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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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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宾归老店本是某个四合院的一处带厨房的厢房,如今辟做了店面,便在那四合院的围墙上重新开了门户,原本四合院里的门就成了后门。厢房本还算不小,前面一半就隔出了个喝酒吃茶的地儿连着柜台桌椅倒也齐全,后面一半隔开两个房间做了两个通铺,赚些穷苦劳力的银子。店家在屋后那四合院中又占地搭了个棚户似的房子,挤挤隔开了三间,加作了客房,比那通铺又要多收几钱。那店家和小厮就住在那厢房楼上低矮的阁楼里。
若祈这间房间便挤在了那客房的当中。那简易搭起的房子墙皮儿单薄,又不知被什么刻薄客人挖了无数小洞,两边的动静都听得再清楚不过的了。那小厮因是在那大年三十生意最淡的时光,好容易招徕过来一个客人,对若祈也不免分外巴结,把那间在无聊客人眼中堪称“风水宝地”的房间给了他,却忘了这时候两边的客房都是空着,在中间就是有心想偷听偷看什么都没什么可看可听的。幸而若祈对这些也都不甚明了,既不曾承他的情也不会怪他多事,倒也两相里安稳。
这时已是掌灯时分,若祈一天下来身心俱疲,便早早将那小厮打发走了自己睡觉。但躺到了那床铺之上,隐隐听着外头传来的鞭炮喧闹之声,竟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眠,心头缠绕的都是这几日耳闻的因目睹的果,只觉这人世之间的种种,没有什么不是惨淡的。如此心思一乱起来,更是再无睡意。若祈索性起身坐起,练起华皑授的心法来。
就在若祈隐隐觉得气血归窍百脉俱舒之时,忽的听见前头传来的嘭嘭的敲门声。那敲门声既短且急,又响得惊人,想是个孔武有力的暴躁角色,却不知在这大年夜里什么事情如此紧张。若祈如此一想,也动了好奇之心,却听得那小厮有气没力地应和着跑去开了门,来人脚步声杂乱无章,竟是不止一人。
接着便是询问房价,分派房间一类琐碎的对话,听口气来人似是三四个人,还带着个病人。终于两人住到了若祈隔壁的房间,而剩下三人则睡到了通铺上去。好歹是静了下来,若祈轻轻松了口气,一口气在经脉里流转行来,竟觉得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轻盈舒畅。
但若祈没高兴多久,隔壁客房里的两人就开始说起话来。那两人一男一女,适才相谐进来,又要了一间房间,任谁都觉得是一对夫妻。可若祈此刻听来,却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如此冬夜,两人却没有要睡觉的意思,任油灯昏昏亮着,也不吹熄,却在那憋仄窄小的房间里讨论起正事来了。
却听得那男子道:“……今天这是的,不知是转了哪儿的霉运,居然让旁人捷足先登,到手的鸭子就这样飞了!舒大娘,不说别的,我乔老二第一个就不服气!”
那舒大娘道:“老二不是我说你,今夜这京城里可是藏龙卧虎,华晓来遭擒的消息一传开,打切磋谱主意的可真不算少,都想乘着今夜除夕来个浑水摸鱼。适才在刑部大牢那会儿,恐怕就有四五路人马齐齐出手,而刑部那些人也未必都是吃素的。我们能弄个全身而退连带着抓个掌刑,也算得不错了!”
乔老二怒道:“那小子算个什么东西?能和华大侠比?退一万步说,能和切磋谱比?”
舒大娘道:“话也不是这么说。今夜之局,恐怕还不那么简单。就说华晓来身怀切磋谱,又有哪个亲眼看见了?还不是人云亦云?或许是什么人造了谣引得大伙儿火拼一场,他才开心呢!要说这个理,今夜来的线上朋友,也不是不知道,只是都存着宁可信其有的心思,生怕万一消息准确被旁人占了去,自己这亏就吃大了。这才一窝蜂涌来这京城。原本大家也都存着冷眼旁观的心思,可今夜一有人领头出手了,大家也不甘居人后,才闹得个如此混乱的局面。”
乔老二道:“那么说来大娘你是心底透亮了?那刚才又何不置身事外?”
舒大娘笑道:“当局者迷呀,现在回想这此中关节,才能想个透彻。要说此刻在京城的,要么是打定主意去看热闹了;要么还想着渔翁得利最后人谱两得名利双收;要么是有着官面的关系想着怎么息事宁人;要么是指望着事故越闹越大,好借此扳倒刑部几个管事的人物。可更多的人物,还是存着侥幸,想着见风使舵浑水摸鱼,倒还能落上些什么好处。”
乔老二道:“还有一种,大娘却是没有提到。”
舒大娘道:“你这回心思倒活络了,说说看?”
乔老二道:“还有的就是那真正劫到了华大侠的人——就指着大家快快散去,别搅和了他的事呢!”
舒大娘笑了笑,续道:“照现在的状况看,冼门祷雨寡君陵,都有人马出动了。华晓来复出,或者他们最是紧张。几大门派都有人派了出来,却仿佛没有大举出手的意思了。剩下的嘛,四大世家到了两家,还有那京师梅家本是地主,自是参与了。相比起来,我们太原三杰这样的只能算作小角色了。你说凭着我们两个再加两个兄弟,能乘乱冲到大牢里将专伺候华大侠的掌刑给拎了出来,也算得本事不小了吧!”
乔老二嘿嘿笑了两声,想是这气已然平了不少。隔壁若祈暗想,这人的火气上来得快下去也快,倒也不能说不是一项好处。
乔老二笑道:“如今动向最奇怪的应该是那个夜明裳了。听说在华大侠入狱后就再也未曾见她作案,这些日子可谓是销声匿迹了。按说以此人以往的行径,可真不该如此怕事啊!即使华大侠不是她的朋友,人家怎么着也是受她之累,怎么会如此无情无义呢?”
听见舒大娘沉吟道:“动向奇怪的何止她一个,侠女染霜不也是依旧杳无消息?传说她的北绿林这次没有一个人来,简直就跟没事人一样。按说即使华晓来背弃盟约,负了他,她也应该最是关心这件事的人才是。想六年前华晓来失踪,北绿林的人可是以发动一切力量寻找华晓来为条件,才让斐霜然答应违着自己独来独往的性子,接这北绿林盟主之位的。可这回儿华晓来终于有了消息,她却忽的不管不顾了……更何况六年前的那次事故江湖上可还有不少受着华大侠恩惠明白华大侠为人的人存着疑虑,总觉得这事实在是别有隐情的。”
若祈初时听这两人对答是无可奈何,声音从墙壁里冒出来,不由得它不钻进耳朵里。可那两人的对话却让若祈越听越是心惊,不知不觉便凝神细听,才知道原来那么一行商旅打扮的人竟都是江湖人物。若非他们所言,自己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从刑部出来那么短短一段时间后,那里竟已然发生了如此巨变。
可此刻那乔老二却不知如何叹了一口气,竟是不再说话。舒大娘也不再多言,房间里一时间便安静了下来。若祈却在隔壁等得心焦,忽听得噗的一声,不知是谁吹熄了油灯,那两人互道了声晚安,竟是睡了。若祈心头焦躁,却不能闯到隔壁去逼他们起来把这话说完。当下便想也睡了,又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得重新调息起来,不知不觉也就灵台清明,适才所听见的一言一语都缓缓流过脑海,若祈忽的一惊,睁眼坐起,冷汗如雾气一样凝在了额头。
他们,他们还带了一个掌刑出来——专专伺候华晓来的!若祈胸口如受重击,满心满脑都是那个羼弱女孩的影子,她的散发着寒气的目光,她的倔犟的脾性,她的孩子气的笑容……若祈蓦地一惊,自己,自己这是怎么了?她——名义上还是他的师傅。
何况,那人未必就是她。未必就是她的。若祈反反复复这样告诉自己,脸色却难看起来,恨不得现在就冲到门外的通铺去,看看那个被他们抓来的伤者——究竟是谁!
然而,他不敢的。若祈知道自己是不敢的,自己只能够在薄薄的墙壁的后面,提心吊胆地听着每一点可能关于她的消息,而在她的面前自己却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若祈死死咬着自己的牙齿,然后忽然间没了力气,浑身上下酸软得如同捆了一个下午的麻袋,瘫在了硬木床上。
如此折腾下来,也是一夜了。若祈挣扎着爬起身,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是炙热难耐的。想这严冬里哪能有这样的感觉,手一拂额头,果是烫的,若祈苦笑,竟是在这个时候病了。穿好衣服,惦记着那被囚的掌刑,犹豫一二,才晃到了那通铺前面,粗粗扫了一眼。那三个人里,一个已然起身在边上生着火,神色间还带着些睡意。一个半坐在铺上胡乱套着衣服。那两人却都不是若祈看熟的面孔——想必那掌刑就是那个睡着的“病人”了。
若祈咬了咬嘴唇,他不惯和人搭讪,此刻竟是连套个近乎也不会,默然半晌,又退了出去。犹豫了一会儿,方自到柜上去,高声唤那小厮,唤得几遍他才从阁楼上钻了下来。那小厮嘻嘻地笑着,“客官,有什么吩咐?”若祈皱皱眉头,想要打听那病人的状况,却又觉着这里不好开口。那些劫了刑牢的人想必也是厉害的角色,须得避过他们的耳目才行哪。若祈呐呐了半天,才道:“我今天身子不舒服,过会儿将早饭送来房间吧。再带壶热水进来。”说着也不愿多呆,转身就回自己的房间了。倒留得那小厮一连声的答应荡在了他的身后。
不一会儿小厮将一碗热腾腾的面端了来,若祈接过放在一边,一面用筷子挑着面,一面装作随意的口吻问道:“昨天晚上来的那些人是什么来路?都有些什么人?”小厮皱眉道:“那几个人,说来也邪门。看装扮不过是些小商小贩,像是那对夫妻领得头,带着三个伙计出去办货。可这来的时辰就不对,大年三十的,外地的商贩多半回去过年了,就是留在这京城的,也想必都有了个确定的去处,哪有半夜三更地来撞客栈的门的?又说这老板,一脸凶相,哪里有生意人和气生财的样子?还有那病人,昨晚上进来的时候几乎是半死不活的样子了——又哪里有那么个时候带着这样一个病人赶了半夜的路来投栈的?”
小厮那么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若祈听见去的只有四个字——半死不活。他的眼角无法抑止地抽搐起来,手上的筷子微微颤抖着,敲到了瓷碗的边。小厮忽然住了口,若有所思地看着若祈,然后也不打一声招呼,就这么退了出去。
又过了片刻,小厮又进了来,淡淡地对若祈说:“现在通铺那边两人一个去购置东西一个去叫马车了。”说着小厮顿了顿,仿佛自语似地又说:“今年这个大年初一,或者又要多事了呢!”
若祈一怔,却看见小厮的眼神里似有催促之意,忙急急行去那通铺。
通铺只是一间通着前后进的房间,一面搭了一条长炕,胡乱堆上些被子,就算作了铺位了。若客人多的时候倒可以着实挤上八九个人,如今只一人挨着铺角蜷缩着睡着,不免是显得宽余太多了,被子下的身子只让人觉得是孤零得很。
或许不只是孤零吧。若祈忽然咳嗽起来,一面走到了那身子前,掀开了被角。被子下面是一张削瘦而稚气的脸,泛着青白的颜色,双眼紧闭,薄薄的眼皮微微颤着,眼角还粘着干涸的血迹。若祈的嘴巴不禁张开了,心底痛得一痛,刚想惊呼出声,又死命咬住了嘴唇。
那人,竟是司寒。
若祈恍惚了一下,竟又是彷徨无计。那小厮不知何时又掩到了他身后,喃喃地说道:“多少机会被你犹豫过去了呢……”若祈一惊,回头看,小厮却咧嘴一笑。前屋传来了钟掌柜呼叱的声音,小厮不耐烦地答应了一声,转身就去了。
若祈怔了怔,前面已然起了喧闹的声音,大抵是那两人要回来了。若祈朝自己的房间看去,隔壁的那两人还未曾出房间。他一咬牙,弯腰连着被子抱住了司寒,便疾步奔向了自己的房间,将司寒抱到了自己的床上,塞好了被子。司寒忽然睁开了眼睛,恍恍忽忽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又将双眼闭上了。
短短一段路,若祈只觉口干舌燥,心房嘭嘭地直跳。前面的喧闹声还未止,隐隐传来什么人粗暴呼喝的声音。若祈不想多管,窝在了房间里,却听得那喧闹的人声慢慢靠近,心想万一他们要闯来自己的房间,看见司寒在这里,可真是不妙了。想着他又连忙将司寒塞到了床下,生怕司寒冻着,又将自己床上原来的被子塞了进去,然后故作大方敞开了门往外走。
门外却站着一个捕快,凶狠着眉目正扫视着这个小客栈里的人。而隔壁房间的男女也已开了门看那状况,他们的“伙计”也回来了一个,正一脸疑惑地望着捕快。只听那捕快开口道:“你适才说的昨天上午投宿的就是他们几个?”那小厮忙点头道:“正是,夫妻两个带着伙计,正正经经的买卖人!”若祈奇怪,他们原是昨天半夜来的,如何小厮竟说是昨天上午?
又见那捕快冷冷笑笑,道:“正正经经?未必吧!”那小厮皱眉看着那男女两个,那位舒大娘忙摸了一点碎银,装作扭捏的样子上前道:“两位官爷那么凶干个什么?奴家一家出了什么岔子了?”说着便往那捕快身上粘去,顺手将银子塞进。捕快嘿嘿笑笑,顺手一把捏在那舒大娘的身上,转而又一脸凶相地看着若祈道:“你又是什么人?”小厮忙道:“这就是那位前天来投店,到京城来寻亲的小哥儿。”捕快皱着眉头扫了若祈几眼,不屑地摇摇头,扬长而去。
若祈正看着小厮哈腰送捕快出去,心里寻思着小厮的回话,却听见那乔老二忽然惊道:“什么?就这样也会出岔子?”若祈扭头看去,却看见舒大娘正在扯着乔老二的衣袖,做了个眼色,然后扭头款款笑着对若祈说:“这些江湖把戏,可不在老娘眼里。要和我们斗,怕你还是嫩着些。今日这客栈里就再没有来过别人,人定是你藏起来的吧?”
若祈一惊,强笑道:“什么……什么人哪?你们可不能错怪好人哪!”
舒大娘笑着道:“是不是好人进你房间看一眼不就知道了?”说着便要进屋。
若祈慌了,这房间统共那么点大小,对方又吃准了人在自己房里,床下也不是什么特别隐秘的地方,只舒大娘那么一低头就能看见,如何能让她进屋?若祈几乎是想也没想,便闪身拦在了舒大娘面前。舒大娘皱眉道:“做死!”说着便是一掌当胸挥出。
若祈更来不及多想,顺手也挥出一掌,只觉得对方一股大力冲来,若祈一个立足不稳便被摔进了房间倒在床上。舒大娘冷冷一笑,却是眉头紧皱,却原来她这一掌之力虽是毫无障碍地使出,但收掌时却忽然有着隐隐约约地激荡反覆之力冲回她的经络,竟也将她震得气血翻涌起来,只得手一挥,让乔老二进来搜查。
若祈见乔老二进来,自己却是倒在床上无力阻止,急得冷汗直冒,一时间急怒攻心哇地一声就吐出一口血来。却看见乔老二扫视了一下房间,然后弯下腰往里面一看——然后呵呵笑了,道:“人倒是没有,这小子大约新做了案子,床底下塞了赃呢!”说着他提了条棉被出来,抖了几抖,落下一个小小的包袱出来,包袱的缝隙里露出了半支金簪的形状。
舒大娘冷哼了一声,眼睛一飘,脸上微微变色。乔老二道:“大约人确实不是他藏的。大娘你要是还有气,干脆这包袱首饰你收着了就是。”舒大娘骂道:“当都和你那么没出息吗?好歹混过那么久了还贪人家新手的东西,还要脸不要?”说着转向若祈道:“小兄弟,今天的事情纯是场误会。既然见了面,交个朋友如何?”
若祈摇摇头,用袖子拭掉嘴角的血渍,爬下床来,道:“你们这个朋友我交不起。”说着也不再理会他们,自顾自走了出去。此刻他自己也是满腹疑惑,适才明明把司寒藏在了床底,如何那么一眨眼就不见了。而那个小包袱又是如何多了出来?
却在这个百思不解的当儿边上有人将他的衣角一牵,拖到了那通铺的边上,然后径直拖上了条狭窄憋仄的木梯上。若祈定睛一看,拖他的人却是那个小厮。“你搞什么鬼哪?”若祈皱眉道。
那小厮却不作声,只是定眼看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忽的哼了声道:“别没上没下的。”
若祈莫名其妙,问道:“我同你非亲非故的,又有什么上下?”
小厮哼了一声,“此刻还没回过味来,也不知你师父是怎么选徒弟的。你师父现在人在哪里?搞得满城风雨的,自己却好,倒现在也不把面露一下,让多少人为他伤透了脑筋遭够了罪……”
若祈起初是听明白了,原来这小厮认识师傅昕楠,后一听又糊涂了,这满城风雨又干她什么事?无奈只得道:“你误会了吧,我师傅是刑门昕楠。您认识?”
小厮瞪了若祈一眼,怒道:“都什么时候还给我打马虎眼!刑门算什么,给我们兄妹擦鞋都不配。你以为你能瞒我多久?适才那一手功夫使出来,不要说我,就连舒大娘都快起疑心了!就算你师父要你隐秘行踪,也不必考较起你师姑的眼力吧。”
若祈怔了半天,才呐呐道:“原来你……是个女子?”
小厮被他一句话气得半死,半天才道:“不理你了。你那兄弟在阁楼里,你自己好生照顾着。行李我过会儿帮你取上来,没别的事情今天就不要下楼了。”说着便下了楼梯。
若祈还是没有弄清楚这件事情,不过既然那小厮说司寒人在这里,他也就顾不得去想其他的了,急忙弯着腰走进了那间阁楼。
阁楼说是阁楼,其实高只到了若祈的腰身,非得弯腰才能进去。里面只有小小一扇窗户透出一点昏暗的光线,使得整个阁楼看起来脏兮兮的,说不出的寒碜。而阁楼里一坐一右被两张床塞得满满的,中间留着一道缝正好能塞下一条腿的样子,窗边墙上搁满了各类杂物。而屋右的一张床上,正躺着那个从若祈那间客房的床下莫名失踪的司寒。
司寒正睁着眼睛,望着他,苍白的面孔底下隐隐有了些血色。
若祈看着他,觉得司寒的目光其实并不是很冷,只是很稚弱而又很傲气。
司寒叹息了一下:“你……为什么救我?”
若祈怔了怔,自己实在是说不上来什么的。只是一念顾惜吧,他不忍心让他再受一点的苦。
司寒忽然间眉目里闪过一丝痛楚,恍恍忽忽夹杂着一点污浊绝望的气息。很久,司寒忽然说道:“我在这里没事的。你去打听一下姐……师傅的消息吧。”
若祈沉吟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知道,那个把你带到这里的小厮……是什么人吗?”
司寒怔了一下,叹道:“她说,她是我姐姐。”说着顿了顿,又道:“我不知道她算不算。但在我的心目中,我只有一个姐姐,再也装不下第二个了。”
若祈一惊,“你是说……她?”
司寒点点头,苦笑道:“是不是进了刑门就听说了很多风言风语?她做事从来都不顾别人怎么说。”
若祈叹息了一下,忽然道:“那天刑部,究竟是怎么回事?师傅她……”
司寒接口道:“你也不必那么叫她了。她知道你的意思,已经替你都安排好了。那人是在昨夜误伤而死,掌刑补若祈也在混战中不知所踪。从此你就不再是刑门的人,也不再是她的徒弟了。”
“至于昨天晚上……”司寒的眉头抽搐了一下,“那时形势极乱,我和楠姐都在华晓来的牢房里,想将他的部分禁治解除然后移到其他的所在。不料楠姐正给华晓来疏内力的时候,有人闯入偷袭。我替楠姐挡了一掌。楠姐制住了华晓来以此为胁换我性命,最后……楠姐和华晓来都被他们带走了,不过楠姐暂时作为客人的身份而已。换来的是我一条命,他们给了楠姐一盏茶的功夫疗治我的伤势,然后把我留在了那里。之后我就人事不知了。而楠姐,想必是跟着他们去了。”
若祈的嘴角不免也有些微颤,他不知道他对这个不常见面的师傅怀着怎样的情愫。然而他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慌,那样的感觉如刀子一般剜在了他的胸口,无比清晰。
司寒睁大了双眼望着他,半晌才道:“去找那个引你到这里来的人,她会帮你一点忙的,至少可以让你在搜查中安然出城。至于之后的事情,你自己看着办好了。从此天地之广,你尽可高飞,再也没有什么来羁绊你了。”
若祈刚自苦笑了一下,忽然身后传来了一声低笑:“你觉得我会把他送出城?”
司寒冷冷地道:“你不肯我也没办法,左右我也不认识你。”
小厮从楼梯的所在探出了头来,微微笑道:“小寒,我知道你不想认我。可你不要忘记,我终究是你同父的姐姐。何况我真的不能轻易放过这个人。好歹也得在他身上打听到准信来说。完事之后我在送他出城也不迟。不要说出城,就是他要我送他进皇城,我也一样效劳。这总可以了吧!”
若祈道:“你究竟要我说什么?我说过了,我的师父只有两个,一个已经死了,一个……到现在还生死不知。你还要我说什么?”
小厮皱着眉低头想了半天,忽然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若祈道:“你是小寒的姐姐。”
小厮叹了口气:“他没有和你说吗?我姓斐,斐染霜。”
斐染霜,晓来谁染霜。若祈当然知道这个曾经和无数传奇无数血泪无数欢辛连在一起的名字。那夜华皑同他讲述时的情形他还历历在目。就是昨天夜里,还听见隔壁的男女用着一种半含敬畏半带惋惜的口气提起了她,她的反常的神秘,她的近乎无情的冷漠。
而此刻,这个女子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虽然还是昨天那个在除夕夜里招徕客人的小厮的面目,但那神情却分明告诉他,她就是斐染霜。
若祈忽然有一种烦躁难受的感觉,他的眉目渐渐沉郁,苦苦笑了笑,“我有惹着你吗?你是斐染霜也好,是程聆醉也好,大抵和我都没有什么干系吧!”
斐染霜喃喃道:“看来他是真的什么都没有告诉你的了?”忽然她抬头,问若祈道:“你那千山飞绝的内功是和谁学的?”
若祈一愣:“千山……飞绝?这……”
司寒插口道:“她问的是你接下舒大娘一掌的功力。我那时也看见了,想不到你往日深藏不露,还有这等手段。”
若祈极力回想自己接舒大娘那掌时的状况,却怎么也不记得自己曾经使过什么功力。半晌,才道:“我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舒大娘怎么了?”
斐染霜一笑,道:“大约受了些内伤,你似乎无心伤她,应该不会很严重。倒是看见你那样装腔作势似的来一下,有些看不懂了。”
若祈分辨道:“哪里装腔作势过了?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才能接下那一掌,不自禁就推了掌去,接着就倒到了床上,胸口剧震,忍不住吐出口血来。就这样啊!”
斐染霜皱眉沉吟了半晌,“难道你没有……打坐用功什么的?”
若祈道:“这倒是有的。不过……也不干拜师什么的事,是华皑师兄私下里授给我的心法,让我没事就依着练练,也没说叫什么,有什么用。只不过想练来多少都有些好处,所以每夜化上一点时光调息一下罢了。也只觉得平日里神清气爽,很少觉得劳累,也没别的什么感觉。”忽然若祈头一侧,就看见司寒惊异的目光向他射来,而一边斐染霜也正怪怪地看着他。
“怎么……有什么不妥的吗?”若祈皱眉问。
“也没什么不妥。只不过你这份神清气爽,还不知有多少人打破头也想来沾一分呢!”司寒懒懒地道,“这些话这里说说也不要紧,只是你最好莫要在外面露了口风。切磋谱里的功夫,你当是玩的吗?”
若祈怔了怔,他忽然发现司寒其实对于江湖的事情知道的实在不少。他是从哪里知道那么多事情的呢?而他,又怎么会是当年北绿林总瓢把子的儿子,晓来谁染霜林醉里斐染霜的弟弟?
斐染霜却微微笑着,道:“这是我大哥华晓来的内功,江湖之中,我可以保证除了我们的那位师父,再也没有第三个人会的。你刚才说,教你内功那位……”
若祈接口道:“他叫华皑,也是刑门的掌刑,算是我的师兄。你说的是华晓来……他不是被下到狱里然后被人劫走了吗?”
斐染霜道:“我只知道,这次下到狱里的绝对不会是他。”
“你的意思是华皑是他的化名?但……不像哪。华师兄平日里嗜酒如命,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个胸无大志的人。”司寒插口道。
“他若是要隐瞒身份,自是要这样才好。只是……以他的性子,何以去屈身拜进刑门呢?莫非……师父真的还在那里留下了些什么?还是……他有心谋那切磋谱的上卷?”斐染霜道,“他当真要取切磋谱,不也就是一夜飞盗的事情,用得着在刑门隐身这些年吗?”
司寒忽然狡黠地一笑,从楼梯口探出头的斐染霜看不见,而若祈却恰好看得清清楚楚。难道这个男孩知道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好了,事情既然已经弄清楚,我也不必强留你了。只是不知……你是否高兴再留两天。你现在习得了千山飞绝的心法,应敌运力的法门却还一窍不通,你若不介意的话不如让我教你一点,以后碰上了这种事情也不至于没有还手之力。”斐染霜很是恳切地说。
若祈摇摇头,道:“不用了。我不想学。我不惹别人,别人也不会惹我。”说着若祈起身道:“你让一让,我要下楼去。”顿了顿,又道:“把我的行李给我。我要走了。”
斐染霜一副不可思议地样子瞧了他半晌,“你未免……你是要去找昕楠?”
若祈道:“不一定。但或许我会试试……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做成的,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去试那样一试。谁知道呢?”
斐染霜点点头,道:“走之前,去西门外的荒坟坡走一遭。”
若祈怔了下,默默点了点头。斐染霜把包袱取来递给他,若祈接过,也不再说什么,转身就走了。斐染霜站在店门口目送他离开。却听见厅堂里一声呵斥:“那么久功夫,死到哪里去啦?知道今天客人多事情多,你成心要我忙死吗?”
这呵斥斐染霜是每日里听惯了,扭头一笑,又是活脱脱一个小厮的德性儿,咧嘴道:“不就送个客人走吗?又没有耽误多少事,你老头吵什么吵?”
那钟掌柜接口道:“就你会说!那边的客人想是在发脾气呢……你去看一下。可别把招牌给砸了!”
斐染霜自是知道钟掌柜的言外之意,白了对方一眼,便从桌上筷桶里一撩,疾步跑到了舒大娘的房间,步子也未曾慢得一慢,便是一甩手,扭头就走了。只留得里面的人大惊小怪去好了,染霜暗自笑着。一只油腻腻的筷子已然从门板穿过,擦着那正在大声叫骂的乔老二的头皮钉到了他身后的墙板上,一端还上下晃悠着。
果然过不了多时舒乔二人神色悻悻地跑来退房。染霜却故意刁难了一下,说他们之前说定了先住三天再说,如何一天刚刚住满就变卦了?硬是不让他们退房,直敲了他们五天的房钱才算了结。
染霜终于得了空闲,更无心逗留,转身就回了那间灰暗的阁楼。
司寒听见声响,抬眼望了她一眼,咬住了嘴唇又将眼睛闭上。
染霜默然,坐到床边。“阿寒。”染霜轻轻地唤着,眉目却是苍凉如水。司寒忽然睁眼,冷冷说:“不要这样叫我。”
染霜一愣,“你要我怎么叫你?”
司寒道:“随便。反正我不喜欢你叫我阿寒。”说着司寒顿了顿:“只有她可以那么叫。”
染霜忽然站起,涩声道:“为什么?我是你亲姐姐,而她只是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为什么你那么向着她?”
司寒的脸一下子僵硬了,然后抬起头来,死死盯着那个昏暗房间里小二模样的女子苍白的脸,然后在某一个瞬间,绽开了一丝笑意在脸上,接着那笑意渐渐散开,在男孩的脸上越来越是浓郁可见。他就这样无声地笑着,直到笑得前仰后伏,不可自已。
“你以为你是我谁?你怎么可能和她比?”
染霜怔住。然后缓缓,缓缓又坐了下来。却转过头看窗外,然而窗外依旧是憋仄的景色。“随你好了。反正……是我对不住你。”她淡淡说,目光停在了很远的地方,仿佛要将这一个灰暗的浮世穿透,直望到某个时空的尽头。他们或者不知道,那个时候留在山寨才是最危险的。但父亲却不肯惊着他们,不动声色地将他们母子遣走,却接纳她这个私生女儿来接手北绿林的事务,把她留在了最危险的地方,给她最重的担子,和山寨里百千条人命的责任。
过去的日子里她多少次怨恨自己父亲的偏心,但如今见到失散多年的异母弟弟,她却只能够说:“反正,是我对不住你。”
她不知道他经历过怎样的惨痛,正如他不知道她承受过怎样的艰难。
然而正是因为她不知道,所以才着意怜惜,着意迁就。
司寒却默然了。他悄悄地将自己的头埋了下去,不让面前这个女子看见他眼角的丝丝抽搐。很久,他的闷闷的声音才传了出来:“那些事情,你不必抱歉……你不懂的。”
染霜忽然抬眼,一瞬间目光锋利如刀,“那些事情?当年,以及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司寒的手不由得一颤,牙齿已然将嘴唇死死咬住。那整年整月的腥臭黑暗,那烧裂一样的持久的疼痛,那日夜听不见人声的绝望……这个自称是他姐姐的人,又怎么会懂?司寒的眼前又似有无边的暗沉沉压来,他身子又是一颤。当年留下的病症便一直未曾好过,总是时不时地发作,要让他反反复复想起那年的痛楚,永生永世,挥之不去。
司寒终于无法忍受,嘶声叫道:“你怎么懂你怎么能懂?一个人呆在那鬼地方,是死是活都没有人理!几十斤重的木枷锁着,手臂粗的铁链铐着,压得你连动都动不了一下!旧时的伤口不断地化脓,脓水怎么都流不完,伤口就一点点烂开,烂到骨头都黑了!更不用说整整一年缩在那里,筋骨都蜷得不能动了,肌肉全都萎缩了,整个人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每天只有那么一碗酸粥,放在你怎么够都够不到的地方,要活下去,要吃东西,就只能将碗弄翻了洒在地上舔着吃!”嘶声的长呼忽的竟戛然而止,司寒像是想到了什么,愣在了那里,粗粗地喘息着。
染霜低头,不禁觉得惨然。那么些话,听听已然觉得不忍了,何况亲身经历。江湖血腥,染霜也见识过不少,却从来是爽利的了断,即使血肉横飞,也是片刻毙命。从来就不曾听说过这样惨然的事情,甚而不敢真正想像,那究竟是怎样的境地。
却忽然,听见司寒一面喘息着,一面极低极低地说道:“那年,我只有六岁。”
染霜一惊,抬头看时,司寒已然不再说什么,闭着眼睛便躺下了,眼角脸颊,却分明有泪水刚过的痕迹。染霜此刻才明白,适才那么一长段话,其实都不算惨。让她真正心痛悲哀的,只是最后那么轻轻的一句话而已。
呆了半晌,染霜缓缓点头,神情悲凄,却又隐隐有着些安慰,道:“那么说,是她救了你了?”
司寒点了点头,忽然道:“你想拿我怎么办?”
染霜笑了笑,柔声道:“你便也不必再回刑门了。这些年我心灰意懒,躲在这小旅店里什么都不管。既然寻到了你的下落,我便将北绿林盟主的位子传给你,好不好?”
司寒一愣,咬住了嘴唇不说话。他侧着头思量了片刻,道:“如果接了北绿林盟主的位子,是不是就可以调动北绿林所有的人手?”
染霜道:“这是自然。”忽然一怔,明白过来,“你是要派人去寻昕楠?”心底里不觉有些酸楚,司寒还是放不下昕楠的。想自己当初答应接下这个盟主位子,也是为了寻一个人。可六年,整整六年,她没有得到那人的一丝音讯。从此也心灰意懒,避世隐在这市井之中,聊且度此余生。
司寒皱着眉头,忽又摇摇头,“我可没有你这样的威望声名,就算你把位子传给我……我也做不成的。”
染霜展颜一笑,“这样,我先派人替你找你的昕楠姐姐,顺便查一下传言华师兄被捕到底是谁在故弄玄虚。一面你就在我这里等消息,我再传你几门功夫。改天你到江湖上露上一露,威望声名什么的自然就有了,我再把盟主之位传你,你是我亲弟弟,老盟主的亲子,自是名正言顺——你看好不好?”
司寒迟疑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