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遐客》萧灵

9、八 逃路

　　马儿撒开蹄子没命地奔着，“咯楞咯楞”车轮磕着沙石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散架，转瞬，身边景物就被抛下，举目是一望无际的荒野。
　　孤独的月色在无星的夜里冰凉如刃，照着这群逃亡的人。“往前。”肖四望了一眼月，毫不犹豫断言。
　　马车顶上，颠簸无常，那两人却稳稳当当坐着。李寻欢咳得厉害——本来今日就不甚舒坦，倒没怎么打斗，心力却是耗得狠了，只不过这刻才显出份倦意来，然一只手却紧紧扣在“小孩”喉上，丝毫无松懈。
　　“原来你是真的有病。”那“娃儿”僵直着身体，仰着头，开口的第一声是这么像骂人的一句。
　　李寻欢倒也不忌讳，才止了咳，就清雅一笑：“病没什么好装的。”
　　“怎么？点了我的穴道还不够，还扣着我的脉。李探花还真看得起我。”
　　这次又咳了起来，省了一份回答。
　　“小孩”气极，但喉上手一紧，让他不敢妄动。除非把他全身上下穴道都点个严实，否则要杀一人，还不是轻而易举？但这李寻欢……
　　“你人小腿短，就这么摔下去可讨不着好处。等到了安全地，自会放你回去好好清理门户。这提议如何？”两人同朝月而坐，他看不见李寻欢的脸，但他知道身后那人一定在笑着，笑得悠闲，笑得可恶。“你！我一定要杀了你！等着！”
　　李寻欢不觉皱了皱眉：“你到底是几岁？”
　　马车前指路的肖四这时插话道：“我看他是扮小孩扮惯了，被当小孩宠坏了。”
　　“关你什么事！”又是气急败坏的一句。李寻欢不觉叹了声，连相斗的心情都没了。
　　“咯楞楞”耳力太好，他还听见了咬牙切齿的声音……李寻欢不觉又无声地叹了口。看来这位是不把他大卸八块五马分尸不会甘心了……
　　“大当家！”尖锐的一声女音。这声音大家都熟悉，没了先前艳媚或柔弱后的那声“住手！”
　　这么快就被追上，在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一时间马车内人人自危，不知这次又该如何再次逃过这劫。
　　李寻欢回眼看了她身后，无追兵，微松一口气。手中的“小孩”却厉声骂道：“你来做什么？！你一走，寨子还不轻而易举被二当家拿去？！”
　　“可是……”女子自苦，一个飞身掠上车顶站定，形容哀戚，让人不觉生怜。
　　“罢罢罢，”“小孩”仰天长叹，“这会儿工夫，我们几个心腹定已毙于他掌下。”
　　女子身体一颤，更是哀戚自苦瑟缩不已，再抬头，忽厉色向李寻欢攻来，一出手就是杀招。
　　幸好李寻欢早有防备，带着手中人质起身一避，一闪已转到了她身后。马车顶上空间狭小，能落脚处也就这么方寸之间，那一避一闪极为巧妙，其实先前和他对的那掌她就知道自己绝非李寻欢对手了。
　　这个人，当走进酒家时，正是正午，一天中最热的时辰，他身上却不见分毫烦热之感，反而清幽得像缕游魂。就如男人看见美女会不觉多看两眼，女人看见清俊的男子也会不觉多关注些，更何况是个失意的男子。于是她就见他要了一坛子酒，找了个角落坐下，静静地一盏一盏喝着，边喝边咳，边咳边喝，酒液都呛到了袖上，却紧接着又一盏灌了下去，犹如自虐般的喝法。
　　小李飞刀是何甚威名，连他们这边远的塞外都总会一星半点儿地听到些，如惊才绝艳的“六如公子”，御笔钦点的探花郎，情定青梅竹马的表妹林诗音，恨煞多少怀春少女。女人的心思一向细密些，当下她想到了什么可能，于是媚艳笑道：“你的表妹……林诗音呢？”声音温婉婉，哀戚戚，“许不是死了？……还是嫁人了？”
　　果不其然，李寻欢听到“林诗音”三字就一震，僵硬了身体。女子见机不可失，手里一甩，一条银丝索就缠上了他的左手。这银丝是雪蚕所吐，韧力大得异乎寻常，一根单丝便已不易拉断，即使武功如李寻欢者也是挣脱不得的。
　　他若要发飞刀，势必要松开右手，那时大当家得解放，一枚口针就能要了他的命。女子下定决心，发狠攻来，即使自己毙于李寻欢刀下，能拖他陪葬也不枉。
　　马车依旧“咯楞咯楞”在荒野上狂奔，身边景物飞逝，车顶上颠簸不已。
　　那一击已近在咫尺，谁知李寻欢不闪不避，左手后发先至，银丝坚韧，正好挡了她那一击，一柄飞刀就这么架在了她脖子上。差分毫，他一只眼睛就该废了，或许脑袋还得破一个洞——竟是如她一般拼命的打法！她恨，竟然被他连这点都算得分毫不差！
　　使蛮力的结果，当然不得好，更何况银丝索坚韧细长，夏衣又单薄，隔不住什么，银丝眨眼就染得朱红。李寻欢抬头掠过染得朱红妖异的手，她才看清他的眼睛，却是一愣，如一汪春水幽静，却有多少哀痛相隐，这样的眼睛，让所有女子都要醉在里面，碎在里面……即使明知这伤心为的不是自己……
　　原来，如此。
　　她苦笑了声，又想起了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一盏一盏灌着自己的酒的他……这种不自顾的打法原是被自己引出来的。
　　“如何？”肖四在下面问道。
　　李寻欢刚想说“安好”却又是一阵咳嗽。这时马车却是一阵剧烈晃动，夹杂着车厢里几声“你小子干嘛？”“你疯啦！”的咒骂，忽然侧翻了下去。
　　脚下蓦空，三人轻功再好也来不及站定，何况李寻欢还带着个人。他松开右手，一脚勾住车沿，往地上一撑，倾斜中的马车借力又立了起来。女子借机身形一矮，揽住被点了穴的“小孩”向后激掠而去。
　　马车后面骨碌滚下一个人，也跟着向后面跑去。
　　肖四回头一看，正是他那不争气的十二弟，怒喝道：“肖衍！”
　　肖衍边跑边回头喊到：“四哥，我知道你是不会饶我了，你是不会饶我了……”
　　肖四静默，闭眼，想起黄沙中那二十三具尸体，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