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鳟鱼越过彩虹桥》于是舟

56、夏初夕阳

　　夏初的夕阳斜着穿过了医院二楼走廊的玻璃窗，整个走廊似被洒下了淡淡橘金色的薄纱，白方宇在这样的景象里，看到了几乎焕然一新的元拓。
　　他变化是极大的，不再是记忆里经常穿帽衫、随意顺发的学生模样，一身剪裁得体的深色西装，干净的白衬衫，大概是非工作时间，没有戴领带，衬衫纽扣开了一颗，衣领自然散开，给整体端正成熟的气质加上了一些随性和温和，头发两鬓修短了，往后梳的很整齐，露出光洁的额头，只有一两缕刘海分散扫过眉梢，整个人散发出的，都是矜贵和沉稳的气质。
　　刚开始他是单膝跪蹲着，白方宇只看到他的侧脸，等他无意转过脸，白方宇才发觉，他几乎又没有怎么变。
　　眉眼、鼻梁及那双唇，都还是白方宇熟悉的模样，如果硬要说那张端正好看的脸庞有什么变化的话，大概是已经完全褪去了本就不多的少年气，多了成熟男人的沉静和内敛，浅金色的落日余晖落在他脸上，将他五官和脸庞的轮廓勾勒的十分清晰，绝不会让白方宇有认错人的可能。
　　是他，是分别六年的元拓。
　　是二十八岁的元拓。
　　白方宇第一反应，竟然是这个，她没想过自己还会有机会，看到二十八岁的元拓。
　　元拓正在帮卿卿拉上外套拉链，以为是秘书办好事情上来了，便随意瞥了余光过去，没想到，眼前猛然停住脚步，愣神望向自己的人，会是白方宇。
　　卿卿挺了挺圆鼓鼓的小肚皮，提示元拓还没给她穿好外套，元拓回过神来，拉好拉链牵着她的手站起身来，回望着白方宇，讶异一闪而过，目光已经恢复沉静与平和，仿佛眼前的白方宇并没有让他很惊讶。
　　事实上，他一眼便敏锐地审视完了白方宇。
　　她果然当上医生了，看到她现在的样子，元拓一点都不意外。
　　她没有如过去设想的那样，一直留着近乎寸头的短发，头发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留了起来，用一根简单的发圈扎着低马尾，白大褂里是浅灰色的圆领薄线衫，白色西裤和白色平底鞋，脖子上挂着听诊器，那股利落的素净与医院这个地方太过融洽，一眼过去，就是想象中医生的样子。
　　她一点都没变。
　　元拓注视着那张脸，很快便整理好思绪，先堆起了笑意，做了首先打招呼的人。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白方宇也抿起嘴角，看了一眼他和他手里牵着的小姑娘，不确定他是留在申城，还是只是短暂地停留，“是回来了还是......”
　　“回来了。”他在申城三年，竟然从来没有遇见过她，或许他还是有些意外，白方宇会来这座城市。
　　这座城市真的太大了，如果不是今天他临时决定来这家医院，或许他们永远不会有机会重逢。
　　元拓手里牵着的小姑娘看她走近，似乎有些害怕，抱着元拓的腿躲到他身后去了，只露着一只眼睛怯生生地仰脸瞧她。
　　“刚才打了针，有些怕医生。”元拓可不许她没礼貌，把人拉出来，让她打招呼。
　　“阿姨好。”卿卿仔细看了看她，似乎不是刚才打她屁屁的人，才端正站好，跟她问号。
　　“乱喊什么，叫姐姐。”元拓轻轻打了她后脑勺一下，让她别瞎喊。
　　“姐姐好。”卿卿忙改口。
　　“没事，本来就是阿姨。”白方宇蹲下身，也是职业病发作，一定要问一句，“哪儿不舒服？”
　　“有点咳，低烧。”
　　白方宇把脖子上的听诊器取下来，听了听小女孩的心音，然后从左口袋抽出个压舌板，想看看她的舌苔。
　　“啊~”大概是之间已经被医生检查过，小姑娘仰头看了一眼元拓，见他微笑示意她听话，很乖地张开嘴巴，让这个医生姐姐看，看完她终于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刚才白方宇听她心跳的东西。
　　之前医生伯伯好凶，她不敢，可真的好神奇啊，拿这个东西听一下，就知道她哪里痛痛。
　　“想听？”心音和舌苔都很健康，没什么问题，白方宇发现她在偷偷抓自己的听诊器，问她还猛点头，把听诊器从脖子上取下来，戴到她耳朵上，还提醒她只能听一会，不能乱摸听诊头，要不耳朵会痛。
　　大概是神奇的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小姑娘弯着眼睛笑的很开心，还仰起脸，说还要听听元拓的心跳声。
　　这么近看，真的很像。白方宇刚才就发现，这个小姑娘长的跟元拓很像，特别是笑起来的样子，眉眼舒展开，更像了。
　　“好了，还给姐姐。”元拓弯下身，让她听了一下，然后提醒她不能再乱玩姐姐的东西。
　　“没什么事，应该是最近换季，温差大，着凉了。”白方宇没有贸然打听他们的关系，把听诊器卷起收到口袋里，“白天不要随意减衣服，出汗要及时换干爽衣服，多喝温水，可以多吃一点白菜和苹果。”
　　说完却发现元拓没回话，只看着自己在淡淡的笑，白方宇有些奇怪。
　　“你真像个医生。”说话的口气，神情，跟之前给卿卿看病开药的那个医生一模一样，元拓更有白方宇已经是个医生的实感，看着她，最后才似满意，似释然，又似感慨。
　　“我是医生。”笑半天竟然是笑这个，白方宇哑然，想他难道看不出来吗？
　　元拓歪了歪头，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笑，才问起她的近况。
　　“你在这家医院？”这是家大型综合公立医院，白方宇没有人脉、关系和背景，能到这里来，足见优秀了，“选的哪科？”
　　“心脏外科。”那么久没见，其实，有些尴尬，刚开始两个人并不觉得有多生疏，打招呼乃至给小姑娘做检查的时候甚至还有种即便多年未见两人还很熟稔的错觉，可是当两人真正开始面对面交谈，那种很久没有联系、对彼此这几年的境况也完全不了解的陌生感便出来了，问了两句竟一下陷入沉默之中，不知能说什么。
　　或许，他们认识的时候，还是在学生时代，而现在，他们都已经长大了，是大人了，步入社会几年，工作和生活其实已经完全不在同一条轨迹上，即便两个人心里对彼此仍有着深刻的、并未忘怀的记忆，可记忆只是记忆，白方宇对现在的元拓，可以算的上一无所知，而刻意去聊学生时代的事，又挺尴尬的。
　　时光真可怕。
　　元拓还以为，自己不可能会没有话说，特别是面对白方宇，可是嗓子却真的滞住，连那些早已熟烂于心的客套、寒暄的话都说不出来。
　　其实他完全可以说心脏外科不错啊，问问在这个科室压力大不大，甚至闲聊下主任凶不凶之类的，或许是不是住附近，哪怕问一句，几点下班，都不至于到没有话题，可是这些话题，似乎过于熟稔，有种打听的嫌疑，况且，这些事，白方宇未必想浪费那么多时间跟别人闲聊，他便觉无趣。
　　不过她似乎柔和了很多，身上明显的棱角也感觉不出来了，对小朋友也难得的那么有耐心，元拓以前一直以为她这个人，跟小孩子更难相处，大概会是小孩子很怕的那种类型，毕竟她对自己弟弟妹妹都凶的很，严厉的很，可是，或许正如她所说，她是医生了，也不知是被磨合，还是长大了，脾气有些变了。
　　“对了，电话......”小孩子是最敏感的，卿卿看两个人站在也不说话，也不走，无聊地站不住了，扯元拓的衣服要他抱，元拓单手把揉着眼睛犯困的卿卿抱起来，才想起，白方宇的手机号码应该换了，“换了吧？”
　　“对。我打过去吧。”白方宇的电话早就换成申城的号了，所以元拓告诉他自己的电话号码一直没换的时候，她还是有些惊讶。
　　元拓大概是以为她已经没有那个号码了，一个数字一个数字把号码报给他。
　　从北京到车湖，在临城，再回到申城，除了去国外没法用的那段时间，他私人一直用的，都是一个号码。
　　其实不需要他报，白方宇一直存着他过去的号码，可她没让元拓看见，无视早就备注好的名字，还是一个数字一个数字输进去。
　　手机铃响，元拓把裤兜里的手机掏出来看了一眼，确认了她的号码。
　　“那......再联系。”看元拓手臂抱着的孩子有些在闹觉，白方宇轻轻拢了下头发，想既然也没有什么话，那便也不继续杵着了。
　　其实这种时候的“再联系”，就像相识的人偶遇时那句“下次一定”一样，只是一句客套的结束语。中国的语言系统有时候很奇妙，明明说的是一定，却是绝对不会的意思，那句“再联系”听在耳朵里，就跟“别想了，绝对不会联系”是一个意思。
　　元拓忍不住回头，看白方宇双手插兜，昂首挺胸，大步往门诊楼走，没有回头，似乎毫不留恋，似乎已经确定，白方宇不会联系他的。
　　她也学会了委婉和客套。
　　卿卿困了，在元拓怀里扭着不肯，元拓便也抱着她，回去了。
　　他以为他们的重逢会如遇台风海啸，卷起千丈波浪，会因为分别多年，即便相对无言仍忍不住唏嘘感慨，甚至或惊或喜朝对方奔跑而去，紧紧拥抱在一起，可现实并不是小说或电视剧，事实上，他们的重逢来的那么猝不及防，结束的又那么冷静平淡，似乎这也只是寻常的一天。
　　他在最寻常的一天，重新遇见了白方宇......