。我好像被她的态度暗示,一直觉得云锦不会有太多变化,只要找到这个人,我们就能回到从前。
      我们还回得去吗。
      10.
      从听雨阁回来后,我心绪不宁,晚上也发起噩梦来。一会儿梦见二叔握着我的手语重心长,要我看顾好云锦,一会儿又是云姨在昏暗的烛光里看着我,好像我很可怜似的,叫我一路小心,一会儿又是娘看到信后怒不可遏的样子,一会儿又是云锦挥着那把我赠的剑向我砍来,我却像是中了降头般动不了,只能在死亡的恐惧中惊醒过来。
      这一砍算是彻底把我砍醒了。
      月光盈盈,照着窗台上那张画像,我睡前将它展开忘了收回,此刻正被晚风吹得波澜骤起。火光也影影绰绰,烛台像是要被风吹倒的样子,我连忙将画收好。这画可不能再出什么岔子了。我得早早将它交给云锦,之后的事另作打算。
      觉也不好再睡,我随便捧了本阁主送的书读到天明。天明后,论武大会就要开始了。
      这日的架势,是前几天搭的草台比不了的。光擂台就有十座,由城中最好的木匠们提前一晚搭成。每个擂台配裁判一名,郎中一名,另有三位高手在台下一刻不停地观察,以免有人作弊。
      按规矩,任一人可申请第一个上擂台。上擂台的人要守擂,守到守不住为止。第一个守擂属于脏活累活,一般没什么后生愿意干,反倒是经验丰富的老人会去。我在十个擂台之间逡巡,在第九个那里找到了我二叔。
      二叔似乎是有意选择了一个比较偏的地方。我认为可以理解。这边熟人太多了,让他们看到反而不好施展拳脚。我正想去跟二叔打招呼,已经有人要攻擂了,只好作罢,远远挥了一下手就当打过招呼了。
      如果说前几天二叔守擂是在玩票的话,这回起码动用了三成真功夫。他甚至带了一把剑来,这把剑连我都没见过几次。我隐隐希望今天最好还是没人能逼他拔剑。
      三两个后生攻擂失败后,我们的老熟人袁园登场了。其实我挺佩服这姑娘的。人们总认为女子力小,适合鞭子暗器之类的武器,袁园却总是提着双刀,连轻一点的剑都不稀得使,显然并没把那些成见当回事。纵使她手中的双刀跟二叔的拳脚比起来还是有些磕磕绊绊,仍可看出她这几日武艺的精进,想必是把画交给我之后又狠练了一番。
      虽然这番练习在我二叔面前依然有些稚嫩,但我已经能看出若干年后她驰骋江湖,和一众好汉分庭抗礼的样子了。
      二叔守住了袁园的攻擂。立马向台下问道,还有人吗。
      有。
      来人的声音令我感到陌生又熟悉。他以轻功飞上台,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连二叔都惊叹了一声好轻功。他正正飞到二叔对面的地方,不同于其他后生作揖,而是以剑支撑,单膝跪下,面具随着头颅一块低下去,直直叫了声师傅。抬起头,又道,云锦今日来攻擂,请师傅赐教。
      11.
      那句之后云锦便再无废话,提剑就向二叔攻去。这是一个凌厉的杀招,那速度我前所未见,原本半跪的姿势都成了他向前的助力。
      我说叔啊,您就让我看顾这么个玩意儿,这又不是什么小猫小狗。他还用我照顾吗,别把我送回老家我就谢天谢地了。您良心过得去吗。
      不知二叔有没有听到我心中所想,只见他身形一闪,避开了云锦的进攻。下一瞬,二叔的剑出鞘了。
      今日有不少年轻人来攻擂,皆是仰慕二叔的威名。他们大抵是觉得打输了也不丢人,若再能得到一二指点,那就是净赚。其中似乎有几位稍厉害一点的,可令二叔放弃拳脚,用剑鞘格挡几招,结束后二叔还会夸他们几句以示鼓励。但至少我是没看有哪一位能使二叔拔出剑。
      而云锦只用了一招,二叔的剑就出鞘了。
      我曾经暗暗祈祷二叔今天碰不到拔剑的时候,因为已经隐隐预料到这个场面。和二叔同辈的人都在守擂,而攻擂的这些后生里,最有可能让他拔剑的,就是云锦。而又如同我之前感受到的那样,云锦已经不是我们熟悉的云锦,我只能祈祷他今天不要出现,因为还不想看到自己预见的某些画面。
      可是云锦出现了。
      周遭都是看热闹的人群,大家都想见识一下明日新星是怎么挑衅老人的,二位都是话题人物,师徒相残也是颇有看点。只有我在人群里冷汗涔涔,手中的纸笔也快被手汗浸湿了。
      擂台上剑影纷飞,以我的拙眼根本看不清人在哪,只隐约感觉,二人招式看似相似,实则大不相同。若我学剑没有半途而废的话,虽然水平差得多,但招数跟二叔大抵是一样的,懂些武功的人便能看出我的师承。可若让这些人现在猜一猜云锦师承何处,恐怕是没几个人能说得出来,因为他的内外心法已经不属于江湖上有名字的流派了。
      不说别的,这家伙确实进步飞快,他一定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可惜今天不是个好时候,否则我得好好恭喜他。
      二叔虽然拔了剑,却仍是一副悠然的样子,好像今天只是出来逛个街,吃个饭。云锦,云锦不一样,他很认真,非一般地认真,仿佛在跟宿敌对决一般严肃,仿佛今日就是他最后一战般严肃。这是一场精彩的对决,但无论哪方受伤都不是我想看到的。
      论武大会本是一场点到即止的交流盛会。点到即止的意思是,刚开始守擂时,二叔说过,今日谁能让他拔剑,他就输了。
      是的,明明胜负已定,如今二人却仍然在战,用着相似又不同的招式,用着寻常比试不会用的杀招。我一度期待过亲眼看到云锦出招,想看看他的变化,却万没想到是这个场景。
      几百招过去,我好像终于有点能跟上他们的速度。二叔手腕向上一挑,就见云锦的剑脱手,在空中划出数道圆弧,噌地一声,插入我面前的土中。
      我输了。二叔道。你学得不错,云锦。
      师傅教得好。云锦面无表情道。
      12.
      接着,二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抱作一团,伴随着二叔笑骂臭小子和我心头大石落地的声音。这两个混蛋,吓死我了。
      我拔出地上的剑,走过去递给云锦。云锦唤了一声戴梓,我就浑身一震,剑都差点脱手。这家伙以前不爱叫我大名,给我起各种外号,呆子,带子,袋子,小脑袋瓜,依照语境随意切换。我不喜欢这些外号,让他喊大名,或者学长辈?叫我?阿梓?,?原来听到大名是这样不习惯的。
      我也被他们抱住,我感觉自己要哭了。确实哭了,像是碰到?什么?极度?伤心?的?事?,?哭得?不能自已,宛若三两岁的孩童。我已经顾不得周围人的眼神,只是疯狂释放这段时间压抑的自我。出丑就出丑,要怪就怪面前这个家伙,都是他害的。
      我从来没有想过云锦变了我就要远离他,即使是真变了我也不会离开的。明明出来只是想要寻他,却给自己编了一个想见见世面的理由。后来对画中的他心生畏惧,又拿还画当理由。云锦就是云锦,怎么可能变成连我都不认识的样子呢。
      与其说是害怕云锦变了,不如说是我近乡情怯,怕见到他,怕他觉得我变了,不理我了。现在我才是从乡下跑出来见世面的穷小子。
      然而我还是?想要?见到他,无时无刻不想?见到他??。?无论是?从前的??,?现在的,以后的,?正义的,?邪恶?的?,?耍剑的??耍?宝?的??健康的??残废?的??活着的?死去的?,?总之所有的?他?。?我对他?的?思念?已经到??疯狂?的?地步?而不自知?,?只知道在潜意识里?给自己找?各种各样的?理由?。?又暗自揣度?云锦?大概?不想?见我?,?不敢光明正大地找他??,?一直?拖到?现在?。?
      我又为什么不能哭?,?此情此景?就应该?哭?。?我早就应该?出来找他?,?不是?半个月前?,?是?半年前?。?我应该同他一起?出来,?一同?斩虎?,?除匪,一同?行走江湖?。?更早的?时候?,?我不该?学武?半途而废?,这样,??或许?他?出走?的?时候就?会?问我?一句?,?呆子,?要不要一起?。?这样我?今天才?不会哭?,?不会?在他?离开?半年后?才?后知后觉?,?原来?他不在的时候?,?我食不知味夜不成寐,失去了?生活里?所有的?乐趣?。以至于把收集露水当作乐趣,只因为这种无聊的?事情他和我一起做过。
      我就应该哭。?
      13.
      当然,?还有一些?问题?悬而未决?。?
      比如,?将我的赌鬼?三叔?救走?的?蒙面客?是谁?。?谁在那天清晨把恼人的公鸡抓起来塞到袁园手里。谁,明明早就跟袁园碰过面,却硬是不收画,偏要让我转交。有些人和我一样,明明在就该露面,却一直犹疑。
      还有更多的。
      云锦终于告诉我,当初他离家的两个原因。
      一个是当时他父母已经分居了,准确地说是他父亲带着姘头跑了,他对那个破碎的家也没了留恋,只是偶尔回去看看母亲。他的父母也如胶似漆了好多年,却还是分开,他害怕和我也变成这样,因此不敢再与我亲近,干脆一走了之。
      另一个是,在他的设想里?,?我的未来有两条路?,?继承家业跑商,或者考取功名。无论是哪一个,都不算是什么好差事,可以说都不太适合我。但是以我的性格,也没有别的更好的选择了。不管我选择哪条路,他都暗下决心要护我周全。为此他想变得更强。云锦何等聪明,早些年就发现我厌恶被他保护的事。既然不喜欢,就暗中保护好了。而我们快?成年了?,?他的?时间?不多了?。?
      所以你三番五次找袁园帮忙,跟她关系很好么,是有多好。
      呃咳。
      随后云锦说,他出门在外几个月,对外界防备颇深,没有几个交心的朋友,其中利益关系不大的袁老伯算一个,所以对袁园也是信任的。事关我,其他的人他不敢交付。
      他低头敛眸,看着手中的剑穗。我将这把剑带在身边,就是想每每挥剑时都能想起你,不想忘记你。
      我正要感慨,他又道,不过这把用太久了,已经不好用了,你快送我新的吧。
      14.
      阁主那日送了我一些书和白纸,叫我没事的时候记录一下近日见闻,有用的话他会采用的。
      关于我未来的出路,实则我没有走云锦设想的任何一条。这不是他的问题,如果按我以前的性子,确实会是那二者之一,但现在我变了。
      ?叔父?的?叮嘱?。他看出?云锦?性子?偏执,?急于求成?,?就怕他?哪一天?轴劲犯了?干什么?蠢事?。?这才叫我?看着他?。?
      我呢,?也想好了?。?反正?没有?他?的?地方?我就?过不下去?。?我给自己?想了?第三天路?,??待在任何一个?有?云锦?的?地方?,?凭自己的?本事活下去?。?
      云锦的路?。?在任何?地方?,?有我?陪伴的?情况下?,做任何他想做的事?。?
      15.
      我仍然不知道如何回答那个问题,许多人都不知道。好在我不孤独。
      也许?哪一天?我们又会?因为?别的?事?分开?,?但?短期内?应该不会吧?。?
      来日方长。
      Fin.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