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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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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谢府除了谢瑶,其他人都穿回了素日里的打扮。
谢瑶又长高了点儿,又清减了些,她仍是一身素白孝服,只是相比几个月前她身上的素白孝服更显空荡,原本带着些婴儿肥的脸也瘦出尖尖的下巴来。
“不要!不要!我不要被发卖了!”
一个丫鬟厉声惨叫着被家丁从垂花门里拖出来。她挣扎得厉害,对着抓她的家丁也是又踢又踹、又抓又咬。
冷不丁挨了丫鬟用力一咬,家丁哀嚎一声,抓人的手腕儿一松,登时让丫鬟得了机会重新跑向垂花门里头。
可惜,丫鬟没能跑出几步就被其他家丁眼疾手快地抓了一把。
夏衣轻薄,家丁这一抓又是力道极大。丫鬟不光被扯破了肩头衣物,更被巨力带得摔倒在地,额头、手臂与膝盖当即磕伤,斑斑血迹擦溅在垂花门前的石阶上。
“不要、不要……我不要被发卖……”
声嘶力竭地哭着,丫鬟拖着膝盖被摔出两个碗大伤口的腿脚爬向门坎儿。
当她终于靠近了门坎儿,她也瞧见垂花门里那个冷眼瞧着这一切发生的人。
“瑶小姐……”
身量不高的谢瑶立在那里,她淡淡地望着丫鬟,似乎并不为丫鬟被发卖而欣喜,可同时,她的神情里又充斥着孩子不应有的冷静与冷漠。
丫鬟的后心都凉透了。她总算明白自己好好地做着事儿,怎么家丁忽然闯进来就要拉她去发卖。
“小姐、瑶小姐!小姐您大慈大悲,就绕过奴这一回吧!您听奴说!奴不是故意怠慢夫人的!奴绝不是故意——”
丫鬟未尽的话语被家丁捂回了她的嘴里。谢恭行从后头走了出来,一只手按在了女儿的肩头。
“如何,阿瑶?父亲可是说话算数?这份奖励,你可满意?”
“女儿满……”
谢瑶勾了勾唇角,却没能露出笑来。她望着那用双手紧紧扒住门坎儿、涕泪横流不愿被人带走的丫鬟,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家丁们早就烦了这不断反抗的丫鬟,被那丫鬟咬了一口的家丁更是直接抓住那丫鬟的发髻。为了报复丫鬟先前那一咬,带着怨气的家丁这回使出了十成的力气,丫鬟被他拖死狗一般拽出了门去,连头皮都给他拽出了条缝儿来。
鲜血从丫鬟头皮上洇下来,糊住了丫鬟的眼睛,那猩红的颜色刺得谢瑶心尖儿微微发颤,让她几乎想要移开自己的视线。
在丫鬟后首被带出来的婆子还有几个,见此情景,这些婆子们都是惊得不敢动弹。
“站着干什么!往前走啊!”
家丁驱赶牲口一般往几个婆子的腿上、屁-股上踹了两脚,这些婆子们连忙低下头,顺从地从垂花门鱼贯而出。
这几个婆子已经不年轻了。她们心知自己就是被发卖也只会被卖去做些苦活儿累活儿,不挣扎不反抗还能少些罪受,也因此她们轻易地接受了被发卖的命运。
先前那被拖出去的丫鬟可就不同了。她风华正茂还颇有姿色,又是一身的细皮嫩肉,看起来是有机会成为通房甚至是被扶为妾室的。
人牙子最是喜欢大户人家发卖这样的丫鬟。这样的丫鬟不愁买家,花街柳巷更是抢着要人,加之卖主怀得就是要狠狠折磨这种不听话不懂事闯了祸的丫鬟的心思,日后不光没人会为这些被卖的丫鬟出头,这些丫鬟过得越惨越能让发卖她们的主家解恨。
人牙子既能获利颇丰,还能攀上贵人的脚趾。自然是顺水推舟,求之不得。
至于被发卖的丫鬟……花街柳巷是男人们的温柔乡销金窟,亦是生吃女人的活地狱。进了花街柳巷的女人大多活不过五年,被客人玩死的有之,想不开吊脖子、吞金、跳河的有之,吃了老-鸨龟-公拿来的堕胎药一尸两命的有之,染上了花柳病,连鼻子都掉了,死时身上没有一块好肉的也有之。
但这些,就不是会有人告诉谢瑶的东西了。
谢瑶还小,别说她不知道花街柳巷是什么地方,她就连“窑子”二字都未曾听过。
她是见那丫鬟都被人拽得头皮流血了,这才生出些恻隐之心。不过这点恻隐之心立刻就被谢瑶自己挥开了。
那丫鬟求她饶过她?
是,她是可以饶过她。
可,谁又来饶过她的娘亲呢?
就因着这些不像话的下人,她的娘亲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到底都吃了多少的苦头,受了多少的作践?
若是被妥帖照顾,她娘亲会因为一点小病就病这么久?若是被好生对待,她娘亲会如此早逝?但凡这些该死的丫鬟婆子能有一分人心,她娘亲能至于在病中也只能吃又干又硬的酸馒头?
所以她不饶恕。
她没资格替已经无法张口的娘亲饶恕。
“……不满意。”
浓密的长睫扑扇两下,半遮住琥珀色的眸子,谢瑶改了口。
她转过脸,仰头朝谢恭行道:“在这些丫鬟婆子像娘亲一样受尽苦楚,到地府里讨得娘亲饶恕以前,我都不满意。”
谢恭行咧了咧嘴。他几乎要克制不住自己嘴角的上扬。
终于!他终于在女儿身上看见了他一直想要她有的特质!这才是一个准皇后……不,一个未来的太后应有的杀伐果断!
他若是不从小就这么培养谢瑶,谢瑶要么只会像她那个没用的娘一样无谓地死在黑暗的角落里,要么就会像谢韵那个废物一样哪怕有机会帮助谢氏一门站上权利的巅峰、却草包一个非但无法襄助家中,还被皇帝耍得团团乱转。
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始终恭敬低头一旁候着的人牙子,谢恭行高声问:“听见小姐的话了吗?”
“回大人,回小姐,”
垂花门外的人牙子神色严肃地朝谢恭行与谢瑶一揖到底。
谢三老爷为何许他这般低贱之人踏足谢府,他算是明白了——从他嘴里说出的承诺,也是这位谢三老爷送给她女儿的礼物。
“两位尽可放心!小的一定保证这些个黑心肝的东西每日都受尽苦楚!好日后见着夫人,真心实意地向着夫人告饶!”
“嗯。”
谢恭行满意地一颔首,侧身问谢瑶:“阿瑶,这回你可满意了?”
“满意。”
谢瑶僵直着身体,没有任何感情波动的回答。
“那好。”
像任何一个溺爱女儿的父亲一般亲昵地搂过女儿肩膀,谢恭行带着女儿向内走去:“今日起,阿瑶可得愈发努力了。”
“毕竟,你娘亲院子里的下人,可不止那几个呢。”
“是,父亲。”
夏日的炽阳穿过廊柱散落一地,踏着碎阳,谢瑶像是感知不到腿脚上的疼痛,跟着谢恭行往深影重重的书房走去。
若问谢瑶这几个月都在书中学到了什么,那一定是:这世间没什么是不需要代价的。
她想动用父亲的权利去处置那些害死娘亲却被祖母包庇的下人,唯有付出足够多的代价。
脚底那些伤口算什么?腿上那些血痕算什么?只要能为娘亲报仇……就是抽干了她的血去,她也是乐意的。
……
“阿瑶妹妹可真是见外!”
谢瑶请谢恭行发卖了几个丫鬟婆子的第二日,谢瑶的堂姐谢玲便上门了。
谢玲是谢二爷谢恭肃的长女,年纪足足大了谢瑶八岁。她今年将好及笄,谢府便为她挑选了几个相看对象。
大雍民风开放,男女大防并不严格。加之当今天子崇孝帝与国母谢皇后最初就是背着周遭私定终身的。如今帝后恩爱,大雍举国上下也算是国泰民安,帝后私定终身那一段儿也就成了真金不怕火炼、真爱无惧周遭反对。朝堂之上无人敢指摘帝后德行有失,民间更视帝后情史为美谈佳话。年轻人们以帝后为榜样,比起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更崇尚自由相看与真心相爱。
高门不比民间,婚丧嫁娶中的考量相当复杂。放任家中子女去自由相看、私定终身,那对高门来说是绝无可能。
但,高门也不可能完全逆势而为,压制住家中小辈们那颗躁动着想要自己做主自己婚事的心。毕竟压抑多了,谁知道哪家脑后有反骨的小辈会不会生出逆反心态?
这绞了头发剃了光头去当姑子和尚也就罢了。就怕小辈们弄出个既成事实,再告到二圣面前,求二圣成全“真爱”……到那时,那就是一门上下颜面尽失。
被其他廷臣当成笑料笑个三年五载还算是好的,被御史台的御史参上一本扣上“无德无才,连家中小辈都教育不好,又怎堪为官?”的帽子,就当真是几无翻身的可能了。
谢府不是寻常高门,真要不想去跟这风倒也没人敢逼。然而各家高门的长辈们都已退让一步,单谢府一成不变,这倒好似谢府至今不认可天子与谢皇后伉俪情深,要与二圣对着干了。
因着上头这些弯弯绕绕,谢府给了正值婚龄的小辈们一定的选择权利。虽然说到底小辈们还是会嫁娶长辈们属意的人选,不过盲婚哑嫁的事情不会再有。
谢玲并不急着备嫁,家中也未催她。是以她仍是同及笄前一样,风风火火来去自由。
“你若早些告诉姐姐婶娘院子里的那些下人苛待婶娘,姐姐我一早就不会收她们进我和娘的院子里了!喏!进了我和我娘院子里的小贱皮子我全给你带来了,这会儿都跪在你院子外头等你发落呢!”
谢玲嗓门儿大,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很有威势。
谢瑶不太擅长应付自己这位话多又总爱先声夺人的堂姐,只得笑着迎了谢玲进屋,先吩咐丫鬟去取些茶点再泡壶新茶过来,这才道:“阿瑶谢谢玲姐姐。”
“哎唷我的傻妹妹!这点小事说什么谢!”
谢玲说着用拿着帕子的手虚打了一下谢瑶的手臂。
服-侍谢瑶在桌边坐下,英妈妈拉开谢瑶左手边隔了一个位置的圆凳。哪知谢玲压根儿没跟在英妈妈后头,她自顾自拉开谢瑶右手边的圆凳,径直坐到了谢瑶的身边。
“话说阿瑶妹妹,这些丫鬟婆子你也打算发卖么?”
丫鬟的哭叫又回荡在谢瑶的耳边。
谢瑶眨了眨眼,放下手中的茶杯:“自然是的。”
“这般……”
谢玲似是没想到谢瑶如此坚决,她眼珠子转了几转,这才道:“也是,这些该死的下人作恶多端!只是让她们受些皮肉之苦哪儿能抵消得了她们犯下的罪过!定要让她们看看坏人的下场,她们才知不应作恶!”
说着谢玲一把将谢瑶抱在怀中,亲热道:“姐姐知道阿瑶妹妹最是心软,作出这般决断对阿瑶妹妹来说一定不容易吧?”
谢瑶先是一僵,跟着眼眶一热。
对她来说,娘亲死后的哪一件事是容易的呢?
娘亲刚去的那一个月,祖父让下人每日都给她买些蜜麻酥、甘露饼之类的点心送来,她没有胃口,又不敢不吃,怕被人看见了去祖母面前挑拨是非。便天天逼着自己下咽,天天积食,天天寻着没人地方去吐。
祖母本就不待见她,现在因着她请父亲出手动了那些个原在娘亲院中、娘亲去世后被祖母收下的下人,祖母以后只会愈发厌恶她。
父亲……父亲是看重她这个女儿,但那是因为父亲需要她去成为下一任皇后,下下任太后。对她、对谢瑶这个人……想来父亲是不怎么关心的。
哥哥们,哥哥们对她很好,可哥哥们也离她很远、很远……在将娘亲的棺椁送入琅邪家墓之后,两位哥哥又在祖父的催促下直接回了安阳书院。
宫中的谢皇后送来了许多东西以表安慰,可那般多的东西,她一个没有母亲姐姐帮衬的孩子,实在没法子好生保管。只怕哪天有下人从中偷了东西,她也浑然不觉。
说到下人……
在她娘亲死后,下人们的嘴脸也跟那影灯一般,转呐转。祖父命人送点心来时,下人们对她还很亲切。等点心被祖母停了,下人们的态度就渐渐转冷。就是英妈妈也受了牵累,在下人房里似乎遭了欺辱。
昨日之前已经有下人敢在她面前盯着谢皇后送来的物件儿打量。昨日过后,她身旁服-侍的丫鬟婆子们又开始低眉顺眼,柔声细语。
“阿瑶妹妹安心,以后有姐姐帮衬你呢。”
手指一刮,带走谢瑶脸上成串的泪珠,谢玲笑道:“发卖之事就交给姐姐来替你完成吧!也省得你又操一次心,又伤一次心!”
谢玲的笑语如此真挚、温暖,来自亲人的拥抱如此安逸,令人心安。谢瑶破涕为笑,轻声颔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