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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我想打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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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说先生再住院一周就可以回家休息了,听到这个好消息时,先生迎着温暖的日光笑了。
我看着他的侧脸,那优美的轮廓边缘长着近乎透明的细小绒毛,从额头到鼻梁再延伸至下巴,它们连成一条抽象的曲线,随着先生的情绪在明亮的光线中丝滑地移动着。我探出手指对着眼前的虚像抓了一把,获得的当然是一手空气,先生疑惑地扭过头,线条随之调皮地藏了起来,一大片黑影严实遮挡住我观察世界的窗户。我什么都没解释,装成乖孩子那样对他露出甜甜一笑。
我怎么会笑呢?后来我自己都想不明白,明明心里是那么不安。我借着照顾先生的病这个由头才得以留在他身边,等下周他出院回家去了,我还有什么理由赖在他的生活里不走呢?
“你不管书店的事了?”霍维彦是这么问我的。
“请你看电影,啥时候有空出来?”李孚翰是这么问我的。
“母后新学了清蒸鲈鱼,晚饭回来吃一顿?”温孤潋是这么问我的。
我拿起手机,头一回发现外界竟有这么多声音曾试图攀爬到我耳边,而过去一段时间我像是活在梦里,不仅任性地撂下肩上的担子,还主动逃离真实的现实,只把躺在病床上虚弱的先生和整日冒着消毒水气味的医院当作我所依存的世界。
理智告诉我,这样的状态很危险。现在机会来了,用不了几天我就能回到过去熟悉的日子了,可情感发现我在害怕,我像怕光的动物般躲在病房提供的遮蔽下喘息,我终于迟钝地发现:我抗拒回到现实。
与我吃饭时的心不在焉不同,先生吃得很香。他把平时总会剩下的青豆混着米饭吃完了,还主动尝了一口我杯子里的橙汁。看着他心满意足地歪靠在枕头上,我忽然很想主动依偎在他怀里,把整张脸全部贴上他的胸膛,由着他像撸猫咪般抚摸我的头发。
氛围正好时,我会一边细听他心脏有力的跳动,一边漫无目的地同他随意聊天,类似“我店里邀请了几位作家办阅读会,先生有没有兴趣来啊?”、“听说中央公园引进的千瓣莲好看极了,我们约着去看看?”、“婚庆公司在问结婚日期,先生打算定哪天?”……
最终我一句话都有没问出来。
我用尖牙反复轻咬着嘴巴里的软肉,歪在椅子上对着手机走神儿,先生还没入睡,他翻身观察了我一会儿,突然抛出一个问题:“小清,你最近累不累?”
其实很累,光早起晚睡就让我有些吃不消了,医院的陪护小床又经不得一点动作,稍微调整个睡姿就嘎吱嘎吱,我总保持着一个姿势躺到天亮,腰背酸得难受,但我怎么会承认这样负面的感受呢?
我照旧装乖,只小幅度摇摇头,眨着纯洁的眼睛回答:“有一点累,不过还好。”
先生挪开停留在我脸上的目光,他仰头看向天花板,声音轻轻地说:“怪不得你都打鼾了,是该好好休息。”
老天爷,我正浸泡在忧伤中呢,这男人怎么偏偏说这种话?我从懂事起就一直一个人睡,我不知道自己打不打鼾啊!我的鼾声很大吗?我吵得先生睡不好吗?我打鼾的声音是什么样啊?
忧戚的鸟儿从枝头飞走了,新问题成功占据我的心神。晚上在先生睡着后,我打开手机录音放在枕边,第二天睡醒,大约在意识回笼后没几秒,我做贼一样拿起手机躲到厕所里,把手机音量调到最低,拿听力相对更好的右耳紧贴着扬声器。
规律而轻浅的呼吸声,偶尔几秒被子摩擦的窸窣声,一段听起来很远的过路脚步声,漫长的寂静,临近结束时逐渐复杂的各种说话声,一个吵醒我的不甚美妙的惊呼声。我快进八个多小时的录音,可以说声音纷纷,唯独没有我既害怕又好奇的打鼾声。
当我蹑手蹑脚走回小床时,我不经意地扫了先生一眼,他把头深深埋在被子里,似乎还在享受睡梦的安宁,可没走几步我就顿住了。床头桌子上的水杯里很明显多出半杯水,我敢肯定它在我起床时还是空的。瞧,它甚至还冒热气呢。
呵,男人,隔着被子我也知道你在憋笑了。
“景先生!”我恼羞成怒地跑上前扯开先生的伪装,他像婴儿一样蜷缩着身体,嘴巴咧得很大,爽朗的笑声从他喉咙间自由逸出,很快填满了整个房间。
我拉起先生作势要挠他,先生同我玩似的闹了一会儿,后来我俩笑得有些收不住场,干脆都紧抓对方的手提防着进一步挠痒痒的动作。我赶出所剩不多的羞恼撑住架子,不过眼角两滴笑出来的泪珠正顺着脸颊给我丢人,当湿润在我的下巴汇聚时,先生眼里突然闪过一点亮光,他率先松开手做了个投降的动作,我趁机扭过头快速抹掉眼泪。
再回头时,我们俩又对视了。先生装着没事人的样子平静地看着我,可我就是能从他脸上找到了欢笑的预兆。不出所料,没过几秒这男人就噗嗤一声又笑了,我其实打算板着脸责怪他不该哄我的,但瞪了他一眼后,我莫名跟着也笑了。这下我心里一点阴郁或忧愁的情绪都没了。
现实迎回两个决定继续行路的孩子。景先生重新过上在公司和家之间两点一线的忙碌生活,我在家放纵睡了三天,品尝了母后没蒸熟的嫩鲈鱼,随后在温孤潋的催促下回到书店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找个班上吧,这样才能让景关喻少打点喷嚏,我就奇怪你怎么不直接去看他?”
我没法解释,但为了先生的健康,我把车停在书店后院,沿着石子路特意绕到前门去看最新设计的橱窗。
纯洁如海水的绸布上静静飘着书页折成的小船,一朵枯萎的昙花垂败在书脊搭成的礁石间,启人深思的名言被海浪拍打在碎纸岸上,半只古铜色怀表拖着细长的链子从水面一跃而起。
时间是六月二十三日,距离世界图书日已经过去两个月了,但阅读仍在继续。
正在我试图从海岸上捡起与我有关的字词时,一个红衣女人悄然站到我身边。六月的天气已经很热了,可她还穿着看起来就保暖的红毛衣,整张脸热得通红,她眼窝周围的皱纹着急地挤在一起,重重包围着一双满怀憧憬的眼睛。
对我而言,她长得并不迷人,但我一看见她,或者说她的神态,就有些挪不开眼。
她在很认真地阅读推荐书籍封面的文字,尽管额头上还往外渗着细密的汗,她却仿佛可以忽视这些不舒服的感觉,一心跳入橱窗里的汪洋大海尽情遨游其中。她让我想起在烈日下走了很久很久的旅人,虽然终点还在远方,面对路途中一片虚假的凉爽海洋,无论是饱喝一顿解解渴,还是停留片刻吹吹风,她无疑把这里当作了理想的安歇地。
已经很久没看到这样的客人了,我对她的来去都产生了十足的兴趣,不由得开口邀请她到店里坐一坐。女人习惯性地胆怯后退一步,她不安地缩起两只粗糙的手,低下头对我说她没钱买书,我用尽量友好的语气跟她说看书是免费的,她隔着透明的玻璃窗瞥了一眼店里的沙发,再次摇摇头。
“我就在这里看看,过会儿就走了。”女人是这么跟我说的,为表歉意,她还羞涩地对着我笑了一下。
一股无力感袭上我的心头,就像对着景先生那张坚定选择最早婚期的脸,我很想拼凑出一些语言挽回眼前的人。你可能并不清楚一次选择会引你走向何方,可站在你对面的我却不忍心看你在未来为今日后悔,虽然你不会出言怪罪我,而我仅仅是想靠近,没想过去催熟不属于我的果实。
“你会后悔的”,这句话我还是没说出来。
红衣女人离开了,我窝在书店角落的沙发里,捧着她无缘翻开的那本书从中午读到晚上。故事很精彩,文笔相当出色,是我不够专心,我大概又害先生打了好几个喷嚏。
参加阅读会的人来来往往,温柔的、铿锵的、语重心长的读书声持续良久,一阵掌声过后人声开始喧闹,店里的几个文艺青年要请作家们吃本地的特色菜,贴心的小姐姐给我端来一杯清茶,她见我躺着不想动,对着聚在橱窗前的人群挥挥手,接着她也一步步走开了。
我深陷在沙发的阴影里,暮色将我从头到脚笼在清冷的壳子中,书上的字一个都看不清了。身遭的昏黑就像我在医院睡觉前落入的阴沉,什么都有模糊的轮廓,安静之外还是虚空,唯一能使我区分二者的是身下柔软的质感,沙发至少不会嘎吱嘎吱吵醒先生。
“八月十二日、九月二十日、十月十九日,这三个都是好日子,你们想选哪个?一定要好好选,日子定了,后面要忙的事情可多了。”
“我和小清商量好了,我们选八月十二日。”
我转身把脸塞到沙发里,气息放得又缓又长,就像在睡梦里那样平静安稳。我模拟着吐痰的动作在喉咙里练习打呼噜,“呼”,真是响亮又令人震颤的声音。如果是真的,一定能吵醒先生吧?
我把手机录音打开,闭上眼决定沉沉睡下。明天先生会收到这段录音的,那时如果他还不清醒,我就没有勇气逃避他的笑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